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尤越
近代上海为远东国际金融中心，中外银行、证券公司、保险公司在此云集，金融业十分繁荣。当时的银行业是名副其实的“金饭碗”，薪资待遇好，关爱文化盛行，“高薪养廉”成为避免员工参与金融犯罪的手段之一。不过，新式银行的经营也有许多风险与漏洞，行员排查的不彻底、会计制度的不健全、管理体系的不完善，都有可能导致舞弊案件的发生。
舞弊一词， 在美国会计学家Bennett的定义中，意为故意虚造或匿藏过去或现在的事实，而侵害关系人的权利。简单来说，就是以不正当手段违法乱纪。20世纪30年代初期，银行业务迅速扩大，人事方面尚未健全，加上社会动荡、腐败丛生，携款潜逃、侵吞公款的案件不在少数，仅1934年1月至1935年4月间，全国舞弊案件便达38件，金额超过140万元。最严重者导致一家银行倒闭清理。当时的银行针对舞弊现象，总结了诸多注意事项和防范措施，设立了行之有效的制度与方法。
疏于细微处
01
新华银行员工工作场景
新华储蓄银行成立于1914年，是中国最早的储蓄银行之一。民国时期，总行从北京迁往金融中心上海。1948年易名为“新华信托储蓄商业银行”，是当时誉满上海的“南四行”之一。吴裕如是新华银行储蓄部管理收支的员工，到1931年，工作已有五年，在调查中记为“为人沉默寡言，待人亦和蔼可亲，可称忠实”。根据上海商业储蓄银行对舞弊事件的总结分析，入行五年是一个很微妙的时间，因为行员工作了3到5年后，业务趋于熟悉，对业务手续上的漏洞以及上级人员的督查方式比较清楚，趋避有方，故不舞弊则已，一舞弊常至巨额。而超过五年后，随着工龄的增加和职位的晋升，薪资有所增加，经常与行内高级人员相处，潜移默化中不易萌发舞弊之念。
正因如此，银行平日对员工多有排查与监督。据其他行员反映，吴裕如平日开支尚称俭朴，七月份曾添置几件绸质衣衫，开销也有所增长。案发前一段时间，吴裕如的电话往来特别多，每次电话打到行里，就转接到总机处接听。有时晚上还借用经理室的电话与外间通话。9月份，偶尔见到他双目红肿无神，像夜里哭过。推断是投机失败，损失了钱财。此时银行还未引起足够重视，反常行为持续了一段时间后，12月31日吴裕如携款3720元留条出逃。
查往来账目
02
新华银行支行
携款潜逃是银行舞弊案中负面影响最大的一种，资金无法及时截住，且经银行的登报悬赏、新闻界的渲染炒作，对银行信誉的打击最为严重。案件发生后，新华银行处理迅速，马上追还了上海银行汇款三千三百元，余款由保人负责赔偿。同时，调查了吴裕如的出入账目。发现他在新华银行、大达银行和中和银行开有户头。6月20日存入大达银行现款200元，开立活期存款账户。11月16日续存600元，当日提出；7月16日，存入中和银行新华支单大洋200元，开立活期存款账户；9月15日，向新华银行开立账户……根据账目可知，吴裕如似无充分资金准备，往来账目仅事挖肉补疮及挪用库款所得，投机盈利时便有存款。结至十二月底止，大达银行结存单七元一角六分，新华银行一角七分。
吴裕如参与的投机目标为黄金与公债，两种均系多头，失败后金子约损六百，公债约损四千余元，加以各项消耗，亏款约在五千五百元。当时银行月薪不过几十块大洋，吴裕如参与投机的资金从何而来呢。原来，嘉兴有家聚源庄，吴裕如的族弟是这家钱庄的股东兼职员，二人常有款项汇申。聚源庄曾向新华银行申请调换庄票，其他银行并时支远期支票而届期将现金抵介支票。
远期支票又称“倒填支票”、“预开支票”，即票面上载明的支票日期在实际支票日之后，其目的在于推迟付款日期。如今许多国家都禁止签发远期支票，以避免因付款期限过长而产生空头支票的后果。我国的《支付结算办法》规定：“单位和个人办理支付结算，不准签发没有资金保证的票据或远期支票，套取银行信用。”八十年前，法制未全，聚源庄吴氏便是钻了远期支票的空子，以这种方法向吴裕如提供小额短期透支的渠道，将远期支票换成近期支票：支上海往来行远期支票寄嘉兴聚源庄托归入透支户，使托收票据与透支额平衡，再支聚源庄即期款项汇申付银行收账，然后开支票付保证金。如果投机侥幸盈利了便立即交割，收回保证金付介银行抵充远期支票。如此川流不息，可短期屯用洋千余元。在行市步步见涨的情况下，尚可维持，不然就会调头不灵，筹借无方。吴裕如在亏损时曾屡次挪用库款近千元，待拨付银行供嘉兴远期支票对归后再如法炮制，交还库中。
防患于未然
03
新华银行大楼旧影
新华银行在查清吴裕如的舞弊案件之后，还列举了另外两起舞弊事件以备参考。
一、某银行往来股行员三人，经管存款已多年，深悉各存户情形，若者每日出入甚繁，若者系秘密款项，若者鲜有出入，若者系其他老太太。因此竟移花接木，促事舞弊其方法——甲行员化名某记，存入一百元，开立活期户，领用支票一本，乙行员亦用同样办理，择不常出入存户之存款凭空过入化名户，尽量使用，从事投机，抄寄结单时抄录原有余额，未二年亏用达二十万。
