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那么一座城,锦盒一般珍藏着你半生的脚印和指纹,光荣和愤怒,温柔和伤心,珍藏着你一颗颗一粒粒不朽的记忆。家,便是那么一座城。”————余光中
一
一九九九年的清水塘、八一路、韭菜园、袁家岭,围出一个三角形,以清水塘为圆心,辐射出去四条马路,延伸至每一个我成长熟悉的地方。这些路线,像一只手,张牙舞爪,在这片区域当中描绘出各种童年景象。
五一路湖南省人民政府 来源:公众号崔钟博汶Cook
二
我刚搬到韭菜园的那年是1999年。那一年,澳门回归,国家第一次通过调休,把春节、五一、国庆拼成七天长假,初代网红痞子蔡带着《第一次亲密接触》进入大家视野,韩寒的《三重门》震惊文艺界。那时中山路还是长沙的市中心,天心炸鸡店门口排着满满的长队,宝蓝街还格外繁华。
我在韭菜园长大,并度过了最快乐的时光。
我和爷爷奶奶住在一起,那时没有淋喷头,还要烧水用桶洗澡。因为怕冷,所以冬天都还是用盆浴。但每到夏天,我就能用“淋浴”了。因为阳台上的水管被太阳晒得发烫,水温也随之升高。我直接站在阳台上的水龙头下面,就能酣畅淋漓的冲个热水澡,洗完澡以后吃上几块西瓜,躺在爷爷奶奶的凉椅上,十分惬意。所以我总盼着夏天到来。
那时候的芙蓉广场立交桥,有很多“桥底商店”,其实就是桥底摆的一些小摊位,商品满目琳琅,有卖鞋底的、卖毛线和围巾的等等,几乎占据了整个桥底的人行道。
“家乐福”还没建起来,但仍然热闹。我记得我学前班在“少儿活动中心”,也就是在今天的建湘路上。放学回家路上,要经过这个立交桥下面。因为距离不长,我爸妈想培养我独立回家。于是就在某天早上向我宣称,放学后不来接我了。
我心里很是惶恐,那天放学,我找老师领了小书包以后,在脑海里把原本已烂熟于心的路线再复习了一遍,然后拔腿就跑。
一路上,我只听见风的声音,平时喧嚣吵闹的桥底也变得陌生起来。我时不时回头,老觉得有人在跟踪我。这10分钟的路程,在我这里仿佛停滞了。穿过桥底时,我利用身形小巧的优势,奋力钻过人群。不久,终于看到小区的大门,我已满头大汗,在家门口长叹一口气。
令我意外的是,回到家没多久,我爸妈也回来了。
我爸爸一进门就跟我说:“你跑那么快干嘛?我和你妈妈追都追不上,累死我们了!”
我恍然大悟,说:“怪不得我老觉得有坏人在跟踪我!”
我妈妈被我整笑了,说:“你这样子,谁都追不上你!不过这样我们也放心了!”
后来我才知道,他们故意撒了个善意的谎言,为了测试我是否能自己安全到家。他们早早就在学前班附近等候了,一直在蹲守我。结果没想到我过于警觉,把他们两个“坏人”都甩掉了。
奶奶知道以后哈哈大笑:“你爸妈第一次当间谍就失败了。”
天心炸鸡店 来源:公众号 崔钟博汶Cook
开在中山亭的第一家肯德基 来源:微博新浪湖南
曾经的火车站,是电子产品热卖之地。当时因为技术壁垒,彩电价格特别贵,记得我每天放学的必经之路,都会经过一家卖电视的店,365天循环播放着《黑客帝国》。我放学到了那家店门口就迈不开步子了,《黑客帝国》看了又看,来来去去看了无数遍,现在都记得基努里维斯戴着墨镜帅气的样子。
后来火车站的合峰电脑城开始有电脑出现,《反恐精英》、《红色警戒》等游戏盛行,网吧成为年轻人甚至青少年的聚集地。
我爹爹娭毑就住在火车站旁边。每个周日晚上,我会坐12路公交车去他们家吃饭。有一次我和爸爸在等公交,有个过路的叔叔偷偷摸摸跟我说,他捡了个手机,诺基亚的,问我们要不要,他出300块给我们。一听好像挺划算的,那时候一台诺基亚,我记得要1000元了。爸爸试探性地还了下价,说200块吧。没想到那个叔叔很爽快答应了,然后说你们抓紧一点,不要被人看到了。我们赶紧付了钱,马上上了公交车。
上车以后,还不太敢把手机拿出来,像做贼一样,到处张望。后来到了爹爹家里,两个人小心翼翼把手机掏出来,结果弄了半天,怎么都开不了机。
爸爸是做通讯的,认真研究了一番以后,拍了下脑袋欲哭无泪地说:“女儿,这是个机模。”
最后,我和爸爸相互安慰了一番,抱着受伤的心灵达成了一致:“不要告诉妈妈。”
长沙火车站 来源:微博 日光宝兔2013
那时,火车站附近的新华楼十分火爆,多少人盼着一碗刀削面能治愈生活。曾经的五一东村人来人往,邻里关系热切,后来也因为拆迁,小小一条街上,由居民区变成了各类餐馆。
火车站位于五一大道的中轴,记得千禧年之际,五一大道开始装上和长安街相似的路灯,夜晚看上去仿佛一条长龙。装好以后,市民们都去参观,那一年元旦,长沙市特地在五一路举办了庙会游街,几乎所有长沙人都站在马路两旁观看。
小小的我,坐在爸爸肩膀上,欣喜地看着这个小城市的逐渐繁华。
