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了这还不完的儿女债,老铁匠累倒了。
他躺在床上,想动一下身子,可这身体的每一个部位好像已经不属于自己的了。眼角的泪水流到枕巾上,凉凉的。
没想到自己竟会落到这步田地。
当年的刘铁匠,在三里五村,可是一位令人羡慕的的大福大贵之人。
刘铁匠,本名刘兴旺,是当地少有的能工巧匠。打制的铁器,无人能比。特别是那个用镰刀割麦,用锄头中耕的年代,好的镰刀和锄头,那可是抢手货。别人家的铁器需拿到集市上摆摊叫卖,而刘铁匠的铁器,光订单就做不完。别人的镰刀每张卖八毛钱,而他的每张一块五还常常抢不到手。锄的价格也是别家的二倍。你要认为他的铁器价高坑人,可是冤枉了他。因为,他在选料上严格把关,自然贵了不少。打制流程,一直坚守父亲传承下来的工序,同一件铁器,要比别家多费工时。次品必须回炉,保证件件精品。别家的镰、刀、铲、锄等刚用时还算锋利,可不到一季、一年就钝不可用。而他打制的,就是用得只剩下个小头头,还是照样锋利。买时贵了些,可一件顶那便宜货四五件,这个账谁都会算。因此,从未人说刘铁匠的铁器贵,他反而落了个诚实可信,货真价实的好口碑。
刘铁匠在本家族和亲戚邻居中,更是威望极高,因为他们所用铁器全部免费供应。他弄不明白的是,亲邻对他当年的小恩小惠至今念念不忘。这几年到各村去卖货,上了年纪的人看见他,让烟端茶,赶到吃饭时,非拉他吃饭。可在儿子、儿媳的眼里,咋就成了多余人呢?他懂得父慈子孝的道理,一生秉承慈悲为怀,父母的话就是圣旨。谁人不知,他是出了名的孝子。他老是哀叹,两个儿子咋都无孝心哩。难道真如朋友所说,只因给儿子太多,养了贪心,没了孝心了吗?五个闺女,只有两个隔三差五来看爹,少不了拿些营养品,打扫打扫卫生,洗洗衣服,晒晒被褥,其他仨女儿俩仨月还不来一趟。
刘铁匠忙起小生意,这些烦恼事,常忘在脑后。可这一累病,这些清官难断的家务事,袭上心头,不觉悲从中来。也可能是自己上辈子造了孽,欠了这一帮人太多债务,罚他今生今世受苦受难,不得安生。上天自有定数,人命难违,还是认命吧。想着想着,释然了,慢慢地进入了梦乡。
叮叮铛,叮叮铛,刘兴旺从小就喜欢听这铁锤声。大集体时,公社办工场,他的父亲自然是场子里铁匠炉的领班人,他跟父亲到了场子当上了工人。这工人虽然没工资,可生活好,是当时农村人人羡慕的好工作。父亲小锤指挥,他抢起大锤砸在烧红的铁坯上,两人配合得十分默契。他年纪轻轻就练就了一副铁板身材。有一段时间,一位眉清目秀的姑娘总是时不时到铁匠铺里来,痴痴地看着兴旺那抡锤的雄姿。聚精会神的样子,分明像是一个课堂上专心听讲的学生,那溅起的炫丽的火花,使她心花怒放。
那是一个思想还保守的年代,刘兴旺不懂什么男女情呀爱呀之事,但还是被这双默默的眼神感染了。当他停下铁锤回望姑娘,四目相对时,她却羞红了脸,扭头走了。
这风箱的风不再有力,这铁锤的声音不再悦耳。他的铁锤砸错了地方,遭到父亲少有的喝斥时,才使他回过神来。他清楚地记得那勾魂的眼神已有三天没有注视自己了。这位美丽的姑娘真的喜欢上了他吗?他随及否定了自己的胡思乱想,简直是赖蛤蟆想吃天鹅肉。一个打铁匠,怎么会被一个仙女般的姑娘看上呢?
