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朋友中有两位叫东哥的,一个是画家蔡东,另个是作曲家潘卫东。蔡东哥留作下回再讲,现聊潘东哥。
讲起东哥,脑壳里便闪出三帧画面来,一是他在昏暗的楼梯间装灯泡,地点在广州白云区云鹤北街;二是他酣睡于北京大街秋天的长椅上,我记得是在酒仙桥不远;再则是他在排练现场断喝,让一个当红主持人赧然闭嘴,那是在北京电视台的排练厅。
东哥是湖南冷江人,三十多年前,他在冷江边上玩一把木吉他,除了吃饭睡觉上厕所,所有的时间都在练琴,他几近疯痴。偶尔一天,翻看到湖南日报上的一则消息,说是著名的“中国第一”吉他高手捞仔近日到长沙演出,命运的小手这时在东哥的吉他琴弦上拨弄了一指头,他当即决定去长沙,拜见捞仔。
这种想法,冒失大胆且疯痴,但这个冷江伢子于是这么想,于是这么做,到如今他的那份执拗夹脾气未改依然。
东哥从没到过长沙,隔着千山万水一般,但他找到了演出现场,观看了捞仔的演出。长发如瀑,倜傥飘然的捞仔简直是“神”一个,东哥居然混进了后台,见到了当时无数乐手心中的大神、后来他的师傅捞仔,当然他不知道捞仔并非广东人而是生于浙江丽水,大名叫吴利群。一见捞仔,他劈面提出请求,拜师学琴,捞仔并没把这个冒失的冷江伢子当回事,敷衍一番,脱身南去。
个把月以后,捞仔外演回到云鹤北街的出租房,听楼下开超市的房东老板说,这些天有个湖南伢子来找他几回,可以想象,捞仔当时一定是大吃了好几惊,在长沙请求拜师不成,如今牛皮糖一样追来了广州。捞仔赶紧拜托那位超市兼房东老板,若那湖南伢子再找上门来,一概说他不在家。
据捞仔后来讲,他躲着潘卫东估计有一个多月,回家时常听超市兼房东老板说,湖南伢子又来过几回。后来没了音讯,以为回他的冷江了。
东哥那一段羊城拜师的经历他很少提起,艰辛与绝望、梦想和快乐交织,其中况味阿东自知。几个月里,他到华南理工蹭铺,在林业招待所住30元一个的床位,多以方便面果腹,那年他未满20岁,如今说来撇淡如一杯白开水了。
一天深夜,捞仔打外地回来,走到楼梯间时,他愣住了,长年黑咕隆咚的楼梯间亮起了灯光,他问超市兼房东老板,灯泡是哪个装的,老板告诉他,那个湖南伢子在超市买了灯泡,借他的椅子当梯子装上了灯泡,在超市里泡了碗方便面,吃完离开。
捞仔无语了,一个小小的灯泡胜过万千的理由,捞仔依此接纳了潘卫东,让进屋来,收了这个甩不脱的来自冷江的徒弟,也就是从那天起,捞仔称潘卫东阿东,阿东叫捞仔捞老师,二人亦师亦友,一晃几十年过去,关系如饴,令人羡慕。
后来听捞仔说,阿东在他家里吃喝拉撒好几年,一起习琴演出,情同手足,但却是个不好侍候的主,经常评点他的厨艺一般,让他汗颜。东哥实话直说,捞老师做的饭菜确实不怎么样。最诱惑他的是捞老师家里的那一书柜吉他和音响资料,在当时太难得了,对东哥来说简直是从蛮荒之地来到了绮丽世界,上帝向他敞开了一个音乐的殿堂,同时赠予了他一个好老师,由此彻底改变了他的命运,如今提起仍是感慨千万。
与东哥谈起在广州十多年的经历,他对与各种吉他高手“茬琴”,也就是斗琴炫技的那些鸟事不大记得,但他说了一个细节,让我咂舌。眼前的谦谦东哥曾经在演出时一激动便站到了C位,把歌手挤到一边而不顾,轻狂至极,像个神经病,现在想来实在羞耻,后悔不迭,以致他对演出有了极大的抵触。我估摸这也是他离粤进京、后来拜音乐泰斗罗忠镕为师学习作曲的隐因之一。
