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徽宗《祥龙石图》
在文人眼中,石从不是一个超越时间的客体,它就存在于时间之中。尽管它的生长和变化远不是人可以把握的,但它在时间中的延续和变迁,流露于它身体上的“痕迹”中。白居易大和元年有《太湖石咏》诗云:“烟翠三秋色,波涛万古痕。削成青玉片,截断碧云根。风气通岩穴,苔文护洞门。三峰具体小,应是华山孙。”石之成为石,是经万古的涤荡、千秋的点染。在石的纹脉上,留下了“过去”所雕琢的痕迹。这一痕迹提示人们对于往昔那未曾有人迹的某种场景的追忆。诚然,被追忆的场景不是白居易,也不是任何前人所“经历”的,那太古的时代只有通过想象才能够呈现出来。但这想象的追忆并非肆意的,而是在此展开的;诗人面对这一形状“具体”的小石,满怀着对时间的敬意,去追想那往昔的烟云与浪涛。时间的绵延呈现于这种“不知其所以”的追忆之中。
米芾 《砚山铭》
曾被洪流激荡抑或被清泉流抚的痕迹,最令人联想到沧海桑田的岁月迁徙。宋范成大在《吴郡志》中写道:“(太湖石)以生水中者为贵。石在水中,岁久为波涛所冲撞,皆成嵌空。石面鳞鳞作靥,名曰弹窝,亦水痕也。”比起在陆地上风化而成的旱石,诸如太湖石一类的水石最被钟爱,便是由于它们身上那经过千万年的水流冲化而成的印迹。水的绵延不绝,最能令人联想起时间。它以不移的温柔将石抚摸出时间的痕迹。但水流的痕迹不但无法让人抓住时间的证据,反而更澄明了这时间的“不可知性”。这一痕迹需要等待诗人之笔的雕琢,才能更明晰地展现其不可雕琢之意。苏东坡《次韵滕大夫三首》之《雪浪石》诗云:“太行西来万马屯,势与岱岳争雄尊。飞狐上党天下脊,半掩落日先黄昏。削成山东二百郡,气压代北三家村。千峰右卷矗牙帐,崩崖凿断开土门。锔来城下作飞石,一炮惊落天骄魂。承平百年烽燧冷,此物僵卧枯榆根。画师争摹雪浪势,天工不见雷斧痕。离堆四面绕江水,坐无蜀士谁与论。老翁儿戏作飞雨,把酒坐看珠跳盆。此身自幻孰非梦,故国山水聊心存。”这是元祐八年(1093)苏轼在定州所得的一块白脉黑石,他抚摸着那石上的痕迹,觉得好像蜀国孙位、孙知微所画,可尽见大水奔流变幻之貌。后来,他又得到一曲阳白石,做成大盆以盛前石,名之曰“雪浪石”,又名其室曰“雪浪斋”(《雪浪斋铭并引》)。这块飞石来自气魄雄伟的太行山,或许在我军与敌人交战时飞落而下。在历经千百年平静之后,它身上烽火硝烟的味道渐渐冷却,留下卧于枯木之下的僵态。但是它身上被远古的浪涛无数次击打的水痕并没有消逝,这将它从那不可知的亘古传递而来的时间感呈现出来。苏轼说此石“天工不见雷斧痕”,道出了一个时间的道理。雷斧之痕与流水之痕的分别,就在于时间的立断和绵延、确知和不知。在苏轼看来,有些痕迹即便是自然之作,也还不算是“天工”。“天工”显现于“时间”的绵延中。自然界的雷劈所带来的痕迹和人工的斧凿之痕一样,都让人联想到某一个具体“时刻”的创造,而这种时刻的确然性,就仿佛艺术品被制作的确然时间一样,损伤了石在时间中的自然的绵延。“雪浪”二字,既道出它曾经经历的波涛的洗礼,又显现出它存在于时间的不可把捉的洪流中。这流动的形貌,是时间性在物身上的一种具体的表达。是诗人的知觉刻画了这一形象,但是当这一形象传递给历史之后,有意无意之中,它变成了人们熟知的赏石的品度。
吴彬《十面灵璧图》
如果说湖石上光滑而蜿蜒的褶皱是对它在长久的时间中徘徊的提示,那么石上的青苔则以有机生命的绵延呈现出石的苍古。在文人眼中,这不断滋长的青苔,不但不会破坏石的本质,相反还会在石成为园林中惯常景致之时,重新引起人对时间的思考。唐人刘长卿《题曲阿三味王佛殿前孤石》诗云:“孤石自何处,对之疑旧游。氛氲岘首夕,苍翠剡中秋。迥出群峰当殿前,雪山灵鹫惭贞坚。一片孤云长不去,莓苔古色空苍然。”一首小诗,孤石之“时”的况味荡然纸上。石不为旧,却引起诗人对旧的感悟。一种对往昔的记忆,在这石上被唤醒了,他追随着石游于那不可知的往昔和那不可知的所在,仿佛那里是自己曾经去过的地方。那不是别处,正是太古八荒之所。原来,自己的生命本身也是如此孤在的,而只有在与石相对的此刻,才意识到了“我”的来处,也才意识到天地间“我”的存在。在如此的意识之中,“我”也作为自立之物显现了。
