陈州以前有个叫欧家声的小伙,平日喜爱听戏,也爱唱戏。因家里农活繁重,只到夜里得了空才能唱上几句。
父母早已习惯伴着他唱曲儿的声音入睡,多年来并未觉得有什么不适。
同村有个叫周富生的,自小和欧家声互相看不顺眼,可说是从小打到大。
直到后来周富生进城做活,两人减少了见面,冲突也减少了。如今周富生因家事返乡,竟还对这位昔日的“仇敌”有了些想念。
这天晚上,他刚从郎中那儿给老母亲取了药回家。路过欧家,听见了欧家声唱小曲的声音,冷不丁一颤,随即扭头四处查看。
原来,他近两年在外头惹了不少人,往日走在街上都怕被人寻上来打,一点风吹草动就下意识惊慌失措的。
现下,他愣了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原来这尖细高亢的声音是从欧家传出来的。
除了欧家声还能有谁?
明明没有人惹他,可他心中已经有了怒火,很有些要扳回一局的念头。
于是,他偷偷走到欧家声的窗户底下,也学他尖着嗓子叫道:“嬢嬢养的公鸡,天还没亮就打鸣咯!下了蛋还是高兴嘛!”
这可是实打实侮辱人的话语了!欧家声此时就是再投入,也听见了这声。
他更没想到是昔日“仇敌”周富生回来了,一回来就跟自己过不去。他还以为是自己今晚太过亢奋,声音过大,惊扰到了邻居,现下也就息了声睡觉去了。
周富生见屋内灯火灭了,心里一方面得意,认为那欧家声时至今日依旧不是自己的对手;另一方面又暗自嘲笑对方窝囊,都被人这样说了,还搁那当缩头乌龟呢!
他刚回来就碰上这事,觉得好玩。于是第二天晚上,便又来碰运气。
果然,欧家声又开始练嗓了。
于是,周富生也开始嘲讽人了。
他这些年进城,和天南海北的人学得可多了,骂人踩人侮辱人的词句张口就来,句句不重样都能骂欧家声一年的。
但欧家声的性子却正与他相反,这些年在地里沉淀久了,人也变得更加务实憨厚。
既对方没闹到自个头上,他也懒得去耍嘴皮子,既劳心又劳力,还没有效果。既然是自己吵到了旁人,那不唱便是了。
某个白天,周富生光明正大地来找欧家声,说要邀他一同去参加一个宴会。
欧家声一口拒绝,称自己还有许多事务要忙活。
“哎哟!不就是地里那点事嘛!你要跟我出去见见人物,保不准人家提点你两下,也不必回来种地了!”
周富生说得好听,实际上没安好心。他只是想带着欧家声过去,让他在宴会上出丑,好衬托自己。
他列举了种种诱人的好处,可欧家声半点也不为所动,扛起锄头便出了门。
周富生见他油盐不进,狠狠踢了一脚门槛,懊恼不已。
白天没劝成功,到了晚上,闲着也是闲着,周富生又过来了,还要继续游说欧家这个独子跟着他进城去。
结果可想而知,他这回再次遭拒。
最后实在气不过,便只是骂了几句难听的话就走了,第二天独自一人驾着马车进城参加那什么宴会去了。
巧的是,欧父也在当天进了趟城,为着去还一个人情,他风尘仆仆赶了远路。回到家时,欧家声第一个迎上来,给他倒了杯茶水送上。
欧父看着自家这棵朝气蓬勃的独苗,不知想到了什么,眼神复杂,眉头紧皱。但过去半天,也没说什么。
周富生比欧父晚一天回到乡里。
奇异的是,这次回来,非但没来找欧家声炫耀宴会上的见闻,也没来找他撒气。
欧家声后来才知,原来早先他以为是邻居在嘲讽自己,结果却是这姓周的。心里也有了气愤,他怕自己也一下冲动做出追悔莫及的事来,这段日子出门都刻意绕远路,就是为了避开周富生家。
而周富生呢,也不知是在宴会上遭遇了什么,白天再也没在乡里露过面,到了晚上却开始作妖。
而被他挑中的可怜虫,毫不意外又是欧家声这只软柿子。
欧家声前几天晚上都没听到周富声来他窗户底下骂人了,便照常在自己房里唱曲。
不想,今晚周富生喝多了,认不清回自家的路,倒是还记着去欧家的方向。
欧家声岂会听不出他喝醉了,跟一个醉鬼计较什么。他还照旧唱自己的,甚至唱得更起劲了,似乎在和姓周的比赛,看谁能坚持更久。
周富生也不知是真醉还是假醉,这会儿发现欧家声不痛不痒,心有不甘,转而将矛头对准隔壁的欧父欧母了。
他走到欧家二老的窗外,仍用方才叫骂欧家声的尖细嗓音喊道:“他天天半夜搁这叫魂,二老也睡得着呀!”
