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泡海椒
瑞记饭庄,北京以川菜著称之先声,始于清民鼎革,终于北伐迁都,其生涯起讫,正值行业两大变革期。探其十余年历程,可一览川菜落足京城、从无到有之轨迹,亦可管窥民国中前期,北京饮食业发展之沧桑。
帝制时代,北京饮食业因京师地位,汇聚全国精粹,极尽繁华,复以中枢礼教,寓于行业组织,等级分明。至清同光间,市面饮食业态,即有厨行、饭庄、饭馆、茶饭馆、酒饭馆、羊肉馆、饭铺、饭摊及各式行商等类。
其中,饭庄与饭馆为高中级饮食店,饭庄有冷、热之分,冷庄无经营场所,仅上门置办宴会,热庄有规模宏敞之屋宇,就地承办官商宴会堂会并应承外会,二者皆制桌席,不供零餐。饭馆则有大、中、小之别,俱以零餐小卖为主。各庄各馆,各守其规,各揽其客。
光绪末,时局骤变,诸业随之变法,经庚子、辛亥至民初,饮食业较前多有不同:厨行势衰,庄馆破界,南味细分,团体始现。堂字号失饭庄专利,新式饭馆涌现并涉足宴会;以山东馆为主体之北味,垄断局面渐行松动,而此前笼统之南味,则细分出粤菜馆、豫菜馆、绍兴馆、闽菜馆、淮扬馆等地域馆,新现番菜、东洋诸馆;饭庄商会成立,原泾渭分明之各级饮食店,始有统一行业组织。
此番变革,源于人事更替。清廷垮台,原以王公贵族为目标之厨行、饭庄,客源尽失,或无人问津而销声匿迹,或增设堂食以开办零餐。而各地进京之新科官僚政客,商绅巨室,不谙行业旧俗,不屑封建陈规,终究催生出诸般新样。饮食因人而变,古今长如。
各地风味角逐,川味不遑多让。川菜进京,与众不同,走的是曲线上市。民元冬,几位贵州股东在外城骡马市,创瑞记饭庄,主营贵州、云南风味菜点,又称瑞记滇黔饭庄,为北京首家西南风味饮食店,亦为川菜进京第一站。
瑞记虽名饭庄,实属新式饭馆,其址在骡马市大街东段南侧,虎坊胡同对过,虽无三五进大院,范围亦称宽敞,设包间雅座及大堂散座,供应筵席并承接外会,同时兼售零餐。其布置经营,较清时饭庄、饭馆有别,业务更宽泛,方式更灵活,故以新式称。
瑞记初期菜点,较早见于乐嘉藻日记。1913年1月,贵州人乐嘉藻应同乡阮文光之邀,赴瑞记聚餐,席间菜品计有卤冬笋、腌牛肉、腌猪腰、炖牛肉、韭黄炒肉、糟辣角炒鸡丁等,点心有脆烧面、血肠面等。依乐氏餐后感受,总体并不十分出彩,他感叹“大概气象寒俭,在都市中殊无立足地”。
时人另载瑞记拿手菜,为清汤竹荪、红烧羊肚菌、甜火腿、宫保鸡。西南盛产竹荪、羊肚菌,火腿为云南久负盛名之佳品,宫保鸡则是地道贵州菜。瑞记为适应各省人胃口,将宫保鸡中的青椒减去大半,又仿山东菜办法稍加勾芡,在贵州人看来,已失庐山真面目。此为宫保鸡制法及经营者较早记录(笔者将另文撰述川黔宫保鸡逸闻)。
开业不久,瑞记股东即应食客反馈,聘四川厨师以加强竞争,掌灶者仍是贵州人,川厨与滇厨充二把手,四川豆花、四川泡菜遂崭露头角。此后,三省厨师联袂添办脆皮鱼、椒盐鱼、回锅肉、鸡绒豆花、云腿白菜、扁豆泥、夹沙豆泥、山药泥(并称瑞记炒三泥)、椒盐蛋、烩竹笋、菜花等诸多菜点。
