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丨陈祥
编辑丨漆菲
随着巴沙尔·阿萨德仓惶辞别大马士革,阿萨德家族对叙利亚53年的统治宣告结束。取而代之,反对派联盟中的领头羊“沙姆解放组织”(HTS)走到台前。42岁的该组织领导人阿布·穆罕默德·朱拉尼(Abu Mohammad al-Julani),暂时成为2300多万叙利亚人和数百万海外叙利亚难民的实际领导人。
朱拉尼很少接受西方媒体的采访,但趁着巨大的胜利之势,他在2024年12月5日接受了美国有线电视网(CNN)的专访。其间,他竭力撇清跟“伊斯兰国”、“基地”等极端组织的关系,并试图安抚叙利亚的少数派即阿拉维派和基督徒。他强调,该组织在占领城市时没有搞宗教迫害:“这些教派在该地区共存了数百年,没有人有权消灭它们。”
“叙利亚应该有一个制度化的治理体系,而不是由单一统治者随意决定的体系。”他宣称,未来或将解散自己的武装组织,大家“不要根据言语来判断,而要根据行动来判断”。
朱拉尼拥有着传奇的人生,20多年前他曾在伊拉克与美军为敌,加入过“基地”组织,接受过“伊斯兰国”的援助。但过去几年来,他一直在重塑自己的公共形象,旨在洗脱宗教恐怖分子的嫌疑,摇身一变成了宗教多元化和宽容的捍卫者。
没有了阿萨德的叙利亚,下一步会发生什么?是选择成为宗教国家还是世俗化国家,是迎来和平还是继续无休无止的内战,各个域外势力又将如何竞逐此地?一切只能慢慢观察。但或许可以从朱拉尼的角度切入,看看他是如何走到这一步,以及想要什么。
来自戈兰高地的难民后代
朱拉尼的本名是艾哈迈德·侯赛因·沙拉(Ahmed Hussein al-Shar'a),他于1982年出生于沙特阿拉伯首都利雅得,7岁时随全家返回叙利亚首都大马士革。朱拉尼这个化名在阿拉伯语中意为“戈兰人”,代表着他的家乡——被以色列占领的戈兰高地。
这块最高海拔达2814米的玄武岩高原是兵家必争之地。叙利亚军队曾经从这里俯瞰西边平原直至加加利海,居高临下监视和炮击以色列北部领土,还能从源头控制水资源,反之亦然。
1967年的第三次中东战争即六日战争期间,以军占领了戈兰高地的三分之二。以色列北部岌岌可危的安全局势从此逆转,村庄摆脱了终日遭炮击的阴影,工业化精耕细作的农业迅速崛起。更重要的是,以军得以居高临下威慑叙利亚,理论上说,以军机械化部队只需一小时就能从这里冲向六七十公里外的大马士革。
短短的战争中,约有8万至13.1万名叙利亚人逃离或被赶出戈兰高地,只有7000余人留在以色列占领区。朱拉尼的家族务农为生,便是在这一非常时期仓惶告别故土。
他的父亲侯赛因·沙拉来自戈兰高地上的一个农民家庭,年轻时是信奉纳赛尔主义的学生活动家。不过,当时的他并没有出现在跟以色列战斗的前线,而是被关入本国的监狱。
纳赛尔主义是阿拉伯民族主义与阿拉伯社会主义的结合物,以埃及领导人贾迈勒·阿卜杜-纳赛尔的思想为基础。也就是说,朱拉尼的父亲疯狂崇拜邻国的领袖,因此成为本国政权的敌人。
1956年苏伊士运河危机后,纳赛尔成为整个阿拉伯世界最伟大的英雄。为了对付日渐强大的叙利亚共产党,叙利亚复兴党要求国家与埃及建立一个超级政治联盟,这在当时也是顺应民意。阿拉伯联合共和国在1958年2月应运而生,纳赛尔担任总统,联盟实则由埃及主导,这让大马士革与开罗之间矛盾日益加剧。
