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家韩松落(左三)获中篇小说奖
授奖词
韩松落《鱼缸与霞光》编制出一个瑰丽而神秘、魔幻而诗性的多重寓言,将个体的精神困境有效地连接到社会历史语境。小说写得似真似幻,奇想层出不穷,刚以为有迹可循,却又在不经意的地方旁逸斜出,横生出另一段别有意味的枝节,作品拥有明朗而切实的质地。
《鱼缸与霞光》收入韩松落最新中短篇小说集《晚春情话》
{ 目 录 }
鱼缸与霞光
写给雷米杨的情歌
雷米杨的黄金时代
我父亲的奇想之屋
晚春情话
孤独猎手
《鱼缸与霞光》选摘
那个晚上我和他们一起坐到凌晨两点,最后在路边告别,整个晚上,没有想起鱼缸噪音,没有想起李志亮。和他们在一起的那几个小时,仿佛是一个巨大的包裹着我的茧里的事物,他们根本不知道这个茧的存在,他们的不知道,把这个茧击碎了。
真正的最后一击,是在我回老家以后,和老同学聚会,我简单讲述了这一年多我遇到的事。在一个个给他们打电话约饭约酒的时候,我突然产生奇怪的感觉,感觉自己又在复刻二○二一年二月的曹景,像他那样联系旧日朋友,希望一种更有人间气息的关系给自己支撑。
只是我的结果比较利落,所有这些,在我讲完自己的事后,就戛然而止 ——我被同学的一句话掀翻,抑郁猛然刹车,也许是暂时终结,但终归结束了。也可能因为,我是间接感染,我身上的“毒株”毒性已经比较轻了,所以能被轻易终结。
就一句话:“对县上的同学来说,你就是个失踪者啊,你还到处打听失踪者的事情,明明你就是,你还不知道你吗?”
“你还不知道你吗?”是我们方言中的表达方式,带点轻微的贬义,你还不了解你吗?你还不知道你是个什么东西吗?还有一个第一人称的说法:“我还把你不知道吗?”我知道我,我知道我是什么东西。所有的失踪者,血红天空黑色大地中黑色的行走者,他们就是我,我就是他们。我早都走出去了,我本来就身处不安之中,不用制造安稳的幻觉。我不用对他们有所寄托,我不会继续供奉了。
在那天酒局的中间,我给曹景打了语音电话,把自己最终的发现告诉了他。我说,我有预感,我不会再梦到他的梦了,梦里那个人已经走过来了,我已经看清楚了他是谁。他有一张脸,所有人的脸。我们要和“李志亮的血色黄昏”共存了,它来过就不会被彻底清除,但我知道接应它的是什么了,内部,我身体里的荒凉感,外部,时代的节点。每个人头顶都有鱼缸,也都有嗡嗡作响的时刻。
曹景说:“那就好,多保重。 ”停了一下,他说,“出来走走吧,我已经出来了。”
“好的,是时候出来了。”而在别处,在别处,李志亮早已经出来了。他在四川的小城,开了一家很小的面馆,为顾客做一碗
面。下午四点才出摊,晚上十点收摊。他在国道边上,开了一家修车铺子,他是矿业机械厂的先进员工,修车对他来说不难。
他在甘肃、青海、新疆开包车,走大环线,一天八百块,从春天跑到秋天,冬天休息。有时候遇到好人,有时候遇到难伺候的人,遇到难伺候的人,他就不那么高兴。
他在宁夏,在贺兰山下卖饮料,他找了一个很好的位置,游客经常会在那里停留,停下来就会买点水和零食,顺便让他帮着拍张照。
更多时候,他都在行走,行走中的他,面目清晰了,甚至有可能带上了微笑。他走在戈壁、荒野、草原上,风滚草滚过马路,远处有群黄羊遥遥望着走路的人。他走在花海里,花海中,戴着彩色头巾的女人们,埋下身子在劳动,拔草,给花草浇水,把鹅卵石捡出来,扔得远一些,鹅卵石总是会吸收阳光的热量,变得滚烫,烤坏这些八瓣梅、万寿菊和波斯菊。鹅卵石是捡不完的,今天捡掉,明天还会出现,那足以证明,大地在震动。