苔藓是石的另一种印记,也可以说是石之“旧”的一种形容。它在石的角落上默默地生长,几乎不会让人体察到其存在。虽是生命体,但苔藓与石一样,也是“不知年”的。当它的蔓延被人所发觉时,岁月已经过了一段时间。在石的身上,那渺无人踪的苔痕正将人引入一种回忆,这回忆却并不指向某一个特定的场景,它通过时间在过去的绵延提示了当下的存在。德国现象学家胡塞尔认为我们对过去和未来的认知都基于以当下的“在场”为原点的时间意识,而如此定位了的时间的被给予方式便是回忆和期待一将现实、当下、或近或远的时间性“环境”当下化”。在诗句中,这一记忆通常也被回溯到它生长的特定场景中:冰凉的夜色,滑动的露珠,那不可为人所知的寂静。白居易诗云:“泉石磷磷声似琴,闲眠静听洗尘心。莫轻两片青苔石,一夜潺湲直万金。”(《南侍御以石相赠助成水声因以绝句谢之》)李德裕咏平泉山庄中的叠石云:“潺湲桂水湍,漱石多奇状。鳞次冠烟霞,蝉联叠波浪。今来碧梧下,迥出秋潭上。岁晚苔藓滋,怀贤益惆怅。”(《思平泉树石杂咏一十首》之《叠石》) “潺湲”本是形容水声的,然而在如此幽寂的不可知之境中,它却让人感到,时间的延展不是依循着一个个连续在场的叠加,它是“潺湲”地在场。这可以更进一步地体味出胡塞尔后来对内时间的一种修正:在聆听一种声音时,被滞留的意识不断地追踪,最后,这种意识及其充实地延续是在一条“连绵的河流”中被意识到的。”无论在人看起来它是何等寂静、何等固持,它在每一个空间内的“现在”,都终将随时间的绵延而消逝,也将随下一个在场而被追忆。
这种绵延常常被纷乱的人事所打断。钱起有《药堂秋暮》诗云:“唯怜石苔色,不染世人踪。”青苔的生长,源于它对人迹的远离。而为何对世人的不沾染,唤起的是作者之“怜”呢?若有人迹的存在,时间便在人难以蜕去的行踪之中,在那役使物也因而役使人的风烟之中,被不自觉地遗忘。同时,人迹也意味着这段时间中的场景具有了可知性。而当过去都被纳入认知之内时,时间便会被具体的地点、活动、意图甚至感情所沾染。只有当“人迹”不见,或者被时间磨去了痕迹之后,在此的时间才可以一种纯粹的状态呈现出来,石苔上那青青的“色”才被此刻的诗人所察觉。而这样的察觉,伴随着对于它不可知的因而也是在绵延中生长的领悟。与其说石唤起了人对石的爱怜,不如说石唤起了人对生命、对时间的爱怜。在沾满青苔之石的提示下,对当下的追忆隐没在了一种绵延当中,并将眼前的这一本不可转移的沉重之物抚摩成生命中的“潺湲”。
明 蓝瑛 《石图》
痕迹是时间的延续留给人的记忆。真正的爱石者,不会去通过人工的方法刻意地遮掩这种痕迹。那些在亭园或是文房之内的石头,其采掘依循了对其痕迹的判断,这是对其身上时间感的一种敬意。它们的安置是对这种痕迹的认同和挽留。并且,既然石头身体的痕迹是它“曾经”在时间中存在的证据,那么,人们也不会回避即将到来的时间。于是,哪怕风与水的剥蚀以及蔓延于角落的青苔都对石质是一种潜在的损伤,但文人们明白这损伤的过程恰恰是石立于此地的缘由。物,一切的物,本身都在时间当中接受着洗礼。石作为其中一种被发现的时中之物,用它的痕迹印证着时间的存有。对石的追忆是永恒的,它每一次被认识的此刻,都被牵扯入那不可认识的过去当中。在这个意义上,似乎被采已久的石头在时间的风烟中真的变得“旧”了,但这并不意味着它的黯淡,相反,时间的痕迹令一种存在的意义澄明。对在此的印记的感知,令采掘之前与采掘之后的时间连绵为一体,并将这种时间延展至无限的远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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