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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48年夏的一天,租住在重庆童家桥刘园子的一个女租客,突然把不满两个月的女儿托付给房东李全臻照看,说自己要回乡下收租,天太热不方便带孩子,一个月后就回来。好心的房东收留了女孩。

一个月后,女租客来信请求房东继续帮忙照看孩子,称自己暂时不能回来,从此之后便再无音讯。李全臻只能接过重担,为孩子改名为李继业,视若己出。

为避免影响孩子成长,李全臻夫妇从未提起过她的身世。

女孩健康地成长,在她心中,自己父母俱在,与一般家庭没有区别。但关于这个小女孩的情况,周围的邻居都是知情的,他们或许在私底下讨论的时候被自己孩子听到。

一天李继业在玩耍时与邻居的小孩发生了矛盾,他们突然喊道:“你是抱养的娃儿。”一开始李继业并不相信这是真的,她以为小伙伴们只是故意编造谎言打击她。

但从那以后,一群小伙伴总是用这句话嘲笑讥讽她。李继业想问一问家中的父母,自己到底是不是抱养的。但几次话到嘴边,却又开不了口。

别人都这么说,应该是真的,

如果捅破这层窗户纸,这个家庭的宁静和幸福也会被打破。

童言无忌,却给李继业幼小的心灵造成了极大的伤害。从那以后,屈辱和自卑一直笼罩着她。她对小伙伴们处处忍让,不敢再与他们发生争执。她表面上看起来开朗又活泼,其实内心藏满了痛楚。

即便在外面受了委屈,她也不敢对父母说,只是晚上偷偷躲在被子里哭泣。一天晚上,养母听到她在哭,过来问她怎么了?李继业谎称自己做了一场噩梦,养母走后,她又继续哭泣。她时常想:

别人都有父母,我为什么没有父母?我的父母在哪里?

直到1961年,李继业小学毕业要填写个人履历。她看都没看就把烈属那一栏划掉了。但老师发现后却让她填上烈属一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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晚年李继业

这一次把李继业惊呆了,她以前隐约知道自己的抱养的,现在又被告知是烈士后代,内心五味杂陈。烈属当然是光荣的,但那意味着她有亲人已经牺牲。不久之后,班主任找上门来与养父母一起告知了李继业的身世。

养父说:“你的生母租住在这里时叫杨稚华,那时候大家只知道她很有钱,不知道她具体干什么的。后来她来信署名杨益秀,听说她是1949年时牺牲于渣滓洞,但我们没有找到她的遗体。”

李继业的内心难以名状,她既高兴,因为总算得知自己的身世。又非常难过,因为生母早已牺牲了。她偷偷地跑到烈士墓园,找到烈士花名册,翻遍了每一个名字,却没有找到“杨益秀”三个字。

李继业再次陷入迷惘,既然母亲是烈士,为何找不到她的遗体也找不到她的名字?

难道她是叛徒,才榜上无名?那自己岂不是叛徒的后代?

当时只有13岁的李继业无法理解这件复杂的事情,脑袋里充满了胡思乱想。

一直以来,李继业都在寻找关于生母的线索,却没有半点消息。

其实李继业的养父母还隐瞒了一个重要信息

——李继业的生母是四川大军阀杨森的亲侄女。特殊年代,养父母害怕年幼的李继业去外面乱说,一直不敢告诉她。

直到1972年,养母才告诉李继业她的母亲是杨森的侄女,并一再叮嘱她千万不要说出去。1975年,李继业从山东调回重庆西铝厂,她在闲聊时向一位男同事提及自己的身世。

碰巧这位男同事的父亲见过李继业的母亲几次。

当同事的父亲看到李继业本人时直呼:“跟杨汉秀实在太像了。”这时李继业才知道,

她的生母就叫杨汉秀并非杨益秀。

只是养父母搞丢了当年生母寄来的那封信,年长日久记忆出现了差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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杨汉秀

有这个重要线索后,李继业更想弄清自己的身世。不久之后,她踏上了寻亲之旅,到渠县、成都等地,找到了一些地下党老同志、母亲的朋友以及当年给外婆看家护院的人。

由于李继业样貌、身材与杨汉秀太像,他们无一例外地认定杨汉秀就是她的生母。

甚至说李继业连走路说话的样子都与杨汉秀一致。

这一次寻亲,李继业找到一张生母的照片并带回养母家中。一开始,她假装寻亲没有结果,随便把那张照片扔在桌子上。

结果养母看到,大叫一声:“这就是你妈妈呀!”

