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启人生》
“我们宁可沉默也不聊未来。两个人的未来实在太抽象了,我们不知道要怎么去够它,花多少钱,多少年,多少后悔去够,难度可能比够月亮还要高。”
“他们的人生几乎再没有什么可选项,有限的未来困扰着同时代青年,更为难着他们。”
青年小说家总是能看到我们这一代生活的幽微侧面。未来在何方、如何找到一份工作、怎样面对压力和失望——我们该以何种方式生活下去。这些焦虑和挣扎是我们这个时代不可被忽视的颜色,青年小说家则以各自的风格记录它们。
我们节选了今年出版的六本由青年小说家的作品,《不间断的人》《土广寸木》《安静·肥满》《正常接触》《天鹅旅馆》《遣游人》,我们将看见他们笔下形形色色的当代生活侧写,并从中识别出我们自己的影子。
不间断的人
安东,编剧,写的剧本遭遇意外,没赚到钱,还倒欠八十万。
安东的发财树死了。这对安东是个挺大的打击,不是心疼树,当然叫作发财树的植物死亡总让人起那么一点不好的联想,主要是他厌烦挫败,即使是小小的挫败也会深深地刺痛他。在他看来万物之间的联系是非常紧密的,也就是说一次失败看起来没什么大不了,可是其连锁效应是无法估计的,士气的打击是一方面,另一方面若存在躲在世界之后的决定者,他看到你容忍了一次失败,就会派发更多的失败给你,这是安东的理论,世界后面的Dealer拣选出失败者的队伍,在里面挑出更失败的人令他们承受更多。可是生死有命,无法贿赂,这树死了,他必须忍着,目前看来就是这么回事儿了。
2016年他把自己关起来,独立完成一个电视剧的剧本。他每天写作六个小时,午睡一个半小时,剩下时间翻查资料,在自己的本子上涂涂画画,梳理思路。写好之后,他突发奇想,想找一位韩国女星来演,投资方和导演都拍手称妙,三下五除二到了拍摄前夕,政策突变,莫说外星人宫斗,韩国演员也不合适用了。这是一个重大打击,因为投资方已经拿着剧本和演员的合同把尚且乌有的剧卖给了电视台,于是开始退钱。退来退去就退到了源头,剧本是安东写的,主意是安东想的,不但退,还得赔。
那段时间安东想到了死,他没有结婚,父母健在,且身体健康,他的上面还有一个姐姐,一直在老家和父母生活在一块,他死之后还有姐姐可以给父母养老送终。这部戏他写了一年半,这一年半的时间主要靠着家里的接济在北京混下去,一天吃两顿饭,没有朋友。好的写作者是没有朋友的,这是他的理论,他还有另一个理论,虽然他从初中起是一个几近狂热的小说读者,但是他觉得在这个时代,必须先要把小说舍弃。为什么要写小说呢?小说能够影响谁呢?他曾经在他的大本本上写下过,小说家就是在沙漠里找水的人,殊不知沙漠之外早已经是繁华城市,水,一拧就从水龙头里源源不断地流出来。艺术若不能冲进生活里炸开,就不算真正的艺术。
土广寸木
陈华宁,外卖员,每日为了生计奔忙,看不到自己的未来。
下午六点半,正是城区用餐高峰,也是一天中,陈华宁最为忙碌接单、跑单的时候。他身穿橘黄色的工作服,摩托车后面的黑色保温箱里装着两份水饺、两盒炒面、酸辣粉、土豆丝、辣子肉等,如一条淤泥里的泥鳅,在下班的车流中寻找缝隙。半个月以来,陈华宁对大部分的生活小区了如指掌,今天有个地点他没去过,生怕走错路,紧盯手机上系统生成的路线图。时间在慢慢流失,他变得焦躁不安,此刻飘来的饭菜香味,并没有让他吞咽口水。对他而言,保温箱里的并不是食物,而是总值十五块钱的收入。
《逆行人生》
这天夜里十点多,陈华宁跑完最后一单外卖。路上,他去街边的小超市买了一瓶脉动,出来后坐在台阶上,点上烟,喝了口,拍了张自拍,怒目圆睁,发在“辛留村酒神群”里,后又发了条语音,兄弟们,今天跑了六十单,我操,累死我了,勤劳致富啊,兄弟们,把你宁哥当个榜样。
