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博时空/文唐浩莹/文
“滴漆入土,千年不坏。”漆器,这一古老的东方艺术形式,自新石器时期河姆渡文化遗址中出土的朱漆木碗算起,已有七千多年的历史。每一件漆器都是匠人与时间的对话,是艺术与生活的完美结合。
在漫长的历史长河中,许多漆器文物面临着损坏和失真的风险。漆器修复是对这些老物件进行保护和再生的必要手段,也是对历史和文化的传承和弘扬。
华夏第一建鼓:让碎片在指尖重生
在荆州市文物保护中心,楚氏漆器修复技艺传承人杜道子正在仔细地观察着器皿中被液体浸泡的木头碎片。
杜道子出生于 1957 年,从小跟随父亲学习绘画、木雕、髹漆工艺和木漆器传统修复技艺。 1987 年,杜道子作为人才引进到荆州文保中心,开始了他的漆器修复生涯。荆州市文物保护中心的竹木漆器文物修复水平在全国领先,每年都有大量全国各地的竹木漆器文物送来进行修复。截至 2024 年,杜道子已经修复了超过 2000 件的漆器文物,包括国家一级文物如“虎座凤架鼓”、“鸟羽人”等古楚式漆器代表作,以及湖南长沙马王堆出土的漆器和中国国家博物馆馆藏漆器等。
“文物修复不像其它的东西,做坏了再来,那不能。自己心里要有一份责任感,要慢慢地一步步来,修复一件文物,我首先在脑子里最少要转 2 个月到 3 个月。”对杜道子而言,每一次修复文物的过程,就是一场与时间赛跑的艺术之旅。
在修复的众多文物作品中,杜道子最有感触的莫过于“华夏第一建鼓”。该建鼓 1988 年出土于当阳赵巷 12 号墓,由于长期被泥水浸泡,处于缺氧环境中,在出土时已经腐朽严重。因此,脱水定型就成了首要任务。从 2013 年开始进行脱水工作,整个过程耗时长达 5 年,以确保建鼓的木胎和漆皮可以得到适当的干燥。
然而脱水后,一大难题出现了。因为该建鼓主要由木头制成,木头在干燥过程中收缩,尤其是在脱水处理后,木头中的水分急剧减少,导致木头结构发生变化,从而碎成了七十八块碎片,鼓面上的纹饰也几乎面目全非,这些纹饰不仅是装饰,更蕴含着丰富的文化信息。过去的花纹多为龙纹、凤纹,在细节上会非常复杂,因此修复的难题极大提升。
“华夏第一建鼓”修复前
“华夏第一建鼓”修复前
杜道子对于脱水定型后的工艺要求近乎严苛,他花费了2年时间去整理纹饰、形状,拼对,根据自己的专业知识以及对楚文化的理解,运用对照法则,小心翼翼地将缺失的部分补画出来。杜道子说:“在彩绘的时候,必须屏住气,心情要平静,呼气和吸气如果不均匀的话,线条就拉得不流畅,粗细会不一致。”他的每一笔都充满了敬畏和专注,力求将每一处细节都还原得精准无误。
杜道子修复“华夏第一建鼓”时的工作图
2021 年 12 月 8 日,国家一级文物——有着 2600 多年历史的“华夏第一建鼓”,在经历了长达 10 年的修复过程后,终于在湖北宜昌博物馆亮相。修复后的建鼓直径 47 厘米,鼓身长 59.4 厘米,重达 22 公斤,成为了研究先秦音乐、军事、艺术及漆木器工艺等方面的重要文物。当这面曾经破碎不堪的建鼓重新展现在世人面前时,震撼人心的视觉效果和无与伦比的历史价值,让前来参观的人们为之动容。
“华夏第一建鼓”修复后
“华夏第一建鼓”修复后
