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洪峰,70后,诗人,媒体人,《家庭周报》特约撰稿人。浙江省作家协会会员,丽水市作家协会副主席。20世纪90年代初开始诗歌创作,诗歌入选多种诗歌选本。出版《一个人的瓯江》《初青》《新峰》等多部作品集。《反复写到时光》被列入2023年度丽水市文艺精品创作扶持项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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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瓯江,我的府邸

此刻,瓯江是安逸的

没有污浊,也没有创伤

只有偶尔扑哧的羽翅

剪乱水面,让阳光趁虚而入

一批感恩的鱼类,披上金色的鳞衣

在水里相互追逐

植物簇立水边,坚韧的根盘夯实在河床深处

令整条瓯江变得深沉而内敛

从时间深处走来的窑火

在水边绽放成一只只红灯笼

我的瓯江,我的府邸

如此大气而坦荡

让我即使只是一茎水草,或一粒卵石

即使只是一颗小小的草木之心,也能安心驻扎

养成一份尊贵

假如你是我的人儿

那么就让我把你接回瓯江吧!

在精心营造的府邸里,与我一起享受

时光与流水的暧昧

2023.6.30

风吹瓯江

水里所有鱼类和植物

都是我亲切的子民,多年的择水而居

他们早已习惯瓯江的每一次动静

风起水涌,成为我驾驭瓯江最好的理由

风,或急或缓,或静或怒

一次次指挥着瓯江,向东海靠近

沿途,我会像抛下沙尘一样

卸下忧愤、讥讽甚至恐吓,让他们在水里沉淀和消融

瓯江强大而野性,容得下所有

其实,当我把最后一粒沙尘推入江水后

并不表示我能够轻盈多少

我只是一阵风,一阵在瓯江流域飘移的风

风会吹痛瓯江,会吹痛自己

也会留下人间的美——

夕阳西照,江面上荡开一朵朵血红的花

2023.6.28

残瓷在梅溪里一闪而过

立春之后,水位还未上涨

一片残瓷在梅溪里一闪而过

仁慈的阳光,洞穿着流水

潜在水底的残瓷,像一个安静的孩子

梅溪之畔,一条古道从大窑向金村伸展

九思亭掩映在一片绿植之中

亭子里空荡荡,土墙上爬满苔藓和鸟粪

孔子的九思,早已被挑瓷的窑工一起装入箩筐

繁华背后的孤独,是一种历练

一片在梅溪里的残瓷,同样拥有流水的光芒

2023.2.15

寂静在光阴之外

五月的畲娘,将揉搓好的衣物

放入宣平溪里,来回轻荡

阳光被荡碎,在水里一晃一晃

身后的古埠头,台阶上长满春草

风声穿过柔软的柳枝,与溪水一起浅吟

鸟鸣,不时从空中跌落

马村庙的红木门,依旧紧闭

庭院在门缝内挤满荒草

这些姓马的草,和庙宇一样寂寞

自顾自滋生和枯萎,在低处举起马村的旗帜

庙宇之外,村民们将生活

搬上村口的高墙上

这些彩绘,同样寂静在光阴之外

2022.6.29

在宝更的下午,与秋月不期而遇

天空如此诡异

让我更加笃信,这是一种明亮的暗示

并且,与村内成片的秋菊

息息相关

从对岸的山峦升起

越来越高,这枚秋月

浅白在宽广的湛蓝中,浮云轻轻飘过

企图掩饰这种真实

下午三点的宝更村

秋阳被秋水摁住,成群的鱼儿游进光芒

重阳的村戏前,一群老人

把表情陆续绽放成菊花

这枚早产的秋月,稀薄的月光

几乎可以忽略不计

但它的出现,却瞬间掏空了这个秋天所有的

牵挂

2015.10.21

草垛之色

就像现在所看到的:

人字尖上呈现的金黄,侧面的鹅黄

下半部的橙黄,和在田野上斜拉出的草黄阴影

在这个暖阳扑面的冬日,在署网

这群高矮不一的干草垛

像父亲一样挺直腰杆,也像父亲一样沉默寡言

它们笔挺地站在田野和阡陌上

对日照毫不设防

从晨曦到黄昏,色彩不断地变化

醒来的炊烟,在上空袅娜散开

老人们,背靠草垛聊着家常

一群乡村的土狗,在底下钻出钻入

“太阳下得那么快,我追不上它”

