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唐诗坛--天才崔颢(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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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渚多风浪,莲舟渐觉稀。

那能不相待,独自逆潮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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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盛唐的大小名家里,崔颢的人品是最受诟病的。

关于他的卑劣品行,新旧唐书都有专笔记载,虽然只有区区几十个字,读完还真是让人瞬间失语。

先不说嗜酒和好赌,单就论“娶妻择有貌者”这一条,就让人很无语。关键是这大哥还见一个爱一个,短短几年就离了三次婚。这样的德行哪里只是一句“无士行”可以形容,如此段位即便是放在崇尚婚姻自由的现代,都能令一干渣男们自叹弗如。

崔颢者,登进士第,有俊才,无士行,好蒱博饮酒。及游京师,娶妻择有貌者,稍不惬意,即去之,前后数四。累官至司勋员外郎,天宝十三年卒。——《旧唐书-文苑》

崔颢者,亦擢进士第,有文无行。好蒱博,嗜酒。娶妻惟择美者,俄又弃之,凡四五娶。初,李邕闻其名,虚舍邀之,颢至献诗,首章曰:“十五嫁王昌。”邕叱曰:“小儿无礼!”不与接而去。——《新唐书》

贾平凹说:“人既然如蚂蚁一样来到世上,忽生忽死,忽聚忽散。短短几十年里,该自在就自在,该潇洒就潇洒吧。各自完满自己的一段生命,这就是全部的意义”。

我们不知道张扬个性的盛唐时代,崔颢这种放浪形骸是否只是为了博“狂士”之名,但有一说一,这种以伤害他人为前提的“人生意义”,到底让人不耻。正是因为崔颢私德不修,再加上他又喜好创作难登大雅之堂的闺情之作,是以才得了个“名馅轻薄”的差评。但崔颢那些闺情之作真的“属意轻艳”吗?

02

实则非然。

就以一首被李邕斥为“无礼”的《王家少妇》为例:

《王家少妇》

十五嫁王昌,盈盈入画堂。

自矜年最少,复倚婿为郎。

舞爱前谿绿,歌怜子夜长。

闲来斗百草,度日不成妆。

年仅十五岁的少妇,还不曾褪去闺阁少女的天真活泼,她喜欢唱歌、跳舞,在她的新妇时光里,似乎没有柴米油盐酱醋茶的负累,也没有七大姑八大姨的牵绊,她所有的时光和心思都只用来取悦自己。当然,诗人也看到了她婚姻生活里的些许不完美,郎婿不在身边的日子,终归是寂寞的。于是她便用姐妹间的游戏和装扮自己来填补悠闲日脚里的巨大空洞。

其实这样的女性形象在盛唐诗人们的笔下并不少见,王昌龄笔下“春日凝妆上翠楼”的少妇(《闺怨》),李白诗中“却下水晶帘,玲珑望秋月”的寂寞宫女(《玉阶怨》),崔国辅塑造的“红绵粉絮裛妆啼”的少女(《白纻词》),同样是娇俏而寂寞的,也同样热衷于妆容和物质。但只有一个崔颢,被刻上了“轻薄”的烙印。在唐人所编的《搜玉小集》里,这首诗题为《古意》,或许如此才能还原诗人提笔的本源意愿。

03

如果说《王家少妇》还隐约有些南北朝宫体的轻艳意味,那么一阙《长干曲》则全然是江南民歌的质朴天然。

《长干曲四首》

君家定何处,妾住在横塘。

停舟暂借问,或恐是同乡。

家临九江水,去来九江侧。

同是长干人,生小不相识。

下渚多风浪,莲舟渐觉稀。

那能不相待,独自逆潮归。

三江潮水急,五湖风浪涌。

由来花性轻,莫畏莲舟重。

第一首是女子的问话,不等男子回答,就立即先行做了自我介绍。喷薄而出的是一种热望——或恐是同乡,也交代了急口要问的原因。俞陛云说这一阙“既问君家,更言妾家,情网遂凭虚而下矣”。这短短的二十个字,百转千折,将小女儿家的活泼、天真以及原始情窦,表现得活灵活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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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首是男子的回答,九江水把把他们联系起来,是自然而然的亲近感。少年人的回答是亲切但又克制的,有种淡淡的羞涩意味。魏耕原教授形容这种质朴天然的对话“就好像站在山头的男女对话,看似直来直去,然而缓问急答,摇曳有势”。王夫之则说它“墨气所射,四表无穷,无字处皆其意也”。

有了前两首的铺垫,第三首的邀约也就水到渠成了。或许是小伙子有先行回家的趋势,小姑娘便急切地说:下渚风浪急,回家的莲舟也越来越少,你怎么能不等等别人,想要独自回去呢?这是有几分娇嗔的埋怨,也是大胆而直白的邀约,又隐隐约约可见几分朦胧的少女心事。

最有趣的是小伙子的回答,他说一起回去不是不可以,但是晚潮水急浪涌,一起行船难免碰碰撞撞,到时候可不要怪我鲁莽哦。这直男的即视感哟!难怪管世铭说:“读崔颢《长干曲》,宛如舣舟江上,听儿女子问答,此之谓天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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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国的古诗词往往是经验和个性的结晶,优秀的诗人向来能够从前人的旧辙里深耙出新的沟壑。盛唐时代,诗人们无论是在士风还是诗风,都做到了博采众长。这种心灵的大自由、大开放,便使得盛唐文化勃发出空前的文化活力和艺术活力,更推动了诗歌诸体从思想、内容、技术三个方面完成了全面的觉醒。

崔颢虽算不上是新诗歌时代的先觉者,但他绝对是新诗歌时代的先行者。

尤其在闺情这方诗土的耕耘上,崔颢的斐然成就有目共睹。在他的作品里,我们即可以领略江南小儿女的俊朗葱秀,也可以见识寂寞少妇的天真可爱,更可以体会大唐女儿的泼辣率真。隐藏在这诸多娇俏面目里的,却是怎么都掩藏不住的融融古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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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实在这份古意之外,他的诗里还有一份更为难能可贵的潇洒和坦荡。

都说古人写诗是“带着镣铐的舞蹈”,在格律和音韵的桎梏里,让情感在语言的艺术里驰骋确实很难。而细读崔颢的组品,你便会发现他不受格律的限制,也不在意音韵的规则,更不会迁就立意。所有的文字都是心随意动,所以他的作品毫不扭捏,自带一份举重若轻的松弛感。

说起来,盛唐诗人们的人生大多都是松弛的。面对失败的人生,诗佛王维在禅定里寻求自洽,李颀在红尘里锚定价值,王昌龄则是在清风明月里力求圆满。而崔颢的松弛感与他们的都不一样,它无关家国天下的情怀,也无关盛世繁华的骄傲,更不是自我成就的标榜。

在我看来,它纯粹就是一种自我人格在文学创作上的外延,是另一种形式上的不以物喜,不以己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