二、某行员系定存股经管员，一日开立暗记存单两纸，一纸一百元，一纸五百元，将存单连同传票、现钞送出纳股收账，再送经理室签字盖章，及后又开存单一纸，计洋五千五百元，将已收讫五百元之传票加“5”计5500，连同传票存单送签经理室核阅，款项已收讫，账目亦相符，该行员即将另一传票一百元改动，将五千五百元传票销毁，使不碍当日库存，越数日将存单无利取请，亦亏用达数万金。
上述两起案子都是利用制度上的漏洞，伪造、变造文书，榨取客户和银行的财产。从这些案件中，新华银行总结道：
手续繁复则人工时间冗长，手续简捷则易生弊端，立法尽严格，组织尽周密，仍有防不胜防之虞，故求机关之健全，其先决问题当着眼于人的行为方面，至于手续方面应行注意者。
一、行员存款必须用真姓名不得用暗记。
二、每月各股之结单，余额表须另派行员抄写，与会计股核对，不能由经管员兼理。
三、新开存户必须经负责人一度审核盖章于印鉴票或存折存单骑缝处，首先注意者为存户通讯处以备他日对账根据。
四、每半年或一年须发双联对账单与各存户，核对余额。
五、凡活页账页已印数量及添印数量须登记检查，凡领用账页，每页须经主任盖章，活页账簿之上钥匙须负责人员保管，不得随意开折。
各尽其所能
04
钱基博，钱钟书父子（左）、钱基博先生致时任浙江兴业银行总行总务处长杨荫溥先生的推荐信札
结合民国其他银行的防弊制度，重点不外乎是人的行为方面以及手续方面，按时间顺序又可分为事前防范和事后处理。事前防范包括严格入行考核，注重人员排查，完善制度规章，关注员工日常举动，加强人事监督等。招选行员时，须择意志坚定、品质中正者，对其在校成绩、工作履历、家庭环境、经济状况、个人嗜好作全面排查。彼时银行员工的收入是远高于其他行业的，足以应付正常开销，会生出舞弊念头多半是由于赌博、吸食鸦片、投机等不良行为。所以银行严格规定不许员工涉足舞厅、赌场等娱乐场所，一旦发现，视情节轻重予以记过或至开除处分。从吴裕如案中可见，舞弊人员若因投机失败或入不敷出，不得已犯案，其动机亦可早见。所以主管人员平日应留心考察，同事也应互相注意。如有豪华习惯、投机嫌疑及其支出时常超过其收入者，则一方面亟应善言规劝，一方面更当留意观察，情节重大者，随时报告主管人员核办，务求防患于未萌，除恶于未然。万一发生舞弊情事，则其主管人员与关系近的同事应被判失察，概当斟酌情形，分别议处或予开除。
另外，四明、中华等银行投资房产、地产，建造员工集体宿舍，宿舍区环境良好，配套设施齐全，员工有免费午餐、图书馆、医护室、理发室等享用，娱乐活动包括司诺克、乒乓、合唱团等应有尽有，惟独不准打麻将。一方面，银行是本着关爱文化，为员工提供便利舒适的生活，丰富的业余活动，希望员工提高个人修养，不因生活拮据铤而走险，另一方面也便于集中管理和相互监督，引导职员过有规律的生活，“凡放辟邪侈之念，类由于不规则之生活而起，个人享受既远超其所入，而又沉迷不误，不复有自制能力，至无法周转，遂出于舞弊侥幸一途”。银行界还创办了图书馆及《银行周报》、《银钱报》等学术期刊，定期举办体育活动、户外活动，以陶冶员工身心，增强自律自重意识，从源头上切断舞弊之念。
银行员工保证书
事后处理包括严肃处理相关人员，奖惩分明，以儆效尤；及时整改，弥补制度和手续上的漏洞，应时补充改良；启动保人和索赔机制，减少损失等。上海商业储蓄银行制订的行员检举舞弊奖励办法中规定，职员如能检举舞弊劣员行径，一经查实一律奖给检举人洋一千元。吴裕如案中涉及到保人赔款，民国时期，各家银行普遍实行了保人制度。
如上海银行规定，所有进入本银行工作的人员，除交纳一笔保证金外，尚须有殷实保人作担保，一旦发生诸如舞弊或亏欠公款情事，除依法开除惩办外，所有损失由当事人如数偿还，如无法偿还，则须由家人或保人赔出，保人还需负追缴责任。保人如因病逝、变故等原因无法继续担保的，银行会责成雇员另外寻觅合适的保人。与保人制度相配套的，是向信用保险公司索赔，其基础则在于银行和信用保险公司事先建立的契约关系。1930年，上海商业储蓄银行总经理陈光甫联络金融界人士，发起成立了中国第一信用保险股份有限公司，其营业内容主要是信用保险。银行因舞弊损失的部分资金，由保险公司理赔给付，“如有受雇人单独或共同于其业务上有窃盗、诈欺、侵占、舞弊等行为，致银行本身或其负责之银钱及证券受有过额损失时，公司愿负赔偿之责。”
制度和手续方面，“严密的会计制度的标准则有三种，一是须能确定经手者的责任；二是任何收付凭证必须是不易作伪的原始凭证；三是各种账目须互相牵制”，出纳与会计应完全划分开来；记账者与核账者不能同为一人；现金应逐日与账面对照，有错必究；一切记账及转账应严格遵守会计制度。储蓄业务采用机器记账后，手续较为简省，也应加强改革，如增添核对员或副会计，专司核对逐笔收付事宜；每星期须做结余一次，且此项工作由内部办事人员轮流担任等。可见，银行防弊的关键在于对会计制度和人事制度的不断完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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