只有这样的草垛之色,才会让十九世纪的莫奈*

从那年的秋天,一直画到翌年的初春

*印象派著名画家克洛德·莫奈,《草垛》是他的代表作之一。光色的变幻激发着他的艺术热情。他曾对友人写信说:“太阳下得那么快,我追不上它”。

2014.12.15

寂静比草木还深

一半明亮,一半暗淡

阳光栖在“静斋”木门之上

轻盈成一份若有若无的守候

去轻扣,一下、两下

叮当、叮当……

无人应答,岁月在锈迹斑斑的门环背后

隐隐作痛

“草木其人,不草木其言”

腐成草木的叶子奇,以草木的姿势潜入时光

如水草,将满渠的柔软,一层层荡漾开来

在双溪口,一对门环

半是明亮,半是暗淡

这锈迹斑斑的寂静,比草木还深

2022.3.17

谷雨

后蹲之后,跳得更高

捉住春天秉性的植物们,就等这场雨

布谷鸟居高指挥,百谷豁然打开

呈现出晚春的壮观

在雨中,打通所有筋脉

在雨中,冲走所有不适,冲走时代的灰

一株有经历的植物,习惯在立夏之前

完成所有的救赎

2020.4.19

春分

划出一条中线

或者,挖出一条楚河

在春天的主场

后场的蓄势,无非是能够在前场翻山倒海

无非是在对方的疆土摇旗擂鼓

一个解放日的诞生,也无非是一群勇士

手挥快刀,将春天劈成两半

一半阴霾密布,一半晴空万里

2020.3.19

对历史的认知

因为一些恶名远昭的存在

无数人宣告——

自己与这个时代格格不入

“铭记历史这个词,它又以灾祸著称”

米沃什写《为什么》的时候

空中只有火轮、枯枝

而现在的我,没有月光宝盒

我无法改变,或者穿越时代

虚幻的诗歌和现实的农贸市场

同样具有生活的体验

就像现在,我一边沐浴冬天的暖阳

一边观察桌面上的鱼缸

水在循环,七尾指甲般大小的小鱼

从去年冬天开始,现在仍旧活着,晃动着小小的尾

只有七秒记忆的鱼儿

究竟能记住啥?

我无法确定,而一个人记忆的衰退

有时却足够幸福

2023.1.4

人类进化史

显微镜下的斑斓,充满

腐烂的诱惑

它们对人类的挑衅,从第一代就已开始

三年间不断变异和壮大

它们擅长一轮又一轮的大范围攻击

来势汹汹,并且准确无误

噢,人们已无处可逃

这巨大的深渊,飘浮着黑色的呻吟

城市开始变得空旷

草木拥有了新的秩序

黑夜里的孤独、变故和失去,这些

我们所经历的万般苦难

成为人类进化的代价,也成了征服者手中最得力的武器

总有一天,会有人指着一代代的标本

大声说道:我们曾经不幸过

而现在,已无畏无惧

2023.1.4

我承认,这一生一直在伪装

有时,伪装成草木

虚心接纳阳光、雨雪和风暴

有时,伪装成良民

遵行一切秩序,把愤怒和痛恨藏在深处

有时,也会伪装成诗人

面对自由和罪恶,勇敢站出,歌颂或谴责

一直在伪装,没有丝毫羞愧

很多时候,我把伪装当作一种高贵的品德

2023.1.17

像草木一样行走

万物合一创造出人

从老卢卡斯的油画中,或许能窥出相似的结论

亚当和夏娃,赤裸在一棵树下

他深邃的眼神,游移在苹果和夏娃之间

邻近的鹿麂、狮子、野猪,远处的羊和马

井然有序地群居在森林之中

一条蛇沿着枝桠,柔软地下探,透出一股邪气

在漫长的人类进化史中,出现过

神话亚当与夏娃的无数版本

但他们从未离开过森林,以及那株高大的苹果树

这点相同之处,注定了人类一直秉承的本性

是的,人是行走的草木

因为行走,人类拥有了思想

因为思想,人类也能走得更远

从呼吸到成长,直至腐烂

在天地之间,人类完成了草木的一生

至于思想的潜伏,或者囤积

就像空中的风和鸟的翅膀,可以激情碰撞,也可以温柔抚摸

这是多么的完美!