西南三省饮食大同小异,总以风味独特而别具一格,非熟悉之人难辨云贵川菜肴细节,故时人又常以瑞记作川黔菜馆或川滇黔菜馆。瑞记推陈出新,深得食客青睐,至二次革命时,已是外城最受欢迎者之一。期间,瑞记川厨逐步掌灶,川菜亦趋突出,致后来者竟直指瑞记为川菜馆,进而公认作北京川菜鼻祖。
瑞记菜肴另有两个特点,分量大、价码贵,故中上阶层更易接近。经营头几年,鲁迅、康宝忠、钱玄同、朱希祖、黄侃、鞠普、胡适等人先后光顾。据梁漱溟回忆,李大钊曾宴客于瑞记饭庄,他受邀作陪,席上与陈独秀初遇,此次瑞记之会,当为“南陈北李,相约建党”过程之珍贵一瞬。
瑞记所在的骡马市大街,向为外城繁盛之区,商铺、酒肆、茶馆鳞次栉比,而附近一带会馆林立,各省军政商学界频繁交集,为其提供了充足客源。如街北四川营四川会馆,原为秦良玉驻兵旧址,清末始设四川女学堂,川人常来常往,或为瑞记兴旺原因之一。
1920年前后,瑞记营业达至极盛,京师一般阔人“宴会必瑞记”:傅岳棻为竞选教育总长大宴政界要人;梁善济、藉忠寅、黄群、蓝公武为梁鸿耀洗尘;白坚武、李大钊为孙汉忱接风;郭啸麓为马邻翼压惊;中华西北协会等先后宴请孙中山代表徐谦、邵元冲;京沪两市记者在此欢聚;程研秋、吴富琴在此“学艺”…
因上层人士汇集,瑞记竟被官僚骗子注意,他们冒充官场灵通人物,在此骗取各地来京谋官者财物。更有甚者,坊间竟传出瑞记狐仙说:“该馆夜有狐为祟,如夜中架上碟碗大响,次日生意必佳,如微响,次日生意必恶,厨师每夜必窃闻其声,以为次晨上市预备材料多少之标准焉。”
前等赘述,非徒作谈资,以视瑞记经营情景而已。当中央公园开辟,瑞记曾于内设分号长美轩,挂川滇黔招牌,在原有菜品基础上,增置小吃点心,得众多文人雅士追捧而走红,更以一道马先生汤闻名四九城内外,此为后话。
瑞记发达,川菜盛行,一众川菜馆次第开业,仅骡马市周边即有宾宴春、南园、蜀园、益华数家,另有小椿树胡同岷江春,宣外大街利远斋,李铁拐斜街川香远,香厂浣花春,新华街蜀珍、益华园,西茶食胡同春阳居,及西长安街大陆春、宣南春、长安春诸家,大小争锋,盛极一时,川菜至此在北京生根。
二十年代中,形势再生变化。先是后继各川菜馆精进改良,而瑞记菜品质量下降,分流大部分顾主。复因北伐军兴,首都南迁,大小宴会多有停止,筵席生意日渐萧条,高中级饮食店,或缩小规模,裁减人员勉强应对,或直接关门了事,仅1927年11月,关张饭馆即达三十余家。瑞记歇业,大致在此阶段。
进入三十年代,饮食业颓势方有缓解,然昔时大饭庄、大饭馆之喧嚣场面,继由层见叠出之中小饭馆取代,庄、馆间界限进一步打破,竟出一新业态——庄饭馆。其时,各级饮食店为抱团进步,纷纷加入饭庄商会,连茶饭馆、酱肘铺等亦先后加入,饮食业又呈别样局面,而川菜则续写新章。
本文系“消失的川菜名店”系列之一
部分图片来自网络,仅供示意
转载须经本人同意且注明:川味文化・泡海椒
看川菜老传统,听川味龙门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