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黄裕生 原载《文景》 2008年第3期 P28-34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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对于人类而言,不管个体间的生命轨迹多么不同,他们都有一个共同归宿,那就是终结。人,是会死的。这是所有人的共同命运。对于这个命运,没有人能够抗拒,然而,又几乎没有人没有抗拒过。克服死亡,抗拒会死,即便不是所有人的追求,也是许多人的向往。人们是如此不愿面对死亡,接受会死的命运,以至害怕死亡,逃避死亡,厌恶死亡,成了人间的世情常态。

对会死的抗拒,在根本上意味着对长生不死的渴望。这种渴望是如此普遍而强烈,不仅漫延在每个人的梦想里,而且穿越千古,绵延在整个历史里;不单激发出了无数寻仙觅道的故事,更是催生了种种丹道与方术。不死,被想像为如此美好的事情,以至会死被视为人的一种厄运,是上天(帝)对人的一种惩罚。

然而,人们很少认真设想一下:人要不死,又将如何?

当然,简单设想是很容易的,比如说,人要不死,地球会装不下等等。但是,这个问题并非简单是一个存在的外在条件问题,而是涉及我们的存在本身的问题:存在的方式、存在的意义以及存在的希望。

这里,我们可以分两种情况来讨论:所有人都不死,或者只有少数人,比如只有你一个人不死。

如果所有人都不死,那么,情形会如何呢?首先我们会发现,先生与后生,前辈与后辈的差别将不再有意义。作为后辈,他不再有未来的优势:他不可能比前辈拥有更多机会经历、参与、见证未来事件和未来幸福,因为前辈与后辈一样拥有无尽的未来;他的历史视野、理论深度、知识结构也不可能比前辈更先进,因为前辈永远与后辈一起参与知识的更新、视野的拓展。只要愿意,一个千岁前辈与十几岁后辈坐在同一间教室里接受最新知识,并没什么荒谬之处。相对于后面的无限岁月,一千与十几的差别几乎可以忽略不计。

同样,作为前辈,他也不再有过去的优势:他经历、参与和见证的往事,并非不可重演,并非不可再来一次甚至几次。如果你非常喜欢三国时代,并且很想拥有曹操的经历,以便体验与袁绍鏖战于官渡的冒险,与孙、刘对峙于赤壁的刺激,那么,在无限岁月里,你完全可以找到同好一起重演一次三国时代大半个世纪的风云变幻。这并不耽误你什么事,在这没有尽头的岁月里,你没有什么事急需去做的,演上一百年的戏算得了什么?因此,对于三世纪的三国事件,二十一世纪的你并非只有听的份儿,只要你愿意,你还可以重复它们。我相信,不死的人类在生活中把三国风云重演一遍,要比会死的人类在戏剧、电影里把它再现出来容易得多,从容得多。

这意味着,历史上可以有无数个曹操、刘备和孙权,有无数个三国时代,而这进一步意味着,三国之后未必就是归晋,而是仍可以回到三国,只要愿意,甚至可以回到春秋战国。实际上,如果人是不死的,那么甚至于不可能有夏商周,乃至秦汉晋隋这些朝代的更替。更进一层说,人要不死,人类将没有时间,没有历史。因为一切都可以重新再来,因而也就没有真正的开始与终结。真正的开始是不可重复的,而不可再来,也才有真正的终结。但是,在人人不死情况下,每个人都可以在其等待与希望中打开并完成一切可能的意志和行动,因为他有无限的岁月。不管他人的意志与行动多么坚强伟大,多么辉煌耀眼,你也同样能够拥有那样的意志与行动。因为只要你愿意,你就可以利用取之不尽的岁月来培养、造就那样的伟大意志,做出那样伟大的作为。这意味着,一切创造,都是可重复的。于是,不仅没有真正的开始和终结,而且也没有真正的伟大,因为一切伟大一旦成为人人可为的事业,它也就不再伟大。