1961年9月28日叙利亚发生政变,导致阿拉伯联合共和国解散。紧接着1963年3月8日的政变,结束了叙利亚第二共和国,由复兴党军事委员会执掌最高权力。哈菲兹·阿萨德(即老阿萨德)正是军事委员会的三巨头之一。
军事委员会发动了一系列清洗,首先让阿拉维派占据军官队伍的90%,掌控军队后再控制安全与情报部门、政治体系。从此,复兴党主义的极左变体——新复兴党主义崛起,对全社会实行高压统治。在新政权看来,相较于宿敌以色列,沙拉等年轻人投身参与的纳赛尔主义阵营才是真正危及其统治根基的存在。
到了1970年11月,老阿萨德看准机会发动政变,一举推翻当时的实际领导人贾迪德,建立起自己的政府。
1971年,沙拉越狱前往伊拉克,读取巴格达大学经济学专业。读书期间,他前往约旦,与巴勒斯坦解放组织麾下的各路敢死队合作。这时候,巴勒斯坦武装在约旦所剩无几,大部分人跑去了黎巴嫩南部。
早在1970年9月,约旦的侯赛因国王派军队袭击寄居在本国的巴勒斯坦武装,叙利亚军队则打着巴勒斯坦解放军的旗号,进攻约旦。约旦无奈之下求助以色列,以色列出动空军震慑叙利亚陆军。
沙拉回到阿萨德统治下的叙利亚,很快再次入狱,随后获释前往沙特阿拉伯。之后他远离政治,进入沙特的石油工业体系成了一名工程师,还出版了许多关于区域经济发展的书籍,尤其关注自然资源及其对教育、农业、军事进步的潜在贡献。
他在利雅得打下了宽裕的经济基础,妻子是一名地理老师。1982年,朱拉尼出生。而在1981年,以色列吞并了沙拉的老家戈兰高地,国际社会将其视为以色列占领的叙利亚领土。
到了1989年,全家人终于获准回国。这一次,沙拉是作为高级管理人才引进叙利亚的,他将服务于阿萨德政权的石油事业,最终做到马哈茂德·祖阿比总理的石油经济顾问。
年少时的革命激情荡然无存,他与阿萨德政权的官员们觥筹交错。一家人定居在大马士革西南部的富人区梅泽(Mezzeh)。迄今为止,它依然是大马士革最现代化、房价最贵的地方。
1979年,老阿萨德决定在梅泽山上建造总统府,耗费10亿美元,于1990年竣工。这座宏大宫殿包括了总统私人医院、共和国卫队总部。梅泽区还有处重要设施——梅泽空军基地。叙利亚内战期间,巴沙尔曾在机场设立监狱,关押反对者。
叙利亚记者胡萨姆·贾兹马提(Hussam Jazmati)采访过朱拉尼的昔日同学们,大家记得他是一个好学但不出众的男孩,戴着厚厚的眼镜,以免引人注意。众人形容他“聪明机智但十分内向”,并曾因与一名阿拉维派女孩相恋而遭到双方家庭的强烈反对。
从沙拉的经历来看,无论是年轻时服膺纳赛尔主义,还是去约旦寻找信奉社会主义的巴勒斯坦武装,或是中年时被体制收编并成为高官们的座上宾,他始终与宗教狂热无缘。因此可以说,朱拉尼的生长环境一直是世俗化的,直到伊拉克战争的爆发。
受到“9·11”事件的刺激
父亲度过了动荡的半生,打下的经济基础足够朱拉尼衣食无忧。他学习传媒研究,但最终没有做媒体这行,也没有进高校执教,而是选择去伊拉克为萨达姆战斗,并在萨达姆政权崩溃后成为一名恐怖分子。
从1989年到2003年,他一抬头就能望见梅泽山顶的总统府。老阿萨德就住在这里,直到2000年6月去世。青年时期的朱拉尼如何看待山顶建筑里的主人,以及如何看待自己的父亲,必然是值得玩味的话题。不知道当时的他有没有过类似“王侯将相宁有种乎”“彼可取而代之”的念头。
2021年,美国公共广播公司(PBS)的《前线》(Frontline)纪录片栏目采访了朱拉尼,当时他已是叙利亚内战中的风云人物。这一次,他讲述了自己的心路历程转变。