“每件文物的难度不一样,有的是胎坏了,有的是漆皮坏了,有的是纹饰坏了。它是什么材质,要达到什么性质,都要自己琢磨。”楚式漆器的修复工艺如何达到最好的效果,杜道子摸索了 30 多年。在他手中,一件件漆器化“腐朽”为“神奇”。
当谈到文物修复工作时,杜道子说道:“每一件文物与自己相遇都是一种缘分,而修复文物则是他与历史对话的方式。”
海昏侯墓漆器:跨越千年,重回“颜值巅峰”
2024 年 5 月 18 日,在第 48 个“国际博物馆日”,江西南昌汉代海昏侯国遗址博物馆全新开展了“丹漆海昏——汉代海昏侯国漆器展”,展出了 90 余件文物,其中包括新修复的漆木器17件,精美程度令人赞叹。这些历经两千多年岁月洗礼的漆器在出土时大多残破不堪,而在文物修复师的手中,它们却能重新回到“颜值巅峰”。
杨军自幼便对历史和文物怀有浓厚的兴趣。 1988 年,他毕业于四川大学考古系,毕业后回到老家江西从事考古工作,成为了江西省文物考古研究所的一员。 2015 年,江西南昌海昏侯墓的发掘工作进入到关键阶段,杨军被派往现场参与漆器修复。当时,他面对的是一堆堆破碎的漆器残片。
杨军在海昏侯墓编钟发掘现场
在正式开始修复之前,杨军进行了大量的准备工作。他详细查阅了海昏侯墓的发掘报告和相关文献,了解漆器的出土环境、保存状况及初步的病害情况。同时,他还前往现场,详细记录了漆器破损的面积和程度,并拍摄了多角度的照片。
杨军在海昏侯墓车马坑发掘现场
漆器出土后,表面常常附着有泥土、灰尘等杂质,且内部可能含有盐分,这些都会对漆器的长期保存造成危害。杨军首先对漆器进行了清洗和脱盐处理,他使用软毛刷和蒸馏水轻轻刷洗漆器表面,去除泥土和灰尘。对于难以去除的污渍,则采用化学清洗剂进行局部处理。在修复“云纹漆盘”时,杨军发现盘子内部有大量盐结晶,他连续浸泡了五天,每天更换三次去离子水,最终成功脱盐。
修复后的云兽纹漆盘
修复后的纶胎漆盘
由于长时间的埋藏,许多漆器已经出现了开裂、缺失等问题。为了保证漆器的结构稳定,杨军对开裂部位进行了加固。他将加固剂如聚醋酸乙烯酯乳液注入裂缝中,使其渗透到漆器内部,增强其结构稳定性。对于缺失部分,则采用与原件材质、色泽相近的材料进行补缺。补缺过程中,他制作模具,然后根据模具的形状雕刻出相应的补片,最后将补片粘贴到缺失部位。
漆器最外层的漆面往往会因为环境因素的影响而出现剥落、起泡等问题。为了恢复漆器的原貌,杨军对漆层进行了修复。他使用工具清理掉破损的漆面,调制出与原件色泽、质地相近的漆料进行补漆。补漆过程中,需要多次涂抹、晾干、打磨,直至漆面平整光滑,与原件融为一体。
在漆器修复领域,杨军始终坚持“修旧如旧”的原则,注重保留漆器的历史信息和艺术价值。为了使修复后的漆器更加逼真,他使用独特的颜料和工具,模拟出漆器因长时间埋藏而产生的氧化、腐蚀效果,使补漆部分与原件自然过渡,难以分辨。
杨军正在修复海昏侯墓中出土的耳杯
耳杯修复后
修复完成后,杨军并没有立刻将漆器交付,而是进行了一系列的后期保养工作。他将漆器放置在恒温恒湿的环境中,定期进行清洁和保养,以延长其寿命。同时,他还记录下了整个修复过程中的每一个细节,为今后的漆器修复工作积累了宝贵的经验。
贴金漆盒修复前
贴金漆盒修复后
