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起来我爹和我娘的认识,还挺具有戏剧性的。
头一次见面他们是在集市,我娘就在我爹心里留下深刻印象。
说起来也有四十年出头了,我爹如今回忆起来依旧是精神振奋,连说带比划,说那时候要不是你娘出手,爹估计回到家得被你爷爷给打死,咋都没想到后来说个媳妇竟然能是她,真太巧了!
这件事说起来还要说到八三年的时候,那会儿才刚实施包产到户一年,我爹哥四个、都已经长大成人,最小的四叔也十六七了,劳动力多在村里过得也不算太差。
地都分到各家手上了,那就离不开大牲口,犁地、拉脚都能用得上。
我爷爷把积蓄都掏出来,差不多五百块钱,那是当时全家的老底了。
开家庭会议商量卖头什么牲口?驴那时候最便宜,大概二百多块钱就能买下来,然后就是骡子个大有力气,三百多块钱也能买下来,只是骡子这玩意儿大家都知道不会生,别看拉脚没啥问题却没多少人愿意养,毕竟那会儿的人都没想到拖拉机会走进千家万户,想的都是可持续发展。
最后商量来商量去还是买牛,既能够耕地、又能够拉脚,还不用喂那么精细的饲料,关键是还能下崽,一头牛几年后可以变成两头、三头甚至更多,光卖牛犊子就能把本钱给挣回来。
牛也是爷爷的心结,当时生产队解散的时候,爷爷就相中了队里那头大母牛,跟大队长求了半天,把钱也给准备好了,谁知道队长却没吭声把牛卖给了本家堂弟,气得爷爷差点拎着刀子找队长讲道理去,所以说买牛也是爷爷最重视的事情。
或许是太激动了,爷爷在堆肥的时候竟然把脚给铲了个口子,没法走路自然也就没法去集上买牛,大伯和二伯那时候也趁着农闲给人干零活儿,买牛的时候就落到了我爹头上。
我爹相看牛的水平肯定不咋样,爷爷就找三爷跟着他一起去,就去了最近的牲口市。
牲口市就是集市,只不过有一块是专门做牲口交易的,十里八村谁打算卖都会带过去,交易完毕之后给负责管理牲口市的经纪一些管理费就行,我爹刚进牲口市就眼花缭乱了。
那时候改革开放的时间还不久,但民间的经济已经很恢复到正常水平,其实六七十年代民间集市也是允许开放的,没有一些影视剧演的那么夸张,只不过不准交易统购统销的物资罢了,比如粮食、布料这些的,牲口那时候就允许自由买卖,许多生产队都会在集市交易大牲口。
三爷是个老把式,给生产队养了二十年的牛,对牛这东西用他自个儿的话说,就是比媳妇都了解,转了一圈就挑了了三头作为备选,最推荐的就是一头两岁口的母牛,说买回去绝对吃不了亏,就是价格稍微有点贵,对方开价是四百八十块,我爹当时把家里的老本都拿着,也就是五百块钱,刚好够那头牛的,只是心疼钱的他犹豫了好一会儿也没决定。
三爷说既然决定不了那咱就转一圈,稍微等等再说,毕竟买大牲口是一家人的大事。
我爹就听三爷的出了牲口市,三爷年岁大了点,俩人在集市吃了碗凉粉就觉得肚子疼,让我爹不要乱走,他去找个人家借个茅房拉个屎,也就是这泡屎拉出了事情。
我爹出门少,毕竟才刚二十来岁,社会经验少,对于世道估计也不足。
有个二十多岁的年轻人不知道咋的就挤到他跟前去了,用膀子撞了他一下,我爹也没反应过来,只是嚷了一句就让那人走了,然后把手放回兜里才惊恐的发现买牛的钱竟然没了。
当时我爹都快吓死了,要知道那可是一家人省吃俭用多少年才攒下来的,要是丢了回家我爷爷估计能活剐了他,我爹立马就想到刚才那个人,立马抬头找,别说,那人还没有走远。