父亲也看出了端倪,私下一打听,原来是东庄陈老师的女儿巧莲。这陈老师曾多年在县城教书,是教育界共认的名师。只因说了几句实话,被打成右派,全家发回原藉,再无当年的风光。兴旺父亲对陈老师仰慕已久,心想我刘家若能娶得陈老师的千金,算是几世修来的福分,便托媒人前去说合。这陈家正在落难之时,一些亲朋避之唯恐不及,竟有这么好的人家看上自家闺女,岂有不答应之理。陈老师当下和女儿商量,应下了这桩婚事。
这巧莲知书达礼,嫁到刘家后,勤劳能干,孝敬公婆,小夫妻恩爱有加。兴旺白天干活再累,一到家看到温柔可爱的妻子,疲惫尽消,常常梦里发笑。
这不是梦,这是实实在在的往事,可刘铁匠也只能在睡梦中去追寻了。唉!再也没有那夫唱妇随了,枕边再也没有窃窃的悄悄话了,多有依靠的女儿也有好几天没来了。自从不替俩儿子家随礼份子钱,把儿子儿媳彻底得罪了。儿子别说看他,就是在路上碰了头,儿子也是勾头而去,气得这老汉只有哀声叹气的份儿。这两个白眼狼是指望不上了,所好还有几个闺女,把应给几个闺女的钱赚够才是硬道理。这身子骨咋恁不争气,才八十来岁,竟然一天不如一天了。本打算近段多赶几个干会,再攒足一个闺女的钱,这一生病,又得多等一段时间了。
其实,刘铁匠并不欠女儿的钱,只是他觉得给儿子的太多太多,倒是亏欠了几个闺女。
这个结还得从三十年前说起。联产责任制以后,家庭副业不再是什么资本主义尾巴。刘铁匠和妻子一合计,开起了铁匠铺,没想到生意特别兴隆。家里盖起了村里第一所小洋楼,又先后娶了两个漂亮的儿媳妇。没想到第二个儿媳刚来不久,就闹着要分家,非得要楼房,说是看着这楼房才嫁来的。刘铁匠忍气吞声分了家,少不得又盖了一所相同的楼房。这不仅花光了所有的积蓄,还借了不少外债。好在刘铁匠人缘好,家里有生意,钱好借。两口子和还未出嫁的三个女儿,只好搬到好久不住人的老房子里。
妻子巧莲对丈夫举债为儿子建房极力反对,没少私下里埋怨他,并指出了不良后果。真被一向言听计从的妻子看透了。两个儿媳不仅不知恩图报,更是贪得无厌,变本加厉,寻找各种理由要钱,不给就翻脸。俩儿子一个比一个软蛋,想孝敬爹娘,却拿不出一分钱。好在巧莲有心计,背着丈夫存了些私房钱,关键时刻还真可救急。这时老刘才真信服了老伴的先见之明,从此,财政大权全部交给妻子。
要是妻子一直陪着不走该多好呀!刘铁匠又想起了老伴的诸多好处。家务活从不让他干,把他打扮得精精神神。最让他感到自豪的是,妻子和他一样好客,从不反对别人到他家喝酒。三朋四友一来,不待吩咐,她就下厨炒菜,这让刘铁匠长足了面子。这是他人缘好的一个主要因素。几个闺女出嫁,全凭妻子作主。让他们感到欣慰的是,五个闺女无穷家,家家是楼房,出门有小汽车。
可这巧莲的勤劳贤惠和对丈夫的体贴,又使刘铁匠养成了家活懒外活勤的习惯。已致衣服不会洗,饭不会做。老伴去世后,两个儿子一替一个月轮流管他吃饭。时至一年,两个儿媳始终没看到公公像以前那样慷慨解囊的举动,于是下了逐客令。最可恨的是,两个儿子竟默许了儿媳的行为。这可把一生要面子的钢铁汉子气得半死,要不是兄弟朋友苦苦规劝开导,他差点没吊死在儿子的门前。
他不得不重新用起了和老伴用了多年的锅灶。他一直以为,做饭不像打铁那样,从烧料、锻打、定型,到淬火、回火等等,有严格的工序。可真到自己做起来,却不是想像的那样简单。做了几顿饭,不是夹生就是糊,不是咸就是淡。就那么两碗饭,竟把他弄得手忙脚乱。有一次,差点失了火。真后悔没给老伴学学咋做饭。其实,老伴临走前两年,曾提醒老刘学学简单饭菜的做法,可他只当耳旁风,光应承,没行动。
又该吃药了,他慢慢地起了床。经过一天多的休息,有了体力,感到有点饿了。他冲了杯奶粉,吃了个面包,又有了精神。他想出去晒晒太阳,可这日头时隐时现,让人捉摸不透。只好斜靠在床头,细细规划这加速还债的宏伟蓝图。明天让堂弟帮忙进点货,后天西庄又该有会了。只要注意好身体别再有病,再有三年,就能给五个闺女每人攒足五千块。到时还完女儿的债,说啥也不这样累死累活地干了,得好好清闲清闲。
想到这终身目标,自然而然地忆起那贤惠的妻子。刚刚结婚时,兴旺说要生个五男二女。可巧莲不赞成,说别要那么多带把的,小子大多是勾命的鬼,白眼的狼,还是多要闺女。闺女是油馍篮子,等老了,上哪个闺女家,不烧碗鸡蛋茶?妻子这一说,兴旺也明这个理儿。两人少不了又亲热一番。上天不负恩爱夫妻,两人通力合作,巧莲马不停蹄,十来年就生下了五女二男。孩子越多越结实,个个少病没灾,健健康康地成了人。