方寸之间,一览千年。在杨军的手中,一件件残缺不全的漆器重新“长出血肉”,脱胎换骨,摇身一变成为完整形态,重新焕发了出新的生命力,仿佛穿越时空的使者,向世人诉说着古老的故事。
“万壑松涛”古琴:聆听岁月与技艺的交响曲
“不要太把自己当回事,但是要把我们做的事情当回事儿。”这是闵俊嵘的处事态度。
闵俊嵘,清华大学美术学院漆艺专业的学生, 2004 年毕业后便进入故宫博物院成为了的一名漆器修复师。一心想当艺术家的他,接过文物修复的衣钵,自此在故宫红墙下的光影阴翳中,修补时间,对话古人。
“远远不够!《髹饰录》里有一条修复原则——可巧手以继拙作,不可庸工以当精制。”通俗来讲就是:修复一件文物,必须达到一定水平才能做。达到什么水平?不光要研究它的工艺,也要研究与它相关的技艺。
“古琴最终是一种视觉与听觉的呈现。你看到的只是结果,而看不到中间的过程,但是你能从结果中感觉到它的气息。”闵俊嵘说。修复文物就像是一场修行,必须对这件文物有足够的理解和尊重,才能真正修复好它。
闵俊嵘修复的第一张琴,名为“万壑松涛”,这张古琴已有数百年的历史。闵俊嵘回忆道:“当我第一次看到这张琴时,它已经破损严重,琴面有多处裂痕,琴弦也几乎全部断裂。”面对这样的挑战,仅凭高超的修复技艺是远远不够的。于是,闵俊嵘开始遍访名师,学习古琴的制作和弹奏技艺。他找到著名的斫琴师董春起老先生,不仅学习弹琴,还学习如何制作古琴。经过数月的潜心学习和实践,闵俊嵘终于得到了董老先生的认可,开始正式修复“万壑松涛”。
闵俊嵘首先对古琴进行了全面的初步检查。通过观察和触摸,他发现古琴的面板有多处裂痕,琴体也出现了变形。此外,琴弦已经严重锈蚀,无法发出正常的声音。
“万壑松涛”古琴修复前
在初步检查的基础上,闵俊嵘制定了一个详细的修复方案。首先,需要对古琴的面板和底板进行修复,使其恢复平整。其次,更换锈蚀的琴弦,并调整琴徽的位置,以确保音准。最后,对古琴进行整体的调音和音色调整,使其达到最佳状态。
闵俊嵘工作图
闵俊嵘将古琴的面板和底板小心翼翼地分离,然后仔细填补将面板上的裂痕。他选用了与古琴材质相似的老桐木,经过多次试验,找到了最佳的配比和修补方法。在填补裂痕后,闵俊嵘对面板进行了打磨,使其表面光滑平整。完成面板的修复后,闵俊嵘开始更换琴弦。他选用了传统的手工丝弦,这种琴弦不仅音色优美,而且能够更好地与古琴的材质相融合。在更换琴弦的过程中,闵俊嵘非常小心,确保每一根琴弦都安装到位。
闵俊嵘工作图
接下来,他根据古琴的音律和结构,调整了琴徽的位置,以确保音准的准确性。在完成琴弦和琴徽的调整后,闵俊嵘开始对古琴进行整体的调音。他对每一根琴弦进行了仔细的调校,使其达到标准的音高。在调音的过程中,闵俊嵘还不断试弹,通过聆听和感受,对音色进行微调,以确保古琴的音色达到最佳状态。
闵俊嵘的工具包之一
经过几个月的艰苦努力,”万壑松涛”终于修复完成。当闵俊嵘第一次拨动修复后的琴弦,那悠扬的琴声在工作室中回荡,仿佛穿越了时空,带来了历史的回响。闵俊嵘经常说:”修复文物就像是在和历史对话,每一道裂痕、每一个痕迹都在诉说着它的故事。”他小心翼翼地对待每一处破损,仿佛在与这张古琴进行心灵的交流。
“万壑松涛”古琴修复后
乔家大院九龙灯:再现往昔的纹理