过了一会,见群里没动静。陈华宁缓慢站起来,许是骑车时间太久,大腿根内侧一阵灼热的疼痛。他戴上头盔,在后视镜里看了下自己,又摆正。回家,二十分钟的车程。一路上,他都在计算,什么时候能靠送外卖在城区买上房子,买上车。他脑子有点乱,什么都算不出来。摩托车灯照亮前方一小块的明亮,如自己狭隘的人生只能被照到这么一点,希望渺茫。他被黑暗笼罩,无法逃脱。不时有货车呼啸而过,强风使他有些晃动,只好紧紧握住车把。
安静·肥满
家妤,辞了职,面对来自各方面的失意和挫折, 想到了死亡。
好想死,她的心又一次徘徊在生死边缘,才二十四岁却自认好老好老好老,根本已经一百岁了。
家人都出门上班没有动静的时候,她才出来吃饭洗澡,偶有几次,她趁着深夜爬上公寓顶上的水塔台,只想着要不要往下跳,不过她多半还是趁天黑时一路步行到环河道路,城市的夜路上,不少在车内车外勾缠成一处的情侣,他们见到她也不会停下各种亲密动作,来劲得很。
堤防边上的七八只黑狗黄狗照例对她轻吠两声,囫囵吃掉她在便利商店买的狗食,又很快地自顾自地结伴跑开了。她也好想当其中一条小狗,不管今天明天,只要能伸展四肢、快乐地朝前奔去就好。如果上天给她一次机会,她愿意以今生所有做交换,她如此坚定,仿佛立刻就要投胎转世,在这片草地上重新出生,化作被城市生活排挤到最边缘的狗族。天亮前,她已满身汗渍烂泥般回到自己房里倒头睡去。
做活动企划的学姐听说她离职,屡次找她去帮忙,她只是推托。家妤妈妈看她离职以来就关在房里不露面,非常怨她。在管教孩子上,家妤的爸妈都自认相当用心,小时候送她去上才艺班,接送很勤,长大了给她买教科书,交补习费,对孩子他们是口径一致的,还深深体会到孩子就是拴在他们婚姻上的结,是撕扯不开的冤家。
家妤妈妈最后硬拖她出来发泄似的打骂,哭喊吵闹,想逼她去做事,家妤只得答应去替学姐打工,好在家人面前有个交代。
学姐本指望家妤能多少组织、约束一下其他的工读学生,看她一脸怠慢,常在旁发呆,失望至极,也没再找她帮忙。
《俗女养成记》
不过家妤僵死的心终于松动了一点,走出家门的种种刺激仿佛灼痛的热风,迎面吹拂,痛归痛,倒也使她略略醒转过来,好像是第一次,她看清了眼前的世界。父母家人都觉得家妤变了,跟关在房里之前不一样了。被疼痛彻底咬噬过的心散发温柔,一种无望的温柔。
正常接触
“我”,目睹邻居叔叔自杀,经历外婆去世,在生活的路口感到茫然。
外婆也是春天里走的,当时我无法离开,多快啊,夏天已经过去一半。但我仔细想了想,可怕的不是时间,而是接受一个不在身边的人永远不能在你身边,远比想象中来得不容易。连妈妈都说,太久去不成养老院,听到消息时她手里还没停下给人杀鱼的活呢。外婆就这样一个人在狭小的床位上躺了几个月,就像后来一个人躺在狭小的木制盒子里,在此之前,她可曾盼过我们去看她,还是说,苦等不来,她以为自己早就在另一个世界了?日子过得断断续续,告别也成了不必要的事情。你知道吗,甚至连做七都挤在一天里做完了。大家急着把死人留下的东西烧走,又急着把新人从母体里拽出来,没有谁像你一样,白天夜晚只执着于一个问题。
二月份考研成绩出来后,妈妈就这样说过,重新找份工作,或索性回老家,她希望我尽快行动起来。可我不是开关,做不到切换自如,我需要停下来缓冲自己对外部结果的反应,用睡觉、发呆、玩手机、笑或者哭的方式,唯独不能开口。如果我向妈妈透露出一丝后悔,她会把事情拉回到我的上一个失败的选择里去。不脆弱的人就是这样,看到别人在一百米处傻傻站着,他们只会反过来告诉你,出门十米就走错了,可这有什么用呢。眨眼已是七月,妈妈说,你讲要休息,也该休息够了。可我明明又止步于一个新的路口,四周灰蒙蒙的,所有不脆弱的人正迈着大步子飞快经过,留下更厚的扬尘。叔叔,我只能回头望望你。
《嘉年华》
坦白说,海边的月亮好像也没那么令人感动。天上那个像被人踩了一脚,留下鞋底的脏印子,水里那个,风一吹就散成了豆腐碎屑。叔叔,我有点想回去,“回”这个说法或许不太恰当,那间小屋很快将不属于我了。但是,如果一只鸟飞在它并不知道有多大的湖面上,任意一次折返都可以称之为“回”,不是吗。所有的鸟都在湖面上反复调整着方向,除了你,冲出窗口的时候,你主动收起了翅膀。