没有开始与终结,则意味着没有时间与历史,因为时间和历史既要有起源性的开始,也要有超越性的终结。

我们平时总在计算时间,通过计算时间来调整、安排我们的生活。我们之所以计算时间,根本上言,恰是因为我们每个人的时间有限。如果每个人的时间取之不尽,我们又何必总是带着疲倦的神情来去匆匆?我们又何妨不找个温馨的地方睡上五十年,让布满血丝的双眼恢复纯真与澄明?每个人之所以总要“抓紧”时间,就在于对每个人来就,时间总是有限的。

这个有限的时间就在从无到有与从有到无之间。有限时间的有限性就有限在它在有无之间。如果说从无到有,是起源性的开始,那么,从有到无,则是超越性的终结。虽然我们每个人可以借助思想(意识)提前进入死亡,通过“出生入死”而往返于有无之间,但是,在有无之间的这种循环,并不是简单的重复,而是每次循环都有新的内容,都以以前的循环作为前提,以以前的循环作为开始。因此,我们每个人在有无之间的每次循环固然是每一次新的开始,但是,这种开始并不是对最初的开始的重复。这意味着,我们有绝对的开始,正如我们有绝对的终结。所谓绝对终结,也就是说,我们一旦拥有了它,我们也就失去一切所有。我们在绝对开始处开始了我们的有,开始了我们的存在,在绝对终结处,失去了我们的一切有,失去了这个世界。

对于我们每个人来说,真正的开始并不是历史-考古学意义上的遥远起源,而是当下对自己从无到有的觉悟,更确切说,对自己从无被抛入有的觉悟。我们们每个人并不从远古开始我们的存在,而是从每个人自己那不可预测、不可把握、不可透视的意识有所显现-有所意愿开始自己的存在;并且也只是这样开始了自己的存在,我们才会有起源意识而去追问历史-考古学意义上的起源,从而才有历史学意义上的“过去”。如果我们不能从自己的意识的有所意识(显现)而给出当下,不能从我们的意志的有所意愿(选择)而开始存在,我们也就不会与遥远的过去建立起联系;过去于我而言是封闭的、不存在的。我之为我,每个人之为每个人,就在于每个人都背负着一个无,这就是意识。意识的有所显现而有所意愿,就是我们每个人从无到有的开始。由此,我们也才意识到,我的存在是有他者在的世界,我的存在总是面临着那不可归结为我而大于我的他者在。这意味着,我们从无到有而开始的存在,打开并维持着一个他者的维度。简单说,我的存在是一个有他者维度的存在。打开他者维度,在根本上也就是打开过去的维度,打开起源的维度。他者指示着我的起源,提示着我与远古岁月的关联。

所以,如果没有我们从无到有开始自己的存在,我们甚至无法打开过去,我们的存在甚至也就没有过去这个维度。但是,当我们有所显现而有所意愿地开始我们的存在时,同时也意味着我们给出了某种希望,我们处在某种期待中。而让自己处在某种期待中,不是别的,正是打开自己的未来,让自己的存在有一个尚未的维度,是一个敞开的不确定性。这表明,没有开始我们自己的存在,我们也就没有将来。因此,从根本上说,我们之所以有时间,我们之所以在时间中存在,不是因为别的,而是因为我们是从无到有,从意识开始了我们自己的存在。

但是,我们不仅能够从无到有,而且也能够从有到无。我们背负的意识之为无,不仅在于它是一个不可被完全窥测与规定的深渊,而且在于它是对终结即会死的觉悟。对死的觉悟或领会,让我们在死作为事件到来之前就能从一切有中解放出来,从这个世界的一切富有中退身出来,回到意识之为无本身。了断这个世界的一切富有,终结这个世界的一切希望,才能越过这个世界而打开“另一个世界”的希望。这样的终结,才是具有超越性的终结,它使我们的存在既有真正的完结,又有真正全新的开始,全新的希望。

这一方面意味着,我们存在的这个世界是一个有限的世界,一个需要抓紧的世界,另一方面则意味着,我们总要退出这个世界,这个世界是有出路的——完结它而开始全新的历程。正因为有出路,有全新的希望,这个世界的一切才是有意义的,并且也才是可以忍耐的。换言之,有彻底终结这个世界的出路,有完全摆脱这个世界的全新希望,也就获得了以超出这个世界的另一种眼光来理解、审视这个世界的可能,这个世界的一切事件与过程也才获得得某种意义与方向,并因而才展现为“历史”,而不只是没有方向的、可以不断重复的事件堆积。