我爹浑身的血液都沸腾了起来,大吼一声小偷你别跑,然后撒丫子就追了上去。
那人转头一看我爹追来,立马就跑了起来,我爹恨不得甩自个儿脸上俩耳刮子。
喊啥喊?就不能追上去把人摁住再喊吗?这家伙咋追啊?但一家人的血汗钱被偷了,他不追也得追啊,和小偷一追一赶,立马就把集市给闹乱套了。
那小偷滑不溜手,跑的还特别快,在人群里左钻右钻,我爹的速度根本追不上。
眼看人就要跑了,我爹也是聪明了一回,直接大喊着那人是小偷,帮着抓小偷啊。
还真是有几个人伸了手,想想那时代的人真淳朴,放到现在就算遇到小偷大多数人也都会躲,而不是伸手去帮着抓人,小偷被阻拦了几下也是慌了,从腰里掏出个攮子胡乱的挥动,吓得那些人赶紧躲开,小偷也借此机会再次钻进人群,我爹依旧是在后面穷追不舍。
就在小偷即将跑出集市那条街的时候,眼前面忽然就出现了一根棒槌,直愣愣砸在小偷的脸上,当即就捂着脸惨叫起来,然后就见一个矫健的身影从人群中飞出,一脚将小偷给踢到在地上,然后我爹也赶到了,只是现场的情景让他差点没把屎给挤出来。
只见一个扎着麻花辫的姑娘,看起来也就二十来岁的样子,正提着根棒槌,跳着用脚踩那小偷的脑袋,没错,就是踩脑袋,还是蹦着踩,嘴里还骂着让你偷东西、让你偷东西。
小偷捂着脑袋不断地求饶,我爹这时候也反应过来,冲上去就把那小偷摁住,王八拳噼里啪啦在小偷身上胡乱打了起来,他也是恨呐,那可是买牛的所有钱,丢了他就完蛋了。
那小偷也算是倒霉,先是不明不白挨了一棒槌,又被人踹脑袋踹了不知道多少下,然后是被我爹王八拳一顿乱揍,人竟然被打晕了过去,我爹还骑着不断挥拳,最后那帮了他的姑娘看不过去了,说人都晕了,你再打一会别打死了,打死了人就麻烦了。
周围的人也是劝我爹,说赶紧找找钱还在不在?我爹在小偷身上翻了起来,果然在兜里翻到了他被偷走的钱,用麻绳捆着的一卷子大团结,赶紧小心地塞回到自个儿兜里。
集市管理人员也赶来了,把小偷带上,然后领着我爹和见义勇为的姑娘去报公安,在公安那边我爹才知道了那姑娘的名字,刘桂英,马城公社小康庄人,跟我爹隔了一个村。
这个见义勇为的姑娘就是我娘,只是那时候他俩都没想到后来竟然能成一家人。
询问完情况,我爹和我娘就出来,时间也到了下午,集市都要散了,我爹才想起来买牛的事情,我娘说这会儿估计人都走差不多了,你要买牛不如到下个牲口市再来。
我爹自然得对她的见义勇为表示感谢,我娘很大方的说不用谢,就是恰巧碰到了,不是来买棒槌也遇不上,也幸好手里的这根棒槌,说着还给我爹挥了挥手里的家伙事。
俩人又聊了几句,我娘就交代我爹一定要把钱放好,谁知道这集上有多少小偷?我爹赶紧道谢,然后才想起来去拉屎的三爷,等找到三爷的时候老头儿正蹲在路口抽烟。
得知我爹的钱差点被小偷给偷走,三爷也是吓了一跳,骂我爹出门你咋就不带个心眼?好在钱追回来了,要是没追回来你爹得活剐了你!果然是嘴上没毛,办事不牢,说的我爹恨不得把头缩进裤裆里,俩人去牲口市转了一圈,除了几头毛色杂乱的毛驴,其他卖牲口的都已经离开了。
没办法,俩人只好回去,我爹回到家把事情一说,我爷爷立马就单腿蹦着要揍他,五百块钱差点丢了,我爷爷能不生气?说好在是找回来了,不然咱家就完蛋了,你真是个笨蛋,下次可不敢让你带着钱出门了,有多少也得被人给摸走!