周富生绝对不会想到,他今日的戏谑之言,居然一会儿就成真了!
而当下,他说了这两句还不过瘾,接着,捏着鼻子学欧家声的腔调,“娘……子!娘……”
话音未落,一盆凉水泼到他身上,将他从头到脚淋了个透!
欧家声端着木盆,愤恨地盯着周富生。
他若只是骂自己也就罢了,想着等挨过这几天,到他回城里就没事了。可这混蛋如今要闹到自己父母那边了,那可就由不得他放肆了!
一盆冷水,还只是轻的!若周富生还敢来,他定不手软!
周富生如今不管是装醉还是真醉,也该彻底清醒了。
此刻迎上欧家声那骇人的眼神,他终于没了以往的嚣张气焰,抬腿就往路上走,乖顺得跟什么似的。
而欧家声呢,因他鲜少如此大动肝火,再度回到自己房中时,感到了些许疲惫,一躺下就睡着了,还做了个梦。
他梦到自家后院的竹子突然说人话了,在风中摇曳着对他道:“我可终于找到你了!这回可不会轻易错过了!提前告知你,希望你不要见怪!”
欧家声从梦中惊醒,瞧着外面天色还早,便起身出去,来到院子里。刚一挨近那几株竹子,瞬间一阵凉风袭来,女子的声音传来。
“你出来见我,我倍感荣幸!”
欧家声又走近了些,这才知道,原来说话的并不是竹子,而是竹子后边的女子。
那女子见他不害怕,也就大胆走出来了。走到欧家声面前,先是腼腆笑着行了一礼,随后说明来意。
欧家声听了一会儿,脸色万变,还以为自己在梦中。
女子说她叫雁玉,因为仰慕欧家声的才艺,千里迢迢找过来的。
欧家声早就到了娶妻的年纪,但一直没有相中的人家。
如今眼前的女子如出水芙蓉般,令他万分心动。
雁玉显然愿意与他欢好,两人当下便进到卧房里宽衣解带,做起夫妻之事来。
隔天起来,雁玉已经不见了,欧家声感到颇为可惜,因他还没问人家住哪儿,怎么联络这些问题——他其实很想再见对方一面的。
结果到了晚上,他这愿望便成真了。
雁玉一来,欧家声就迫不及待拉她到怀里。今夜,他有了功夫仔细感受。
抚摸着女子细腻的皮肤,他感到一阵冰凉,因而问起。
雁玉的脸色有些难看,回说是自小遭继母虐待,身子骨差,因此总是这样寒凉。
欧家声听后,更加心疼地抱住她,表明自己的深情厚意。
就这样,两人夜夜来往。
有一晚,欧父起夜,突然听到儿子那屋有人说话。顿时觉得奇怪,便过去敲门询问。
欧家声想着,雁玉将来是自己的媳妇儿,便不作隐瞒,将父亲请进来,让二人相见。
结果雁玉和欧父一见到对方,都吃了一惊,显然是早已认识。
欧父颤着手指着面前的年轻女子:“这……你怎么会在这?”
雁玉赶忙跪到地上,对着欧父拜了几拜:“见过恩公!”
原来,欧父前些天进城,偶然在街上看到别人售卖战争中俘获的女子。那些女子毫无尊严,就跟家畜一般任人挑选。
欧父钱不多,刚好够买一个女子。他一眼看中雁玉,便将她买了下来。
他带着雁玉到客栈里洗漱换衣,又吃了个饱饭。
待她状态调好后,欧父对她道:
“你别担心,我不是要对你怎样,只是见不得那些人如此欺辱女子,不把女子当人。
我有一个儿子尚未娶亲,若是你也愿意,不如嫁到我家来。
但你放心,我绝不逼你。我虽说救不了所有人,但既然已经救了你一个,就愿意归还你自由,你可以凭自己的心意来去自如。”
雁玉当时也是像如今这般跪下来感谢他的恩情,说是愿意做牛做马报答。不过在此之前还有个请求,说是要去见一个人。
“我心中唯一舍不下的只有他,等我见过他一面,就会回来当您儿媳,伺候您一家。”
欧父这把年纪了,哪里听不懂这小姑娘的话,摆明了就是有了相好的。既然如此,那也不必强求跟自己儿子在一块了。因此,他大方应下,也并没有指望对方后面还能回来。
哪想,今日竟在儿子的房中见到她!