2023.1.7

登顶披云山

离山顶越近,草木越矮小

大片伏倒的黄色中,我已嗅出

深秋的味道

山顶的巨石,岿然不动

但夸张的摆姿,足以让人一眼断定——

它们的前世,生活在海的波澜里

跳上巨石,我又一次张开双手

云雾从指间快速散开

四周的山脉,越来越清晰

天地如此辽阔,每一次洗礼

都让登顶者的胸怀更加宽广

凌厉的山风,将体内多余的杂质

一一吹走

2016.11.2

一棵冬天的树,注定是孤独的

不介意叶柄继续剥落

也不介意鸟语与利爪一起飞离

根须在冻结的泥土深处

探听虚实

倔强与孤独,像是一对孪生兄弟

树下见不到人类和蚁族

这些曾被庇护过的,开始心照不宣

满腹的想法或着理由

风,也只是路过

在这幅刀法凌厉的版画上

每枝瘦枝都暗藏生机

侘寂在天地间,自言自语

“孤独是一座花园,但其中只有一棵树”*

一棵冬天的树,注定是孤独的

*诗句出自当代伟大的阿拉伯诗人阿多尼斯的《我的孤独是一座花园》。

2014.12.29

等待一些新的疼痛

刚出炉的釉裂声

在瓷器表面

留下无数深浅不一的疼痛

每隔一段时间,我总会在镜前

与自己默默对视

像面对一件精美的哥窑

等待一些新的疼痛,缓慢爬出

“从出生开始,每个人都在

走着同一条通向死亡的路”

说这话的人,一定是个悲观者

对我来说,每一丝轻微的疼痛

都足以证实——

我还在,身体以及灵魂

2015.2.26

所有植物都已高过我的头颅

拥有草木之心

怎能没有自己的一亩三分地

做城里的乡下人,让一个四字头的男人

理想更加旺盛

一车泥土,安居在这座高大的建筑物楼顶

清新的自然风,从四面八方簇拥而来

面对天空的辽阔,植物们遵守自然法则

出芽,开花,授粉,结果

整个过程一气呵成

七月的雨水继续充沛,七月的阳光继续热烈

所有植物都已高过我的头颅

一个在城里的乡下人

从内心出发,把泥土和植物一起

顶到了天

2014.7.28

反复写到时光

证明我老了

旧了,又老又旧

像一件瓷器泛着岁月的酥光

几滴鸟鸣从空中跌落,成为飞鸟

唯一的痕迹

面对时光,每个人都有

不易察觉的软肋。每次抵抗,都变成一种怀念

很想把自己藏进

浩荡的大雪

以封冻的姿势和足够的耐心

迎接大地的又一次

蠢蠢欲动

2018.1.16

像一件瓷器泛着岁月的酥光(节选)

文/ 孙昌建

2022年又去了一趟龙泉,那一次流泉和洪峰陪着我看了老、中、青三代瓷人的工作坊,聊天喝茶。关于龙泉的青瓷艺人,当然也可以称匠人,洪峰是有发言权的,因为他之前在龙泉报社工作,现在则叫融媒体中心了。他写过关于青瓷工匠的专著,他带我们看的“80后”“90后”的工匠传人,已经完全呈现不一样的做法和风格,这个是我特别感兴趣的。因为之前还有点杞人忧瓷,其实大可不必,江山代有才人出,把才人改成瓷人,也完全是切合的。而与洪峰亦师亦友的流泉,对这一块又特别有兴趣,更重要的是他又特别热情,他认为到龙泉就应该看青瓷,我现在也认同这个看法。

那几次回来之后,我也是写了一些小诗的,后来有部分收在最近出版的《江河万古流:我的诗路行走》中,因为这诗集写了浙江的四条诗路,其中瓯江山水诗路的不少诗作,就是写龙泉、写丽水的,而且我在读洪峰的这部诗作时,也时常会有老的画面和新的诗句在脑子里涌现,虽然不是很汹涌,却如发源于龙泉的瓯江水一样,一路上因为自然地形的落差,有时也显得颇为湍急。

这就是诗人和诗人之间的相互激荡,当然这一次是洪峰激荡了我。也正好是我拿到《江河万古流》样书后的三天,我又踏上了瓯江山水诗路,又到了龙泉,只是这一次没有在龙泉过夜,以至流泉长吁短叹,因为本来又准备一起夜访青瓷大家的。

前面提到丽水诗群的好状态,因为洪峰就是这诗群里的一名主要骨干,所以当他嘱我为新诗集《反复写到时光》写一则小序时,我以为必须要把洪峰放到丽水诗群这一背景中去考量。在我看来,丽水诗群主要有三大特点。