所以,时间与历史以有开始和终结为前提。但是,人要不死,他的每次开始,都是徒劳的,都不是真正的开始,因为他能够且必定不断重复。他有无限岁月,不像我们会死之人只有一个人生,而是有无数个人生,只要他愿意,他就可以重来;更重要的是,相对于他的不死,他在这个世界里所意愿的一切东西都是临时的,但是,他又永远退不出这个世界,他在这个世界没有出路,所以,他没有全新的历程,他无法以带着全新希望的眼光去理解、看待这个世界的一切,使这个世界的临时事物呈显出某种确切的、绝对的意义。对他来说,这个世界的一切都只不过是一些形态的不断变换而已,有似梦幻而没有可靠的意义。所以,他从无到有开始出来的“有”,于他而言都没有绝对的意义。就此而言,他甚至无法真正从无到有,无法真正开始,因而他没有时间与历史。

对于没有时间与历史的人来就,他们在这个世界上的所作所为,都是可以重复而可以相互替代。不管是秦始皇的蛮横独霸,还是汉武帝的雄才大略,抑或是慈溪太后的愚昧昏聩,人们都可以将之重现于任何时代,而不会被认为逆时代而动。因为对于没有时间与历史的人来说,时代无所谓进步与否。即便有进步与落后之分,落后者也无需急着迈向进步时代,因为他总有机会进入而不会错过;而先进者在进入了进步时代之后,也没有任何的理由阻止他退回到落后时代的生活,只要他愿意。这就如一个人逃出了其生活成长的暴政国家之后,没有理由阻止他从自由国家回到暴政国家旅游或生活,以便重新体验暴政的荒唐和自由的可贵,或者,哪怕只是为了好玩。况且这并不减少他享受自由的岁月——他有无数岁月。

既然一切作为都是可以重复的,所以,人在这个世界所充当的角色的差异都将消失。秦皇汉武,不仅其位可取而代之,而且其业一样可以重而演之。任何人的功业,他的所作所为,都不具有唯一性和绝对性;在漫长的生活历程(不是历史)中,人之间将没有伟大与渺小、伟人与凡人的明确区分,唯一明确的不同,就是面部特征。试想,在这样的人类世界,谁还会有渴望伟大的荣誉感?谁还会有追求卓越的雄心壮志?

实际上,在人人不死情况下,不仅每个人的“伟大”、每个人的“突出”会被复制、被重演,从而被抹平,而且由于相对每个人的无穷岁月,这个世界的万事万物都只不过是不知晦朔的朝菌,实在不具有任何可靠性、绝对性,所以,世界的丰富多彩也将被抹平——它对于任何人来说,都没有明确而绝对的价值,都是可有可无的。换言之,每个人对这个世界的万事万物都是趣味阑珊,了无兴趣。如果说从无到有,也即从意识有所显现这个世界的事物、有所意愿这个世界的事物,才意味着开始自己的存在,那么,不死之人甚至都难以开始自己的存在,或者更确切说,都没有兴趣、没有激情去开始自己的存在。不死的你如何会带着全身心的激情投身于一个没有绝对性意义的世界呢?饿不死的你如何会带着饿狼般的渴望去追捕一头转眼就自生自灭的羚羊呢?不朽的你如何会带着出自你每根神经的冲动去抓住必定会在你手里腐朽的事物呢?一句话,你如何会带着满腔的热情去怀抱灰飞烟灭的虚无呢?

抹平自己,抹平世界,没有出路,以至于没有了兴趣去存在,这就是人人不死的结局。那么,如果只有你一个人不死呢?不管是秦皇汉武,还是许多其他人,他们渴望的不死,实际上就是他一个人不死,试图借自己的不死来获得对所有他人的优势和永久的统治。但是,相对于人人不死的结局,只有你一个人不死的处境是否会好一些呢?是否会真如人们渴望的那样美好吗?