等到下个牲口市,我爷爷坐在板车上,我爹把他给拉去的。
三爷帮着选、爷爷还价付钱,很顺利的就把牛给买到家了。
爷爷那段时间跟宝贝似的,天天起床第一件事就是围着牛转圈,给它喂草料、喂水、刷毛,用我奶奶的话说,生了四个孩子都没见他管过一天,弄头牛却看得比亲爹都重要。
牛买来自然也要用才行,当时我们村有砖窑,正好农闲我爹就赶牛车送砖瓦。
一趟能挣个块儿八毛的,一天多的时候能跑四五趟,拿到几块钱的收入,全家人都觉得这头牛太值了,农忙耕地、打场、拉粮食可以用,农闲还能给家里挣钱,不出两年就能回本。
日子顺当了,爷爷心里也顺畅,就琢磨着我爹也到岁数了,该给他找个媳妇成家了。
我爹又开始相亲生活,见了几个都觉得不是太合心意,然后媒人就介绍说小康庄有个姑娘挺好带你去见见,我爹就跟着去了,没想到见面就把我爹给惊到了,对方竟然是帮他把小偷抓住的那个叫刘桂英的姑娘,我娘也认出了他,问他牛买了没有,我爹就说买了,这会儿赶着牛拉车送砖瓦,每天能挣几块钱啥的,我娘就笑着说那还挺好,你该庆幸当时抓住了小偷。
我爹就说可不咋地,说起来还要感谢你,我娘本就是个大方的性子,俩人有说有笑的聊了半天,等到回去的路上媒人问我爹咋样?我爹说挺好的,就是不知道人家能不能看上我这人。
媒人当时就笑了,说咱是实在关系,婶子也不能瞒着你,那姑娘可不是个好惹的,脾气也不算怎么好,她前面定过一个本村的男孩,就因为那男孩拉了她的手,就把那男孩给揍了一顿,亲事也给退掉了,不然凭人家的长相身段,不至于到这年龄才找婆家,你好好想想你降得住不?
我爹一听这话猛地想到抓小偷那次,我娘身影矫健的连连起跳,每次落下脚丫子都是精准的踹在那小偷的脑袋上,立马浑身打了个哆嗦,觉得尾巴根儿那块都是酸酸的。
回到家我爹把事情一说,我爷爷说这不挺好?人家帮你抓过小偷,人也不错,至于脾气大点有啥?哪个媳妇脾气不大?哪个媳妇不打自个儿老爷们?没媳妇管着那能长大成人?
这话把我奶奶都给逗乐了,说你个老东西说话还听明白,我打你的时候你为啥还手?
我爷爷无奈的吧唧着嘴,嘟囔着说你是个疯婆娘,打人专打脸,打坏了咋出门见人?
反正我爷爷是挺满意,用他的话说是个女人就对得起我爹,遇到好女孩不抓紧那就是傻,活该一辈子打光棍,把我爹说的也觉得很有道理,然后那个说媒的本家婶子就去问了人家意见。
我娘那时候还不是很愿意我爹,觉得我爹没心眼、长得也不好看,我姥姥却觉得我爹还行,说人长得敦实,傻点也没啥,起码不会跟你玩心眼,至于长相就更没啥重要的了,庄稼人能干活就行了,那画上的好看,能干活吗?我娘那年龄也没啥主意,心想也算是认识,就这么着吧。
俩人定了亲事,我爹就带我娘去县城买布做衣服,这也是我们那边刚定亲的既定风俗,买完布还发生了一件让人销掉大牙的事情,我爹跟我娘逛街,手无意间碰到了我娘的手,我爹想起我娘暴打前定亲对象的事情吓坏了,赶紧捂住脑袋蹲下说别打头,我不是故意碰你手的。
这一出弄得我娘措手不及,看着一群路过的人都异样得眼神看着她们,心里是又羞又气,拉着我爹赶紧走,走到没人的地方才气恼地踢他一脚,说你是不是傻?大街上干啥呢?就碰一下我能咋的你?这么大人知不知道丢人?你不嫌丢人我还嫌丢人呢!