经过多方面印证,李继业终于确认,自己就是烈士杨汉秀的女儿。后来,她又通过热心人士的帮助找到了自己的哥哥和姐姐,

那时她已经28岁了。

杨汉秀出身权贵之家,是军阀后人,为何会“背叛”家族走上革命道路?既然有杨森这面大旗掩护,她为何还会遇害?

李继业查询了很多档案,还原了母亲生前故事。

其实下令杀害杨汉秀的正是她的亲大伯杨森。

杨汉秀的父亲叫杨懋修,是杨森的二弟。抗战前杨森曾雄霸川东,长期与刘湘争霸,杨懋修也曾在大哥麾下当过师长。军阀争霸大多为了私利,杨懋修靠部队积累了丰厚的家底,

光是土地就是3000多亩,还有数不清的商铺和金银。

杨森是个声色犬马之辈,光是公开的的妻妾就有12位,子女共有43位。曾有段子说他常年在外征战,连自己孩子都认不全。他对自己的亲侄女没有感情也就不足为奇了。

而杨懋修与他大不相同,因为娶了一位悍妻阎玉清,且早年发迹有赖于妻子家族,一直不敢沾花惹草。他只有两子一女,

女儿便叫杨汉秀,当地人称呼她为“杨大小姐”。

杨家权倾川东,虽然集官二代、富二代于一身,杨汉秀身上却没有父辈们那些的匪霸习气,早年对她影响最大的有三个人:

一个是杨森的长子,也就是杨汉秀的堂哥杨汉兴。他思想进步,在天津南开中学读书时认识了李大钊,受李的影响经常参加进步运动。杨汉兴回家后总给杨汉秀分析中国现状,宣传反帝反封建思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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杨森

一个是朱德。北伐期间,朱德受中共委派前往杨森部开展工作。杨汉秀跟随父亲在万县读书,经常出入杨森军部。杨汉秀常听朱德在部队训话,称他为朱伯伯,对他的爱国热情和民族气节非常敬佩。

最后一个人是杨汉秀的家庭教师朱挹清。他的真实身份是中共地下党员,他经常带来一些进步书籍让杨汉秀阅读,并教给她许多进步思想和革命理论。

杨汉秀后来与一个贫穷书生赵致和相恋,遭到父亲强烈反对,甚至把她关起来。杨汉秀坚决要求婚姻自由,对父亲说:“皇帝都被打倒了,父母包办婚姻的时代已经过去了。”

父亲杨懋修并不信那一套,而是急忙给她找了一家门当户对的人。杨汉秀以死反抗,接连几天不肯进食,并声称:“哪天你们敢逼我上轿,就是我的死期。”

就这样关了十多天,杨汉秀已经骨瘦如柴,卧床不起。杨懋修长叹一声:“真不愧是杨家后代,是个犟种。”随后便答应了她与赵致和的婚事,

并以大量田地和金银财宝作为嫁妆。

杨汉秀并不稀罕这些财产,而是与丈夫奔赴上海求学。当时赵致和考入法政大学,杨汉秀也在补习英语,他们准备去国外留学。

其实,每个小人物的命运都被大时代裹挟。1937年,抗日战争全面爆发,偏偏这时候赵致和也患病在身。他们只能返回四川老家,不幸的是 ,当杨汉秀生下第二个孩子时,丈夫病逝。