如果只有你不死,那么,雷蒙·福斯卡(波伏瓦的小说《人都是要死的》的主人公)的处境就是你的处境。而福斯卡把自己的处境视为一种“天罚”,对自己没完没了的岁月感到绝望。他原本也是一个会死之人,出生于十三世纪七十年代。作为意大利一个小城邦卡尔莫那的统治者,福斯卡对卡尔莫那的安全、幸福和荣誉充满了责任与自豪,曾为之英勇地冲锋陷阵过。然而,当他勇敢地喝下来自埃及的不死药之后,他不仅永远失去了勇敢,也永远失去了会死之人所能够拥有的一切高贵和美好。他以前的身先士卒,是勇敢,而现在的赴汤蹈火却与勇敢无关,因为以前的他与所有会死之人一样,其英勇后面所准备付出的是一次性的生命,而现在的他,不管看起来他的行为多么英勇,背后却是空的,没有任何冒险的代价。不朽的你对他人的帮助与谦让,也难以与自我奉献、自我克制沾上边,因为你这样做并不耽误你什么,不损失你什么。你倾囊捐赠,也谈不上慷慨,因为你有用不完的岁月去获得财富。你节衣缩食,朴素无华,也难膺节制之誉,因为进食并不是你生命的必须,而裸露于冰天雪地于你也丝毫无碍。你高瞻远瞩,让人类避免了许多愚蠢与悲剧,也难说你是智慧的,因为那只不过是在你身上流逝过的漫长岁月留给你的特别财富。甚至你的自由都是不健全的,因为你被抛到这个世界上,却没有自由选择离开这个世界,放下这个世界。因此,你不仅失去了像苏格拉底或耶稣那样向世人证明真理的绝对性的资格,而且你实际上也失去了面对这个世界的真正尊严,因为你无法给自己的生命划出底线,而你的任何抗争与捍卫,也难以避免不被视为演戏——因为你知道,一切对你的屈辱与不公,都不过像是飞虫叮咬,转瞬即逝。

实际上,你一旦不死,你几乎也就不再是会死之人的同类。虽然你依然生活在他们当中,依然与他们拥有共同的外在形像,但是,你已无法以他们的眼光和情感去理解、看待这个世界。在你看来,以千年为春秋的椿树,同不历春秋的蟪蛄一样,都不过是不知晦朔的朝菌。因此,你对椿树不会像我们一样心怀崇敬,不会对岁月在它身上留下的痕迹感到好奇与神秘。你也不会对不确定的未来感到激动与担忧,因为你的未来没完没了,却又“转眼”消逝。我们对这个世界之外的希望充满激情与热爱,而你一定对此无动于衷,因为你不管把目光放得多远,你都看不到这个世界的尽头,你的生活永远封闭在这个世界。

你和福斯卡甚至无法理解为什么自由、平等、博爱对我们是何等珍贵与重要。我们是会死的,我们必须自己承担起自己的终结,无人能替代我们自己的死亡;被抛入死亡,这是我们每个人的命运。而这在根本上意味着,我们承担着自己的自由,也必须承担起自己的自由。因为在被抛入死亡这种被抛状态中,在这种不自由中,我们每个人获得了自己的自由,承担起这样的自由:或者把死亡作为事件来完成,或者把死亡作为事件来遗忘,或者把死亡作为一种可能性来守护。不管是进入哪种可能性,都是每个人自己的自由决断,并且,这每一决断都是每个人进入其他决断,也即进入其他自由的前提。因此,自由是会死之人的本性,是会死之人的存在方式。对自由的损害与剥夺,在根本上就是使人非人化。“不自由,毋宁死”,表面上是为了权利,而根本上是为了维护本性。所以,喊出它才会如此铿锵有力,以致穿越历史,越过大洋与边界,迄今仍鼓舞着全世界会死的人们。