2000年9月爆发的巴勒斯坦第二次起义即阿克萨起义,让年仅18岁的他开始思考“未来将如何履行我的职责,捍卫被占领者和侵略者压迫的人民”。谈到2001年美国发生的“9·11”恐袭事件时,他坦言,他对袭击者心存感激。这两件事情,促使他走上了激进的政治道路。
出于对袭击者的崇拜,他对圣战产生了兴趣,开始参加大马士革秘密举行的圣战布道活动,据称他在穿着和说话方式上都曾刻意效仿“基地”组织创始人本·拉登。
2003年,为抵抗美国入侵,伊拉克开始招募全球圣战分子来国内培训。这个时候,朱拉尼响应萨达姆的号召,乘坐大巴车从大马士革来到巴格达。在接受CNN采访时,他如此评价当初赴伊参战的心态:“二十几岁的人与三四十岁的人性格不同,五十多岁的人肯定更加不同。”
彼时在朱拉尼心中,父亲曾在1971年赴巴格达躲灾和求学,从此改变了命运。32年后,轮到自己来巴格达改变命运了。但事实是,他被萨达姆欺骗和利用了。
萨达姆从来都不是宗教狂热分子,他只是在恰当的时候利用这一切。他领导的阿拉伯复兴社会党是一个世俗性政党,但为了克服海湾战争惨败后伊拉克在国际社会中的孤立困境,他在1993年发起大规模的“信仰运动”。
从此,萨达姆以狂热教徒形象示人,他开始在演讲中大段引用《古兰经》。伊拉克政府出面大建清真寺,关闭舞厅、酒吧等娱乐场所。1994年,伊斯兰教法进入伊拉克刑法。1998年,萨达姆将“真主伟大”印在了国旗中央。萨达姆复兴宗教的种种措施,极大影响了伊拉克社会,为日后的反美武装培育了生存土壤。
可以说,萨达姆的敢死队在战争初期成为伊拉克非正规军力的核心。这支队伍吸引到数千名希望与西方决一死战的外国战士。他们来自叙利亚、利比亚、保加利亚、土耳其、突尼斯、埃及、阿联酋、巴勒斯坦等国家和地区。美军很容易从他们的尸体上捡到形形色色的护照。朱拉尼很幸运,没有成为被美军检查的尸体。
这之后,朱拉尼加入伊拉克“基地”组织,传闻他曾与该组织第一任领袖扎卡维是密友,但多年后他否认自己认识扎卡维。扎卡维在2006年6月战死,该组织亦在四个月后解散。
这一年,朱拉尼在安放简易爆炸装置时被美军逮捕。他使用假身份通过了美军的方言测试,被当作伊拉克人监禁,当时他称作“阿布·阿什拉夫”。之后,他被转往不同的监狱,度过了五年的监狱时光。
谁都想不到,“基地”组织的退场换来了更可怕的幽灵。“伊拉克伊斯兰国”(ISI)在2006年10月登场,叛乱活动愈演愈烈。之后,通过倚重什叶派和逊尼派的高层人物,美军迅速重建起秩序,将叛乱基本消弭。2011年12月18日,随着最后一批美军撤离巴格达,宣告伊拉克战争结束。
这一段叛乱与反叛乱的作战历史,与身陷囹圄的朱拉尼无关。某种程度上说,牢狱之灾救了他,让他免于横尸战场。
没想到的是,叙利亚内战于2011年爆发且形成僵局,“伊斯兰国”在权力真空环境里不断坐大。它几乎与所有势力为敌,就连“基地”组织都指责它过于残暴。也是在2011年,朱拉尼出狱了,他迅速接到新任务,带着6名手下返回叙利亚,在祖国的内战中分得一杯羹。
与两大极端组织接连割席
2012年1月,朱拉尼与“伊斯兰国”最高领袖巴格达迪达成协议,建立“基地”组织的叙利亚分支,即“努斯拉阵线”(Al-Nusra Front),其目标旨在推翻阿萨德政权,在叙利亚建立一个由伊斯兰教法统治的伊斯兰国家。