中国素有”皇家有故宫,民宅看乔家”之说。在乔家大院内,有一对“九龙灯”,璀璨夺目,犹如一条条巨龙,守护着这座古老的宅院。
大清皇家身处风雨飘摇中时,正是晋商驰骋中华大地之时。面对内忧外患,晋商巨贾或自愿或被迫,频频出手,帮助大清朝和皇家度过难关。为表示对时称“亮财主”的乔致庸的嘉奖,慈禧曾御赐其一对九龙灯。
九龙灯全名为清酸枝木圆雕九龙灯,是一对用乌木制作的宫灯,呈八角形,上下分别雕有四条龙在加上底面中间一条共为九条龙。灯虽不大,但却重达71斤,下边四条龙都能自如调整角度,上面点着蜡烛利用灯身的镜子反光照射顿时房间大亮。
20 世纪 80 年代初,祁县民俗博物馆开馆,曾组织当地木匠对馆内构件散落的木质文物进行整修,清酸枝木圆雕九龙灯亦在此列。然而,在整修过程中,九龙灯的酸枝木构件被替换成榆木,烛台断裂区域使用铁丝缠绕固定导致产生锈蚀及白乳胶痕,对其造成了不可逆的损伤害。另外,九龙灯长期在无防护措施的情况下外露展示,导致严重的粉尘污染、漆膜脱落等病害,此外还伴有裂隙、断裂、糟朽等病害。为延长九龙灯的寿命,文物修复人员开展了一系列的修复工作。
九龙灯整体由榫卯勾连,所有部件依托于中部长72厘米的八棱柱支撑。修复人员首先使用小号标签纸对部件方位进行标识并拍照记录,然后对其进行拆解,拆解后部件统一存放,避免丢失。
九龙灯修复过程
由于长时间外露展览,九龙灯布满了粉尘、鸟类排泄物痕迹和铁锈。修复人员使用洗耳球,按由上至下顺序清理九龙灯表面浮灰,再使用软毛刷、细毛笔等工具,进一步将文物表面强附着的灰尘等污染物进行清除,反复多次,直至表面基本无浮灰为止。对于不易清洗的鸟类排泄物和铁锈,则使用2 A溶液进行清洗。
九龙灯由珍贵的乌木雕刻而成,材料的特殊性让修复工作难上加难。受环境因素的影响,九龙灯的底部龙身已完全断裂。修复人员选取两根长度约 10 、直径 1 厘米的钢质钎杆,借助台钳矫形拉直,使用小型精磨机在文物断裂面一侧钻取两处深 5 厘米的孔眼,并标记孔眼位置及深度,将打磨好的钢钎置入,合并断裂面,清理溢出胶体,就完成了初步的拼接工作。
对于严重裂隙,修复人员依照裂隙长宽裁切酸枝木片,嵌入断裂面中,而后将鱼鳔胶与酸枝木粉末充分混合,制作补缺胶泥,再使用竹签、毛笔等工具将胶泥填充进缝隙中,而后将填充的木片使用沙叶打磨至与葫芦本体完全契合。对于少量细小裂隙及小面积残缺,同样使用胶泥进行填充。完成填充后,使用沙叶打磨补全区域,去除木材表面毛刺,使之呈现木料纹理。
“修旧如旧”是文物修复中一项重要的原则。九龙灯缺损部件集中于灯罩位置,在镜片选择上,修复人员选取厚度适当的老旧水银镜片,依据缺损位置长宽进行裁切,插入缺损镜面所在凹槽中,然后利用酸枝木条封堵凹槽。
在表面擦蜡保养和拼装后,九龙灯作为乔家大院的重要文物重新展出,对于研究清代历史、文化、艺术以及晋商文化具有重要的参考价值,每年都吸引了大批游客前来观赏。
九龙灯修复前
九龙灯修复后
九龙灯修复后
“九龙腾飞,光耀千古”。乔家大院的九龙灯,不仅是艺术的瑰宝,更是历史的见证,在代代传承中,诉说着过去的辉煌,也照亮着未来的希望。
图片 | 唐浩莹
排版 | 黄思琦
设计 | 尹莉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