琼瑶写过许多小说,在我看来,她最好的作品是人们关注和留意得最少的一部——她的自传《我的故事》。
什么样的书是好作品,什么样的书又是坏书呢?我认为,最重要的标准是,如果这本书能够帮助你更真实地认识世界,能够使你变得更聪明,使你更贴近现实生活,帮助你在现实生活中解决更多的问题,那它就是好书。反之则是坏书。
既然要帮助人认识世界,那么作品在内容和逻辑上,就必须有真实基础,不能是违背现实的胡编乱造。那是不是所有虚构、想象的作品都是坏作品,所有小说都不能看?
当然不是,小说的人物与故事框架可以是虚构的,可以天马行空地想象,但底层的逻辑则必须是真实的。只有逻辑真实,我们才能够将作品与现实生活联系起来,从中获得帮助。
而自传天然更容易靠近逻辑真实,因为叙述的是真实的经历,真实的感受,不像虚构的故事一样存在太多逻辑失实的风险。
琼瑶的自传分成两部,上半部写的是仍生活在大陆时的童年时期,下半部是台湾时期。这里我想推荐的是上半部,这半部传记,她记录了日本侵华时期,她与家人从湖南逃难到四川的经历,一路颠沛流离,几经生死。他们的遭遇,现在读来令人震惊不已,甚至禁不住泪流满面。
琼瑶出身不错,她母亲的家族是有钱的大户人家,母亲当年就受过高等教育,属于知识阶层。父亲家族大概是一个县城级别的望族,祖父陈墨西曾经留学日本,追随过孙中山,参加过北伐战争。
琼瑶出生时,家里是比较有钱的,能请得起奶妈的那种。他们一开始生活在四川,是相对比较安全的后方。1942年,他们离开四川,回了祖父所在的湖南衡阳。琼瑶的父母没有预想到湖南有一天会被日本攻陷,原本打算在家乡好好发展。
但到了1944年,湖南沦陷,日本人烧杀抢掠。琼瑶自传里记载:“在我刚刚初解人事的时候,我的童年就被战争的火舌一下子卷走了。所有的欢乐和幸福,全部在一夜间化为灰炮……日军……所过之地,杀人放火,搜刮一空。”
为了防备日本人抢劫,他们把一部分财产转移到乡下,藏在一户农家的阁楼上,但乡下也并不安全,一队日本兵连夜侵袭了农庄,抢劫并烧光他们的财产。琼瑶的父母、祖父,带着年仅6岁的琼瑶与两个弟弟,连夜逃到山上,躲在一条山沟里。
靠着家里的长工每天送一次饭,在又饿又冷的境况下,他们战战惊惊地躲了三天。第三天,长工没有出现,也许在路上被日本人杀了,三个孩子又饿又怕,大声啼哭。
在目睹了一名试图逃往山上的农人,被日军枪杀之后,他们自己也暴露了行踪。
日本人抢走了他们随身的财物,紧接着,“有个身材高大、相貌粗鲁的大汉……直奔母亲而来……他咧着嘴,面目狰狞而凶恶,一伸手,他抓住了母亲的手腕……死命地把母亲往山沟外面拖。”
日本人要做什么,大家都心知肚明。琼瑶的父亲扑上去试图保护妻子,被那名日军用棍棒打倒,祖父冲上前,也被打落山坡。三个孩子在恐惧、愤怒和无助中,扯住母亲的衣服,放声大哭,哭得惊天动地,边哭边喊:“妈妈不要走!妈妈不要走!”
在那个国破家亡的年代,不知有多少中国人曾经这样绝望地呼号,但又有谁能够听到?
琼瑶的母亲幸运地死里逃生,一名日本军官制止了部下的恶行。也许他听到几个孩子的嚎哭,动了恻隐之心,因为他在日本也有妻子,也有一个儿子,年龄也是4岁,与琼瑶较小的弟弟一样。
但这一次死里逃生,不代表灾难的结束。为了活命,他们不得不继续东躲西藏。他们一家曾经与亲戚一家一同躲藏在一个柴房里,而日本人就在柴房外逡巡。亲戚家的婴儿突然啼哭起来,为了不被日本人发觉,连累所有人,婴儿的父亲只好疯狂地捂住婴儿的嘴巴,甚至被迫试着掐死婴儿。
他们与许多难民、败兵一起徒步逃离湖南,辗转逃到广西、贵州,再由贵州进入四川,一路上一次又一次经历日本人的搜身、抢劫,一次次陷入山穷水尽的境地。
两个年幼的弟弟在兵荒马乱中走失,琼瑶的父母亲,绝望得试图带着琼瑶跳水自尽……
这些悲惨的经历读来令人泪流满面。这不只是琼瑶一家的遭遇,而是当年许多中国人共同经历的耻辱与伤痛。只是他们中的大多数,未能够幸运地生存下来,也没有琼瑶的叙述能力,来记录这些屈辱与悲剧。
琼瑶运气极佳,一次次奇迹般地死里回生,在绝望的境况里,总能获得帮助。似乎冥冥之中,有神秘的命运在庇护着她,不让她死掉。连走失的两个弟弟,也在相隔数天之后,被重新找了回来。
这部自传,确实值得一读。某种程度上,它记录的不只是人生,不只是命运,也是普通人视角下的历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