严格意义上说,朱拉尼并没有加入“伊斯兰国”,他入狱前是“基地”组织的人,出狱后依然忠于后者。但“努斯拉阵线”离不开“伊斯兰国”的援助,该机构最初能得到每月5万美元的补助,随后是人员、武器和更多资金。
因此,“努斯拉阵线”自诞生之初就声名狼藉。美国《华盛顿邮报》将其描述为“最具侵略性和最成功”的反政府武装。2012年12月,美国国务院将该组织列为“外国恐怖组织”,并于2013年5月将朱拉尼列为“全球恐怖分子”。特朗普的第一任期还曾悬赏1000万美元,奖励任何能提供导致他被捕信息的人。
朱拉尼广为天下所知,居然是因为跟金主“伊斯兰国”分道扬镳。
2013年4月,他拒绝了巴格达迪的要求,不同意将“努斯拉阵线”并入“伊斯兰国的提议。一旦如此,“努斯拉阵线”将失去自主权,所有决策都将置于巴格达迪的直接领导下。与此同时,朱拉尼选择向“基地”组织领导人艾曼·扎瓦希里(他于2022年被美军击毙)宣誓效忠。
2015年5月底,朱拉尼接受卡塔尔半岛电视台专访,声称西方支持的“叙利亚全国联盟”不代表叙利亚人民。他首次公开向西方释放善意,努力辩解说“努斯拉阵线”没有袭击西方目标的计划,其首要任务是打击阿萨德政权、真主党和“伊斯兰国”。他强调:“我们接到了扎瓦希里的明确命令,不要利用叙利亚作为攻击美国或欧洲的跳板,以免破坏针对叙利亚政权的真正使命。也许‘基地’组织会这么做,但这一切绝不会发生在叙利亚。”
他在当时的采访中坚称,自己的最终目标是建立宗教国家,但一定会跟国内所有派别进行协商。他还承诺不会报复阿拉维派:“我们的战争不是针对阿拉维派的报复,尽管在伊斯兰教中,他们被视为异教徒。”
2015年10月,随着俄罗斯介入叙利亚内战,阿萨德政权算是稳住了。2016年7月,“努斯拉阵线”更名为“征服沙姆阵线”(Jabhat Fatah al-Sham)。朱拉尼声称,更名后的组织“不隶属于任何外部实体”,这等于委婉宣布断绝与“基地”组织的关系。
外界公认,与“基地”组织划清界限后,朱拉尼开始从典型的反西方圣战分子转为受欢迎的革命者。
2017年1月28日,朱拉尼宣布解散“征服沙姆阵线”,将其扩充为一个更大的叙利亚伊斯兰组织——“沙姆解放组织”。“基地”组织当然不满朱拉尼另立门户,向其发动进攻,暗杀其支持者。“沙姆解放组织”对此进行镇压,并巩固了自己在叙利亚西北部伊德利卜省的势力范围。
随后几年间,朱拉尼将身上的圣战者迷彩服换成了西装衬衫,含蓄展现其世俗化形象。“沙姆解放组织”则跟“伊斯兰国”不停战斗,最光鲜的成绩是在2023年击毙了“伊斯兰国”第四任领袖阿布·侯赛因·侯赛尼·库拉希,并把尸体交给土耳其。
在朱拉尼的治理以及土耳其的援助下,曾经贫穷的伊德利卜省成为叙利亚发展最快的地区。目前尚不清楚土耳其给予朱拉尼多少器援助,但“沙姆解放组织”必然是在获得大量军援后才能发动大规模攻势的。
接下来发生的事情,便是一场令全球惊叹的变天。11月27日到12月8日,短短12天内,“沙姆解放组织”以闪电般的速度从伊德利卜一路杀到大马士革,阿萨德则“出人意料”地将政权拱手相让。
对叙利亚人来说,一个时代结束了,但迎来的是一个不确定的未来。诚如联合国难民事务高级专员格兰迪所言,叙利亚正处于十字路口——和平与战争、稳定与没有法治、重建或进一步毁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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