天鹅旅馆
于玲,保姆,在富有的雇主家工作,却总是感到不安、束缚。
在梦里,她相信她是这个世界的主人公,其他人好像不过是老天爷派送来的家具,可以退回和更换。只有她自己,是一个活生生的、每个毛孔都在呼吸、每时每刻都在产生念头的人。后来她当然意识到这种想法很幼稚,不过梦的确提供给她一种尊贵的感觉,在梦里你再穷困潦倒,也是主人公,你对面的国王坐拥整座城池,依然单薄如纸,随时有可能消失。她有几个要好的朋友,现在都已经不知去向,她们总是喜欢不停地换地方,有时打一份工连月底都干不到,这样做并非出于对现状的某种具体的不满,也不是有什么更好的去处,就只是得一直走。于玲想,也许她们都做过那种梦,周围的人消失的梦。但在现实中周围的人不可能消失,你只能让自己消失。通过不停地换地方,得到生活的主动性,这是她们做主人公的唯一方式。
她被困在这里了——被什么困住?丰厚的薪水?合得来的孩子?还是生活的巨大惯性?今天你把几根黄瓜封进密封罐,明天最重要的事,就是拿出它们看看有没有腌好。整理换季的衣服,给孩子预约龋齿检查,你今天做的很多事,都在为明天做准备,如果你不过明天,等于今天也浪费了。就再干一年,每次于玲都这么对自己说,她必须着手建造自己的生活。这些年除了攒下一点钱,她什么都没有。
她和其他保姆交流过,她们都承认,雇主不在家的时候是最惬意的时候。她们希望雇主出门应酬,希望他们喝醉、迷路、找情人。没有保姆不喜欢空房子。于玲经常感觉到,这些周围 的人在她的屋子外面走来走去,每次脚步离近,她的心脏都会感觉受到压迫。然后就会有人喊她的名字。无论是谁,无论什么时间,她都得马上答应,然后拉开门走出去。这扇门上有一个旋钮的锁,但是她从来不用。要是他们看到她锁门,一定会问,为什么要锁门呢?
遣游人
被迫改掉名字的雁,以及那些没有名字的华人劳工。
几个月后,那新娘生了一场怪病,突然变成哑巴,找了许多医生都不见效。立桐很爱惜这位妻子,他对包办婚姻没有过激的看法,新娘的美丽也缓解了他长年的忧郁,女眷的议论让他心烦意乱,他恐惧于妻子的遭遇,还给庙里捐赠了重金祈福,但那新娘依然说不出话。
他们一直叫雁为细妹,记起她真实的名字来,也是因为新娘的病。她说是家里几位主事人把她叫过去,立桐也在场,他们劝说她放弃自己的名字,实际上是剥夺她的名字。一个算命先生说,新娘之所以生病,是家里有人跟她的名字犯冲,而家里只有细妹的名字“雁”,和新娘的“彦”字重音,虽然是不同的字,但他们找不出更多的巧合。
最后雁接受了这个请求,她描述着自己的遭遇,如同描述着一件我没见过的暴行。在中国人的观念里,人只有被命名后才可以顶天立地,名字也是世界上最短的咒语,失去名字,就像没有了眼睛和嘴巴。对他们农家人来说,名字还代表祖灵的编码,是灵魂落叶归根的依据。
我在印尼见过很多华人劳工,如果不幸在南洋去世,他们的坟墓是一块写着名字的石板,统统面朝故土的方向。其实极少有人在乎他们的名字,他们被叫作“猪仔”,在南洋修塔修铁路,或者去烟草和橡胶种植园当苦力。我不知道雁当时有没有听说过那些悲惨的故事,他们才是一群没有名字的人,身体和灵魂都难以回乡。那座宅邸的魔法保护着和雁年龄差不多的女孩子们,让她们还能在那里如常地吃饭、睡觉、互相比较和嫉妒,只有雁成了彻底的游荡者,名字成了她记忆的全部。
讨论区:我们的时代
年轻的你,又会怎样描述你所处的时代,怎样描述你的同龄人?
是果真像媒体说的那样,压力与焦虑是日常的主旋律?
还是真正置身其中,你们看得见独属于这一代的美好与激情?
如果是前者,它如何具体地落实进你的人生里?
如果不是,你和你身边的朋友们,曾以怎样的积极态度将你打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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