随着机械化程度的提高,人们需要铁器越来越少,刘铁匠的生意每况愈下。令他更无奈的是,杂货店里卖有和他家一样好使的铁器,价格还便宜。这样一来,他家的货滞了销,若是再降价,得亏本,不得不关了炉灶。断绝了经济来源,这让花钱大手大脚的老铁匠很是气恼。常言道,马有膘怪,人有钱怪。这话一点也不假。少了钱的支撑,孙子孙女也和他少了亲近。这是老两口最最痛苦的事了。好在几个闺女常来走动。才六十来岁,干得动农活,料得好家务,带孩子比年轻人有经验,几个闺女争着请去住,后来干脆把孩子送到父母这养。虽然忙些,这充实的生活,带来的是多多的欢乐。随着外孙、外孙女一个个长大,想见他们恐怕只是在春节了。人一旦没了用,常常会被人忘记的。不到逢年过节,有三个女儿是很少看老两口的。
刘铁匠老伴后来身体不好,一年还得住两次医院。俩儿子不仅不拿医药费,连医院看看也懒得去。五个闺女共同承担治病钱,往往问题不大,可让轮班伺候,有几个就不乐意了,总是到病床前站一会儿,说家里实在有事离不开,匆匆而去,从此再也见不到踪影,弄得老娘心里很不是滋味。有一次,老娘说了一个闺女几句。没想到,这个闺女发了火,一把鼻涕一把泪,把老娘好嗦啰一顿,好似天底下她才是最难过的人,差点没把娘气死。好在闺女多,这个不孝,那个孝。生病时,总有闺女在身边。
一天早晨,刘铁匠煎好了中药,喊老伴坐起喝。喊几声,未应答。到床头仔细一看,人已断了气。
这巧莲老太太万万没想到的是,刚刚离开阳世,倒香甜起来。两个儿子、儿媳得知老太太去世,急急来到老宅,争着安葬老人。这老大儿媳哪是老二儿媳的对手,只好眼睁睁地看着老二家一班人,将还能赚一笔钱的老太太抬去。等到五个女儿赶到时,尚有余温的老娘,已安安静静地躺在二儿子家的灵堂里了。本来几个闺女与二儿一家少有来往,但事已至此,也只好硬着头皮前去哭奠。这二儿媳夺得了婆婆后安葬权,顿时有了底气。放出话来,五个闺女除拿出火化、骨灰盒、烟花、古乐等费用外,每人礼金不能少于一千,否者,别想行孝。为了能让老母亲順顺当当地入土为安,都立即将钱如数拿出,老太太风光而去。很少落泪的刘铁匠,躺在床上蒙着头,大哭了一场。
自从两个儿子家都不愿意白白养活刘铁匠以后,他只好狠了狠心,钱都不看。两个儿子的绝情,更加坚定了为闺女挣钱的信心。于是,买了个破脚蹬三轮车,干起了贩卖铁货的小生意。`
因刘铁匠在铁器上是内行,进的货成色好,看利薄,一小车货,一个干会就卖得所剩无几,能赚五十来块。加上赶集串村,生意好时一个月能赚六百多。几年的辛苦努力,已攒够了三个闺女的钱。心想:照这样干下去,再有三年,就能完成任务了。但愿上天保佑俺,让俺别再生病。也不希望长命百岁,能活九十就知足了。这刘铁匠已八十多岁,还不仅那么能吃苦,更是省吃俭用,赶会中午回不了家,花两块钱就是一顿饭,平常从不在外面吃饭。虽然日子清清苦苦,但看到挣的块块票子越积越多,心里还是甜丝丝的。
人常说:人过六十,一年不如一年;人过七十,一月不如一月;人过八十,一天不如一天。这上天的安排,或许是铁律,无人能违。原计划两年挣够一个女儿的钱,可身子骨越来越不争气,这两年才挣二千来块。虽感觉没啥大病,但咋就越来越少气无力。骑三轮去不了远程,进货只得掏运费,加大了成本。出去卖货装东西越来越少,到了上坡路,这车子死活不往前行,只能等到路过人帮忙推上去。这越来越不顺的经营使刘铁匠不禁着急起来。
这挣钱可不是着急的事,更何况是一个早该享受天伦之乐的耄耋之人?急火攻心的刘铁匠,在一天早上起床时,感觉一阵眩晕,歪倒在床边。被每天定时查看的堂弟及时发现后通知了女儿,送到县医院一检查,顿时傻了眼。医生告知:中度脑梗,住院治疗。
刘铁匠身不由己住了院,两个女儿跑前跑后伺候老爹。虽然他意识还算清醒,可半个身子动不了。想说话,总是啊、啊、啊地说不清。这时他彻底绝望了,想到再也无法还完这债了,一生最后的目标,只能成为最大的遗憾,泪水一下子涌出了双眼。
经过十多天的精心治疗,病情竟奇迹般地大为好转。说话虽不利索,还能使人听出大摡。病床一紧张,医生通知他出院,让他在家慢慢康复。
到得家中,刘铁匠当天就让大女儿通知家务缠身的另外仨闺女,说是有要事商量。仨闺女这回才立马赶到老爹家。刘铁匠让大女儿剪开他棉衣里儿,他掏出了一叠存折。对五个女儿说:"爹和娘把一辈子挣的钱都给了那俩白眼狼,只是亏了恁几个。老了只是花恁几个的钱,让恁伺候。我本想这辈子给恁几个每人攒五千块钱,可到现在才攒这一万六千多,看来……"不待老爹说完,五个闺女已哭成了一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