我爹在她发泄完之后才胆战心惊的问了句,不是说碰你的手就要挨打吗?差点没把我娘给气哭了,伸出手咬着牙咬了半天,才说出口一句你真是个笨蛋,我拉你拉半天了,你是不是也要揍我?说完就自个儿气呼呼地往前走,我爹才意识到他犯错误了,赶紧追着解释,我娘在前面走,他在旁边跟着道歉,最后闹得我娘都没办法了,说咱别丢人了成不?我不生气了总行吧?
回到家我娘越想越生气,一琢磨要跟这样的二傻子过一辈子就觉得窝心,可又不敢说退亲,已经退了一个了,再退一个她真不知道能不能再有人敢上门说媒了,琢磨来琢磨去只能叹了口气,心想就这么着吧,傻就傻点,傻点也好收拾,然后就没跟我爹退亲。
我爹依旧赶车送砖瓦,有时候路过集上,看到好看的围巾、衣服会想起来我娘,反正兜里有钱就买一件,路过我娘村里的时候送过去,让我姥姥满意地不行,说我爹是个会疼女人的。
送了几次我娘也觉得不好意思了,就琢磨着买了点毛线给他织了条围脖,把我爹高兴的不行,出门必戴,戴了十几年毛线都磨秃了还不舍得扔,每次我娘要扔都会阻拦,说这是你送我的第一件东西,有纪念意义可不能扔掉,我娘每次都被他弄得哭笑不得。
俩人处了一年多后结的婚,过日子也少不了磕磕绊绊,我爹脾气好,一般都是我娘发脾气,有时候急眼了也会摁住我爹打几下,小时候我们都看不过去,问我爹你为啥不还手?我爹笑眯眯地说还手也打不过,你娘打小就练武,我哪里是对手?反正也就打几下,忍忍就过去了。
所以我们小时候觉得我爹可可怜了,而我娘就是电视里说的那种母老虎,听到这话我娘气得是直骂我们白眼狼,说我们知道心疼爹,把她当外人,我爹就赶紧哄,说你跟孩子计较啥。
我们小时候也没少挨我娘的揍,动不动就被摁那打屁股,我爹基本上每次都在旁边劝。
等到青春期我们的想法就变了,觉得我爹太窝囊,一个大男人天天被我娘训成二孙子。
当时看电视我还跟我爹说,你看见没,你平常就跟慈禧老佛爷身边那个人似的,然后被我娘一巴给扇了出去,骂我是个养不熟的白眼狼,哪有这么糟蹋自个儿亲爹的?气得我还离家出走了两天,最后觉得还不如在家好又自个儿回去了,我爹却完全没生气,笑呵呵地问我出去两天感觉咋样?不如在家里舒坦吧?去跟你娘道歉然后洗手吃饭......
一晃我们也都为人夫、为人父,而他们俩也成了双鬓花白的老人。
才明白夫妻相处不容易,两个人一条心把家养好是多么的费力气。
家里面肯定要有个人强势,有个人打配合,白脸要会、黑脸也要会。
我娘疼我爹、我爹也疼我娘,他们用了自己的青春年华、用了几乎一辈子将家、将我们这些孩子经营好,供我们吃穿,教导我们成才,帮我们树立好正确的价值观和人生观。
年逾不惑才明白他们的操劳费神、用心良苦,也看明白了他们夫妻的相处之道。
或许就像我爹说的那样,我打不过你娘干嘛要打?她打我几下消了气不就完了?
咱一家人过日子,计较那么多有啥意思?到老了她自然而然就没那么大脾气了。
还真是如此,这会儿我娘见到我们就是说,你爹这不注意、那不注意,要是身体出了啥问题咋办?我想她的意思不是我爹咋办,而是我爹要走了她咋办?
夫妻上辈子都是仇人,这辈子就是来给对方还债的......
庆幸我有这样的父母,庆幸他们彼此遇到了对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