秦皇汉武求不死,主要是想让自己的功业与王朝能长久延续下去,并牢牢掌握在自己手里。然而,如果他们真的不死,他们会很快就发现,他们引以为自豪的所谓功业,很可能是后来失败的原因,或者被后来的历史事件掩盖得无影无踪。你南征北伐,君临天下,至尊至荣,然而不死的你会像福斯卡那样发现,天下事并不真正如你一个人的意志那样进行,因为天下人永远不会以你一个人的意志为意志。虽然在位高权重而又长生不老的你看来,只有几十年生命的芸芸众生,实在不过是些飞虫,但是,他们永远有他们自己的意志,也永远会按他们自己的意志行事。所以,他们永远不会按皇帝、国王、领主或任何其他类型的统治者给他们设计的幸福去追求和享用他们的幸福。任何人都不可能为他人设计幸福。所以,你手中的王朝并非他们所必须的,所以,你至高无上的尊荣终究也是假的,你的权势因而也不可能因你的不朽而可永世延续。实际上,你一旦不朽,你也会很快失去兴趣去保持对一群生灭无常的芸芸众生的权势与优越。

你一旦不朽,你还将失去这个世界最美好的东西——爱情,除非你隐瞒自己的秘密。福斯卡给自己培养了一个恋人贝娅特丽丝,可是她却永远不可能爱他,因为她知道他的秘密:死不了!她爱的是他会死的儿子安托纳,因为后者勇敢,因为他对江山,对人事,充满激情,带着急躁与愤怒渴望参与这个世界的事务,包括战争。所有这些都散发出存在的芳香,流露出生命的火焰。与之相比,死不了的老福斯卡反倒显得像是个死人,一个死不了的死人。如果你是不朽的,那么,不管你看起来多么年轻,你的声音听起就会像是从遥远年代的铜镜里发出来似的,也许很温柔,却像是被悠长岁月过滤掉温度一样,无法打动你心爱的人。实际上,你的恋人一旦知道拥抱她的是一双不朽的手,她不仅不会感到幸福和自豪,相反,一定会是恐惧与尖叫。因为相对于会死的身体来说,一双不朽的手就如一个没底的深渊,一个没边界的黑洞。最为重要的是,无人愿意以自己完整的爱换取片断的爱,无人愿意以自己一生全身心的爱去匹配“瞬间”的爱。简单说,无人愿意以自己一神化的绝对之爱去对应对多神化的相对之爱。玛丽亚纳是在不知道雷蒙·福斯卡死不了的情况下嫁给了他,而当她知道了这个秘密之后,之所以痛哭流涕,悲伤至极,就在于她发现,她的爱情婚姻是多么不公平!她明确告诉福斯卡:她对他们的爱情婚姻感到后悔!

对于死不了的你来说,即使你能瞒过他人而得到她的爱,你其实也无法真正理解会死的恋人在这个世界上的喜怒哀乐,包括她对你的爱与恨。

不管你是到了人人不死的不朽之国,还是在人人会死的必死之国,死不了的你处境都不甚妙。人们追求不死,本是为了长久享有这个世界的美好事物。然而,人们没有想到的是,一旦不朽了,不仅失去了这个世界的一切美好事物,而且也失去了这个世界之外的所有希望。因为这个世界的事物之所以美好,恰是因为我们是会死的;我们之所以会打开这个世界之外的希望,也正因为我们是有终结的。死亡,是我们每个人最内在的一种可能性,因为相对于其他各种可能性,它不可代理,也不可剥夺。我们只是承担着这种可能性才能打开未来,理解现在,重温过去。虽然我们总是承担着这种可能性,但是,我们并不总是以守护的方式承担它,倒是常以逃避的方式遗忘它。追求不死,则是逃避死亡的一种极端方式。而我们之所以逃避死亡,则是因为我们总是要从无开显出有,并且通常喜欢有胜于无;通过沉沦于五光十色的有,来逃避死亡,忘却死亡。对死的逃避与遗忘,在实质上就是对无的掩盖,对我们的源头的掩盖,同时也就是对这个世界的迷执。这种迷执,也就是通常所谓的愚蠢,因为它使人无退身之处而看不清真相,看不清未来。

人终归是要死的,所以,这个世界才那么美好,别处的希望才那么完满。保持这一点觉悟,才让我们始终拥有退身的余地,能够真正退一步海阔天空,能够真正自由地审视这个世界;也才会带着勇气去存在与行动!在这个意义上,会死,是人的一种幸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