他走在小镇的街道上,杂货店、五金店、小吃店,在他的视线里不断出现。街道尽头走过一些人,他们拉拉扯扯地,正在奔向某个葬礼,有人穿着白色的孝服,有人举着白色的纸花串、招魂幡,有人拎着一大袋花卷。
他在车站的长椅上休息,坐在对面的老人抽着纸烟,断断续续和他聊天,终于,他温和地说:“你怎么不找个工作,找个工作好啊。”
他把房车停在青海的雪山下的营地,清早推开窗,窗外不远处,就是悬崖、山谷,和对面的山峰。营地的朋友走过来打招呼,他们说着什么,也许是说昨天睡得好不好,也许是说下一段路怎么走,也许是在商议中午吃点什么,“我们在张掖买的丸子还没有吃呢,中午一起吃,我支桌子去”。
他坐在乡村大巴上,车窗外开过一辆拖拉机,拉着满满一车秸秆,一个孩子趴在秸秆顶端,牢牢地抓住捆秸秆的大麻绳。冬麦已经破土了,淡淡的绿色铺满整片大地,黄昏的雾气正在散开,雾气最深处,有人点了火堆,也许是在烧落叶。火苗很亮,火色很红,似乎足以让整片大地温暖起来。
他在西藏的雪山脚下,看见了日照金山。不枉早上五点起床。他想。他哈出一口气,他听到不远处有转山的人说话的声音。那声音带着轻微的回声,在山下回荡。
他在塔吉克人聚居的小城,坐在全城唯一的一家咖啡馆门前。旅游的季节已经过去,漫长的冬天就要开始。天边有淡淡的霞光,一个穿着黑色羊毛长袍的老人,沿着墙壁的阴影边缘,走向街道尽头。
他走在河西的玉米地中的白土路上,阳光很好,白土路很硬,在玉米地中间,像一条静静的白色河流,玉米已经结穗,绿色的叶皮被撑开。四下无人,他手舞足蹈,甩着手脚,似乎手脚长到一步就能跨出去很远,像走在水上那么轻松。
他走在大理三月街,街中心,售卖特产的人,支起巨大的舞台,在迪斯科舞曲中,一边唱歌,一边介绍他们的特产。路边的小摊上,摆着色彩瑰丽的物品,动物的皮毛、骨头,晒干的草药。天上有一朵飞碟形状的云,也许真有个飞碟藏身其中。
他走在太行山的山道上,已经是秋天,树叶正在变得金黄,偶然可以看到小小的院落,可不敢小看太行山深处的小院,就是最落寞的小院里,也至少有一个精致的佛像,一片异常精美的壁画。小小的院落,至少要有一件宝物,才能在太行山里立得住脚。
他走在琼海城外的防浪堤上,浪花扑上来,打湿了他的鞋子,渔船正在离开港口,开始一天的工作,有人站在船头,穿着白色的T恤,又有一个人走出船舱,也穿着白色的T恤。后出来的那个人,把手臂搭在另一个人的肩膀上。海对他们来说,依然那么新鲜,每天早上,都像是第一次看到。
他不停地走,不停地看,永不疲倦地,投身风景,风景不是墙,风景可能是幻景,可能是肥皂泡,需要走进去,需要戳破,让它破碎,让它成为泡沫。
大地上,星球上,无数人兴高采烈地、手舞足蹈地,或者平静地、坚忍地行走着,一百亿双鞋也不够他们这么穿的,他们不顾一切地行走着,戳破一幕又一幕风景的幻景,风景的肥皂泡,让它们破碎,直到自己成为别人的景色。
镜头拉远,地球也在宇宙里转动着,平静地,坚忍地,向宇宙深处发出隐秘的信号,而那个召唤着它穿越,穿越后就能抵达另一个胜境的黑洞,那个入口,或许就挂在一辆自行车的车把上,以蓝色野菊花的形象存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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