那时山河破碎,丈夫病故,杨汉秀带着两个孩子整日郁郁寡欢。

空怀一腔报国热情,却只能做笼中之鸟。受朱挹清影响,她决定冲破封建牢笼,到延安去寻找八路军,参加抗日救亡运动。

1939年初,朱挹清介绍杨汉秀到《星芒报》做校对工作,同时等待去延安。可是比杨汉秀后来的人都纷纷收到去延安的通知,而杨汉秀的申请却始终毫无音讯。

后来杨汉秀才得知,原来是有人指责朱挹清怎么介绍一个军阀家的大小姐来参加革命呢?朱挹清反复解释,杨汉秀是受朱德影响参加革命的,并愿意以人头担保。

杨汉秀才通过审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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延安时期的杨汉秀

杨汉秀去延安的道路艰难重重。她乘坐卡车刚到宝鸡时,遇上胡宗南部封锁,只能折回秦岭,暂时落脚在双石铺一个小学教书。后来,她听说有一个叫干玉梅的老乡是山西牺盟会特派员,想通过她到延安去。

不巧的是又碰上阎锡山为了限制山西新军发展,发动“十二月事变”大肆逮捕进步青年和共产党员,干玉梅已经带着人到中条山上打游击去了。杨汉秀几经辗转才到中条山找到了干玉梅。

那时游击队的条件非常恶劣,经常吃不上饭,宿营时也常常男女不分。找不到民房住宿时,只能顶着北方的寒风,露宿在树林里。与敌人作战时由于武器不足,一些战士只能靠大刀和手榴弹战斗。

从小娇生惯养的杨汉秀为了参加革命,却在这样恶劣的环境中坚持了下来。

干玉梅最终决定带她去延安,她和杨汉秀穿过重重封锁,终于来到革命圣地。

为表示对封建家庭的决裂,杨汉秀把名字改为吴铭,先后在延安女大和鲁艺美术系学习。在延安时,她还参加过著名的爷台山战斗,负责过兵站工作,当过教员,表现得非常出色。

1942年3月,在朱德和王维舟的介绍下,杨汉秀光荣地加入了党组织。

抗战胜利后,中央决定派一批干部回四川工作,考虑到杨汉秀的特殊身份,决定由她回去开展上层统战工作。临行前,朱德亲自找杨汉秀谈话,向她布置任务:

若和平协定得以维持,就做上层统战工作;若形势逆转,就策动反蒋武装斗争。

1946年初,杨汉秀与周副主席同机飞抵重庆,

他们一下飞机就被特务拍照上报了

。杨汉秀回家后,便从两个哥哥手中夺回当年属于自己的那份嫁妆。这么做并非是为了自己,而是要变卖财产,为革命工作筹集资金。

杨汉秀回到渠县后,便以杨森侄女的名义广泛接触上层人士,宣传动员进步青年参加革命,救助贫困群众。但由于她是从延安回来,加上回来后的一系列举动,很快就引起了特务们的注意。

1947年3月的一天,特务将杨汉秀逮捕,

送到成都将军衙门政治犯监狱关押。杨汉秀在狱中没有吐露一点组织的秘密,由于敌人查不到任何证据,加上杨汉秀的特殊身份,最后只能将她释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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渣滓洞牢房