欧父怕她耍弄自己的独子,把雁玉叫出来问话:“当日我问你要不要随我回家,我儿子还缺个妻子,让你自愿选择,也没强迫你。当时你说有了相好的,我也就让你走了。怎的?如今是被你那个 相好的抛弃了,想来吃回头草?”
这话说得毫不留情,雁玉也红了脸,解释着:“是我愚钝,没早点发现,贤子就是我要找的人。”
欧父这才知是误会,对方可是一直一心一意挂念着自己儿子的。
他于是放下心来:“刚才说的话,是我小人之心了。请你也体谅一下一个做父亲的,我就这一个儿子,他的终身大事,我必须得多操劳些。”
雁玉脸色和缓了许多,也露出了笑容。
两人回到欧家声房中。
欧家声一看,就知他们是谈妥了。
等父亲一走,他迫不及待问起个中细节。
雁玉低眉思索良久,最终还是决定将实话全说出来。
“本来不想告诉你的,但如今我已决定和你长长久久在一块,恩公又是你的父亲,日后你也迟早会知道那些事。”
这时候,她微微抬眼看向眼前的男子:
“我早在前几天的一场宴会上,被一个粗鲁的男子掐死了。那人怕担上罪责,将我的尸身埋在自家后院里。我由于对你的思念,久久不肯去投生,只为能来见你一面。不过你放心,我虽已变鬼,但和活着时候是一样的,也不会伤害你和家人!”
她边说边哭,一直在观察对方的脸色。
欧家声刚听完时的确怔愣了一会儿,但很快就接受了,似乎是早有所感。
欧家声抚上女子的柔夷,轻声安慰:“你是可怜人,没有什么错!罪无可恕的是那个凶手!若你愿意告诉我,我会为你平冤!”
雁玉此时泪水越发汹涌了,更加庆幸自己没看错人。
她告诉自己的心上人,杀死她的,就是那个夜夜都来骚扰谩骂欧家的周富生。
欧家生恍然:“原来是他!怪不得他自从宴会回来,颓丧了许多,原来是干了这等凶残之事!不过以他的为人倒是不奇怪!这样的败类,自会受到应有的惩罚!”
到了白天,他依照雁玉的嘱托,到官府陈述了周富生的罪行。
官差们果真从周家后院挖出了雁玉的尸身。奇异的是,这具尸身看起来完好无损,一点都没腐坏,就跟还活着时候一样。
欧家声以丈夫的名义要过来,择了块好地方安葬了。
周富生被解决后,欧家声也有了心情提起二人成亲的大事。
雁玉蹙眉道:“我虽希望与你共度一生, 但也不愿因此就叫你背负闲言碎语。当初恩公在街上买我时,旁边有许多人都是看着的,住在这附近的,也有人知晓。旁人都当是恩公要娶我做小老婆,而今你若是娶我,只怕日后遭人非议,影响了你们父子之间的情分。”
欧家声一听她的顾虑,笑得坦诚:“真正的父子情,难道会因为这点事就消失了吗?况且你我的终身大事,与他人何关?父亲当时也告诉我了,他出钱买下你,是为保护你不让那些恶棍欺侮。咱们行得正坐得端,不怕那些长舌妇!”
雁玉眼里闪出泪光,点点头,两人择了个吉日成亲了。
新婚夜,欧家声和自己的新夫人谈心。
“我实在好奇,像我这种整天只在地里和庄稼打交道的粗人,你是如何发现我的,且还会生出感情来?”
雁玉笑笑:
“不是早说过了,是仰慕你的才艺而来!说来你也许不信,我被公公救下来后,刚回去就病倒了。那会儿经常能听到一个男子唱曲的声音。我心情越来越好,病痛也很快消除了。
我想着,这必定是上天派来救助我的‘良药’。于是,等我病一好,就打算去找对方。那会儿恰好有个宴会,我想着那里人多,兴许能问出点什么。
不巧的是,被那姓周的盯上了。但所幸,老天并不因此就让我们无缘,最终还是让你我二人见面了!
不过说起来,若非那恶棍将我葬在他家,我只怕还不会在夜里听见你熟悉的唱腔,确信了你就是我要找的‘良药’,咱俩还不会这么快就见面呢!”
这回轮到欧家声感动了:原来这世上还有一个人这么早就寄情于自己,甚至成了游魂也不忘孜孜寻找,这是怎样一种情意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