火车站附近新华楼面馆 来源:公众号 崔钟博汶Cook
三
那时的清水塘畔,周末聚集着卖古玩的人们。大家把家当都拿出来,找一块布摊在街上,就能变成一桩生意。走过路过的人很多都被这些奇异珍宝铜币吸引,停下来把玩。
清水塘一直延伸到五一路过去的韭菜园文物商店,都曾是古玩一条街,而今已经变为米粉街了。
清水塘路上的长沙市一中 来源:嘉小兜儿
这个三角形的区域,这就是我长大的地方了。从小学开始,直到大学前,我都住在这里,读书也围绕着这个三角形。从军区幼儿园,到大同小学,再到长沙市一中。曾经觉得,这个区域好大,大到放学回家的路那么长,军区大院的操场跑都跑不完。
在长沙市一中的读过书的人都知道一个网吧,叫做一线天。这个网吧名字听上去普普通通,却承载了多少人儿时的回忆。它藏在一中附近的巷子深处,有着“闹中取静”的得天优势,既方便下了课的学生进去活动,又能轻巧躲过老师的狙击。
当然,最危险的地方也是最安全的地方,所以下了课以后,不少学生就开始在这里跟老师家长“打游击”,成功案例不少,也时不时听到家长在网吧门口的破口大骂,以及第二天学校开大会的点名批评。
进一线天的清水塘路口,有个铁板土豆,是个每天推车来的小摊位。我每天放学要吃上一碗,再骑车回家。
特别是大冬天,远远就看到一缕暖烘烘的青烟飘出,一股铁板烧烤的香味弥漫了整条街,他把土豆煎得略微金黄,在铁板上发出“滋滋”的声音,然后切开,翻面,等全部金黄,撒上孜然、辣椒粉以及自制酱料,最后出锅的时候,撒上葱花。
那时放学以后,买一杯“八加八”奶茶,吃一份铁板土豆,或者早上来一碗卤粉,就是世上最幸福的事情了。
附近的熊猫姨,也是学生们放学后消遣的去处。现在已经变为“网红”熊猫姨鸡爪了,店铺比那时候大了几倍。那时的熊猫姨,只有一个报刊亭那么小。但因为熊猫姨的热情好客,再加上鸡爪入味十足,入口即化,很多学生聚集于此。
学校宿舍里面有个专门吃炒菜的地方,叫做“十年”,是我们一中人的“校外食堂”。十年以后我回去学校,发现这个“十年”还在,真是十年又十年呐。
我与母校长沙市一中的合影留念
四
我天真地以为会在这里住一辈子。曾经四路交界的神奇地带,从新富城走向浏城桥的农贸市场,夏日烈士公园人工湖水面上的波光粼粼,神秘又庄严的省委大门,贴着手绘海报的东风电影院,清水塘公园如同一艘惊涛骇浪中的战列舰模型,现如今成为了红色基地“中共湘区委员会旧址暨毛泽东与杨开慧故居。”
至今,仍有许多人学习、生活和工作在此处,沉默地度过每个春秋。它可以叫韭菜园,可以叫八一路,可以叫中国大地上任何一个地名。它是我的童话,是我的心安,也是庶民的史诗,游子的彼岸。
原银宫电影院 来源:微博 陈先枢
回想起刚刚毕业,急匆匆地想逃离这里,到外面去闯出一番天地,甚至再见也来不及多说一句。“自我”也在一次又一次的“离开”之中逐渐完整,陌生的疆域让我从“回望和眷恋”故乡,到“理解和认知”它。
中山路红色剧院 来源:微博 陈先枢
五
贾樟柯说过:“只有离开故乡,才能获得故乡。”多少个在异地求学工作的夜里,我闭上眼睛,都能像3D打印机一样,从脑袋中扫描出这里每一条街道,每一个铺面的模样,感官逐渐清晰,甚至连同味道都能感觉出来。
每次回到家乡,看到家附近变成“网红街”“打卡墙”,游客聚集。说实话,我的内心也是欣喜骄傲的,我曾经的居住之地有更多人来欣赏和推广,我爱这里,也希望更多人知道这里。
但难免会有些恍惚惆怅,这是我心底的栖息之处,有时也想吝啬一点,小心翼翼地留给自己独自怀念。
再后来,我正式回到家乡工作。我开始用更好奇的眼光打量着曾经熟悉的城市,这里的每一个变化,对我来说都有些新奇,我就像一位最熟悉的陌生人,抱着更加独特的眼光看待它。
我知道自己的变化,但又不能说出真正的变化是什么,直到我看到这句话——“故乡是我们构建社会关系的原始起点,从某种意义上来说,离开这里,你的原始社会身份会开始模糊。所以我们眷恋故乡,有一部分也是眷恋自己的原始身份吧。”
我终于明白,故乡从未改变,改变的原来是自己。想起了英国女王伊丽莎白二世的那句:“我们都是此时此地的访客。”我最终也变成了故乡的访客。
我享受着在这里经历的每一件事情和每一个体验,在这片热土之中,我脱下了最初的原始身份,以一个新的角色归来。
“对于故乡,我忽然有了新的理解:人的故乡,并不止于一块特定的土地,而是一种辽阔无比的心情,不受空间和时间的限制;这心情一经唤起,就是你已经回到了故乡。——史铁生《记忆与印象》
作者——嘉小兜儿
一个希望能永葆初心,保持热爱、勇气和力量的长沙妹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