1948年夏,杨汉秀借口下乡收租把女儿托付给房东,其实是去为“龙潭起义”筹集资金。

那时解放军已经进入反攻阶段,国民党政权摇摇欲坠,川东三县决定发动武装起义。

杨汉秀回到家中变卖财产,购买枪支、粮食、棉花等物资送到部队。同时还将家中的135石黄谷、6床被盖及2支手枪交给组织。

由于起义失败,杨汉秀因特务告密而再次被逮捕,

这次她被关押到渣滓洞女牢。

当时杨森已由贵州省政府主席转任重庆市长,一手遮天,但对于被关在渣滓洞内的亲侄女却不闻不问。

渣滓洞有“活棺材”之称,进去的人很少能再活着出来,

尽管如此杨汉秀却没有表现出一丝恐惧。

杨汉秀的母亲阎玉清找到杨森的一个姨太太让她出面活动,监狱的看守给予了杨汉秀一些“照顾”,允许亲人探监和送食物进监狱。

杨汉秀利用自己的特殊身份照顾狱中同志的生活,向他们讲述延安的情况和解放战争的形势,带领他们与监狱的看守争斗,争取自己的权利。

由于在监狱中长期遭到折磨,杨汉秀不久便病倒了。这时族亲们不断向杨森求情,他才答应将杨汉秀保释出来。软禁在重庆金汤街市民医院的一间病房里,严加看管。

杨森曾面见杨汉秀,责令她不准再参加共产党活动,并提出要送她去美国留学。但杨汉秀

义正辞严地拒绝,还反过来劝说伯父站在人民一边。

杨森冷笑了一声说道:“

人都老了,还怎么改姓?

”两人不欢而散。

1949年9月2日,重庆发生一场大火,连续烧了18小时,朝天门几乎被烧光。

史料记载“有户口可查的死者2568人,掩埋尸体2874具,伤4000余人”。

为了掩盖自己执政无能,杨森竟然栽赃重庆地下党员。杨汉秀从报纸上看到消息后非常愤怒,在一些公开场合痛斥伯父杨森才是这场火灾的元凶。

杨森恼羞成怒,决定对自己亲侄女痛下杀手。

据档案馆保存的特务宋世杰的亲笔供词显示:在重庆“9.2”大火后的一个多礼拜,重庆刑警处处长张明选通知宋世杰:“接到杨森密令,要将其侄女杨汉秀密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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重庆大火后

后由张明选带队在杨森的住处将杨汉秀逮捕。当晚,特务们还装模作样地对杨汉秀进行审问:“9.2大火是哪个主持的?哪个放的火。”杨汉秀不屑地回答说:“这你们应该去问杨森,他最清楚。”

张明选知道审讯情况后说:“不用审了,杨森在电话里说得很清楚,我们就商量处置办法吧。”

第二天上午,几个特务把杨汉秀押上一辆轿车。开到郊区后用绳子将杨汉秀勒死,之后埋在金刚坡附近的一座碉堡内。由于行动匆忙,连她手上的手铐都来不及解开。

杨汉秀牺牲那一天是1949年9月23日。

杨汉秀的家人只知道她被关押在渣滓洞,并不知道她被杀害。重庆解放前夕,特务们对渣滓洞内的政治犯进行过一次惨无人道的大屠杀,并放火焚烧。杨汉秀的家人曾去现场寻找,未发现其遗体。

1975年夏天,歌乐山的一个农民向政府反映,解放前夕曾在金刚坡一个碉堡中发现过一具戴手铐的女尸。烈士陵园立即派人调查核实,经过骨骼鉴定,结合特务交待的笔录,

最终确认这就是49年牺牲的杨汉秀。

杨汉秀有三个子女,长子赵在民1956年从大学毕业后主动要求去新疆工作。女儿赵在国大学毕业后也参军到了新疆。幼女李继业是跟第二任爱人所生,中专毕业成为一名统计师,退休后一直住在重庆。

当年地下党都是单线联系,杨汉秀牺牲后,她的联系人——川东临委书记王朴也牺牲了。虽然杨汉秀早在1950年就被认定为烈士,但关于她的情况知情的人很少,她也成了一位真正的无名烈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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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权贵后代到无名烈士,她背叛了自己的家庭,毅然走上革命的道路。她曾有无数次机会让自己的生活变得更好:她可以不去延安,留在家中享受丰厚的家产;她可以在民族危难之际,出国留学置身事外;她被捕后也随时可以向自己的伯父认错换取一条活路。

但她却选择坚持自己的信仰,选择为民族事业,为人民幸福而战斗。像杨汉秀这样在歌乐山牺牲的还有数百位先烈,他们用鲜血谱写了一曲悲壮的凯歌,他们的精神成了子孙后代最宝贵的财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