一是得山水之精华。这当然不只是去恢复和再现谢灵运开创的山水诗的传统。一定的历史地理环境,一定会结出这块土地上的花木和果实,我想诗歌一定也是这样的。在这里,必须要提到叶丽隽作为领军人物,不仅起到领航的作用,更重要的是以她为代表的丽水诗群既有平静的流淌,又有汹涌的奔腾。这正如丽水夏天的高温,就是由丽水的盆地地貌造成的,而丽水诗人生于斯长于斯,他们不仅仅是书写盆地,还要冲出盆地。与之可作参照的是八九十年代的四川诗群,当然川人的现代意识你仅从三星堆发掘来看,已经让人瞠目结舌了。如果拿省内的同类区域作比较,那我首先想到的是衢州诗群,这是一个很有意思的现象,研究区域写作的人完全可以拿来作文章的。比如在以洪峰为代表的丽水诗人中,瓯江就是一个鲜明的母题,他的上一部诗集就叫《一个人的瓯江》,而在这一部诗集中,每一辑都写到了瓯江,尤其是第一辑,这就是一种自觉,也等于说自然山水给了丽水诗人一座丰矿,那么相对衢州诗人与衢江,金华诗人与婺江,好像还没有这么被强调。因此这些年洪峰和丽水诗群的崛起,我以为这是一种必然,瓯江滋养了丽水,现在又唤醒了丽水诗人,既让他们自游自洽,又让他们一路奔向大海。

二是洪峰和丽水诗群已有比较强烈的自省意识,这话可能不是三言两语能说道的,或者说以我的水平也难以说清。我以为如果从评论者的眼光来看,一个诗歌写作者,肯定会时时发问这样几个问题:一是诗歌何为,二是新诗何为,三是我何为,四是我写诗何为。如果没有对诗歌和自我有清醒的认识,如果没有想对时代和社会表达一些什么,如果没有沉默之后的呐喊,那我以为一个写作者最多只能达到发表的水平,但如果要辑成一本诗集,那可能还是不忍卒读的。我们现在看到的是二十一世纪二十年代出版的诗集,那里面的观念意识,有不少还停留在二十世纪五六十年代的,因为那连最起码的质疑和批评都没有。也许有人会说我写的是抒情诗,我赞美大好河山,这有错吗?是的,这没有错,但是我想问一下,大好河山这些年有没有变,曾经与山水休戚与共的关系有没有发生变化,特别是那些小乡小村小学校有没有变化?

丽水的诗人诗作,相对来说比操写某些文体的人要来得自省和自觉。从这部诗集来看,四辑的平均水平是相当的,但我还是要为第二辑点赞,更为第四辑拍案叫绝,因为我读出了疼痛,且直击人心。特别是洪峰写母亲、写父亲的这一些诗,我以为这就是个人的独特体验。人到中年之后,这种日常的个人的体验,实际上已经是生命的一个组成部分。诗歌不写生命写什么呢,不写疼痛写什么呢。洪峰敢于从瓯江中抬起头来,从身边亲人写起,从对社会现象的反思写起。我相信在这一点上,丽水的诗人已经有了一种自觉。这样的自省和自觉,对于当代诗人来说尤其重要,或者说对于相对远离大都市的丽水诗人来说,这几乎就是一块试金石。在我看来,这是诗人与非诗人的最大区别。诗人写诗并非工作,而且高考、中考也几乎都是诗歌除外,但仍有人在写诗,仍有极个别的人成为诗人,因为它高于工作。同时,这世上也仍有戴着诗人桂冠而写不出一句诗来的人,或者说他们曾经写过,曾经写过也是好的,继续还在写,且越来越自省和尖锐,这才是欣喜的。

第三是丽水诗人写得相当克制,以洪峰为例,如果要从形式上讲,他的二行一节、八行为主的诗写得最为出彩。他大约三分之一到四分之一的诗都是这种二行一节的形式,说白了就是短制,就像一种新的七律,虽然不能相提并论。洪峰也有三行一节的写法,但四行一节一气到底的几乎没有。在这里,长和短不是一个评判诗艺高下的标准,我想说的是形式决定内容,内容需要一个好的形式,这大约跟青瓷是有某些相似之处的。老实说,新诗才一百年的历史,它还没有解决好形式的问题。现在的问题之一,恰恰是在形式上没有了节制,所以诗行中注水的废话特别多,注得好有可能就像好的调酒师,也能搞出汽泡的效果来。现在好多诗歌写作者没有意识到形式和节制的问题,这从深层次来说,是还没有气韵的概念。有的也可能认为新诗就是这样的,我想怎么写就怎么写,所以洪峰的二行一节的八行式,就是一种制约,制约多了,也成一种习惯,洪峰甚至有几首只有二行一节,一共四行的诗,同样很好。我以为这是洪峰的特色。喝酒有一个酒量的问题,写诗也有一个诗量的问题,可惜很多人从没有意识到这一点。( 孙昌建:文学创作一级,出版有诗集《反对》等三十余部个人作品,浙江省作家协会诗歌委员会主任,现居杭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