2017年秋天,我困在北京团结湖小区的一所公寓里改剧本,催稿如催命,我深陷文债压身的苦痛之中,头大如斗。东哥当时应捞仔之邀,在北京电视台做一档叫“跨界歌王”的娱乐节目,时任编曲、乐队队长。潘队长整日里加班熬夜,编曲改稿,忙乎于乐队与明星之间的沟通协调,脑壳之大不比斗小。
一天晚餐前,东哥来电约我偷闲出来喝点,我们在四得公园不远的一处啤酒吧碰面,他拧来一瓶麦卡伦,一瓶酒撅完了已是深夜,话题一箩筐,二人陶然而别。我喝断了片,记不得是如何回的团结湖,但记得东哥的那款麦卡伦十年,少见的数字烫金,酒味醇厚,一觉醒来唇齿犹有花香;那个酒吧收开瓶费的方式很特别,用他们的酒杯喝酒,每个杯子收50元。
几天之后,再约东哥见面,才听他说起那奇妙的一夜,那晚他并没有回去,在街边的长椅上睡了一夜,手机掉在长椅下,第二天他寻到那把长椅,手机竟在,失而复得。
那个北京的秋夜,东哥说他一辈子都不会忘记。那一夜,是他这么多年来睡得最香甜的一觉,酣睡于街边的长椅上,置身于忙慌之外,他对我说,一个人怎么可以在街边的长椅上睡得那么香那么沉,那么宁静,简直像把什么都卸下了,什么TMD的节目,TMD名利,TMD的歌王,都在那一夜不见了,哪怕只有短暂的几个小时。醒来时,星辰满天,清风拂面。一个人偶得那神谕般的一夜,让人欠不得止。
前些年,电视台娱乐节目一窝蜂上下,高格的不多,捞仔帮安徽台做的民歌大赛节目“耳畔中国”,出奇的好,令人耳目一新。东哥仍旧是编曲和乐队队长,他邀我到排练现场观摩,潘队长行使了一把队长的特权,把他的椅子让给了我。
在现场我第一次见到了捞仔和东哥师徒二人的工作状态,一张一弛,配合默契,把现场调度得紧凑而顺畅,那种愉悦气氛是在别处很难见到的。
那场大赛留下了好些他们重新编曲的经典民歌,至今还在流行传唱,“耳畔中国”仅做了一期,实在可惜。现在时常听一耳朵手机里敖日其愣的《天边》,那个牧羊孩子的歌声还是那么犹如天籁。记得一次我和东哥与一帮北京朋友聚餐,敖日其愣听说东哥在,连忙打车赶来,说是师父在必须到场,席间他唱了一首东哥专门帮他编曲的民歌,沉郁而悠扬的歌声,当场唱哭了我们一桌子酩酊人。
提起现场调度,东哥只摇脑壳,他说起在排练“跨界歌王”时出了祟祟(xixi,长沙方言,意为怪异的不好的事情),那一期节目时间排得非常紧,简直是在与时间赛跑,整个人的神经都绷得快断裂。那天歌手与乐队合排,大家都在抓紧时间做准备,这时,一个当红的主持人也是来跨界的,她一进场就与这个招呼相拥,与那个说笑一番,好不易安排的程序被搅乱了,东哥冷江人的暴脾气冲了顶,他当即起身断喝,如雷贯耳——排练现场,请不要大声喧哗!
当时在场的所有人都被震住了,整个场子里没有了话声,没有了音乐,那真叫一个他妈大静!
现如今,东哥住在长沙西边乡里的桃花岭上,我住在东边乡里的东屯渡边,他偶尔下山,我偶尔过河,找个清净的小酒馆喝上几杯,那些年的繁琐事成了杯中谈资,一笑而已。
有些日子不见东哥了,隐约挂念,于是他来了,带来了他的新作品《边城印象》,我听了几遍,说不出的好,只想着沈从文有沈从文的边城,阿东有阿东的边城,语言与音乐会在某个程度上互为皮里,各表一枝吗?却都是那样的好,如从边城那雾水里漂来,有歌,有船,有翠翠……
作者——胡强
老长沙,曾在北京写剧本,多是宏大叙事题材,好累;如今在长沙写巷子里朋友熟人的小故事,好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