打开网易新闻 查看更多图片

琼瑶(1938-2024)

琼瑶离世了。对一些人来说,一个时代结束了;但对另一些人来说,那个时代早就结束了。年轻一代对这位“中式言情教母”所信奉和描写的“爱情”已感到陌生乃至荒诞,连“爱情”本身也敬而远之——“恋爱脑”如今是个众所周知的贬义词。

在她的作品风行的年代可远不是这样。1980年代,在那个精神贫瘠的年代里,“琼瑶”这个名字几乎就是“言情小说”的代名词,还可以当形容词来使用,“你很琼瑶”大致就是说此人情感特别丰富、敏感、伤感。她甚至影响了一代人的取名,那些文艺腔很重的名字难免被看作有“琼瑶味”。

我成长的年代就是这样。那会没有网络,琼瑶小说在反复传阅的过程中,常常书页都被磨烂了。尤其是一些女生,对她的小说可以痴迷到落泪。在一个不知“爱情”为何物的年代里,是琼瑶小说满足了人们对这一神圣存在的向往,提供了情感濡养。

未能免俗,我也读过。当然,由于父母对“早恋”和“闲书”的双重提防,我读过的琼瑶小说很有限,现在能想起来的只有《月朦胧鸟朦胧》、《一帘幽梦》和《窗外》这三本。当我发现她竟然和我同一天生日后,一度还动了点心思去了解她的人生经历和人格特质,但无论如何,我在当时并未深入想过“言情”除了“情”之外还能有什么。

因为她的离世,昨天有位女性朋友感叹:

琼瑶的创作时期是台湾戒严阶段,结合当时的白色恐怖,虽然只是言情,但是有突破当时压抑氛围的意图的,也难怪当时会那么红。 她小说里挺多内容是重点放在逃离旧日家庭封锁、对贞洁牌坊和大家长制的反对,只是表现的载体放在“爱情”上,略显 小家子气。当下啃老的年轻人还未必有她当时笔下的人有勇气呢。

这番话点醒了我,确实, 1980-90年代琼瑶小说的风行绝非偶然 。张爱玲虽然曾语带不屑地揶揄:“《半生缘》也无以为继,我写一部琼瑶可以写一百部。”但她1988年也点出了时代风气:“琼瑶的大陆销路惊人也是意中事,因为大陆还停留在台湾的三四十年前,而且五〇年间就想看的欲望压抑太久了,一旦爆发,即使已经是新的一两代了。”

回头来看,在一个“早恋”尚且被严防死守的压抑社会气氛下,琼瑶小说里透露出的“为爱抗争”和“爱情神圣”,无异于一个大胆的独立宣言。事实上,对那整整一代人(尤其是女性)来说,这可能是他们最重要的现代性体验之一,塑造了他们的情感结构。

打开网易新闻 查看更多图片

李海燕在《心灵革命》一书中认为,五四一代主张将“爱情”视为自由、独立、平等的象征。那是一种对抗外部束缚的冲动:礼教秩序所造成的压抑是不自然的、反人性的,年轻的个体本着自己内心的真实感受,认为压制这种自发情感的任何束缚都是不可接受的。

这种“情绪唤醒型自我”(emotivist self)与传统型自我是判然有别的,因为它强调的是在“社会角色”的面具之下,还隐藏着一个“真实的我”,而我们可以经由自己的感情抵达最深的道德,违背这种本真性而屈从于社会安排,将使我们内心深受折磨。

从这一意义上说, 所谓“纯爱战神 ” ,首 先是针对自己 的一场战争 : 任何信奉“爱情”的人,都应勇于捍卫真实自我而不惜与 自己的社会 角色每日内心交战 。

琼瑶小说正是在这一“心灵革命”的延长线上,并且由于她的身份,甚至还可说别具“性别的感觉结构”意义,因为女性感知、书写自己的情感,这本身就是革命性的,而在她之前,从未有一个中国女性毕生致力于此。

琼瑶在遗书中自称“今生为爱燃烧”,并非虚言。你可以批评她的文笔,但她确实做到了知行合一,真诚对待自己的信念,直至人生最后一刻。

她高三与国文老师蒋仁相恋,最终被父母阻拦而不得不作罢;21岁嫁给马森庆,四年后写下半自传体爱情小说《窗外》,一再被拒,只有平鑫涛允诺在《皇冠》杂志刊发,其夫马森庆羞愤于她披露初恋经历,两人感情恶化,离婚之后,她和平鑫涛的地下恋情维持了十年之久,两人才最终走到一起。

一直有人嘲讽她身为“言情教母”,却不止一次陷入不伦恋中,她的爱情路确实并不平顺,但做出这样的选择,我想最合理的解释是:她理解的“爱情”是超道德的,除了顺从“本心”自发的情感之外,不受外界任何规则制约。

琼瑶的人格特质,像极了INFP,这类人往往敏感、害羞、浪漫、反主流、理想主义,往往还严重偏科,但在文艺上有着很强的创造力。琼瑶正是如此:她两度高考失败,最高学历只是高中,不善社交,但幸运的是,她的创造力在言情小说领域爆发出来。与此同时,她对爱情的真诚、执着也与其人格特质一致。(p.s.很多人推测,鲁迅先生极有可能也是INFP,他那种反抗的“硬骨头”之下有着深沉的人格力量)

打开网易新闻 查看更多图片

琼瑶最终选择自杀,我想也与其人格特质分不开,从她离世前的种种安排来看,这绝非一时冲动,而是她深思熟虑的结果。

她的遗书思路清晰,既表达了自己的生死观,甚至还考虑到了社会责任。她刻意选在13:22离世,寓意“一生双双对对”,而22也是平鑫涛最喜欢的幸运数字,其子平云解释过:

“2”是我父亲的幸运数字,1949年他从上海搭上当时最后一艘轮船来台,船停靠高雄、再搭火车到台北那天是22日;后来进了台肥公司当公务员,宿舍房号又是22号;而《皇冠》杂志创刊正在2月22日,鸭子的造型就像“2”,所以他特别爱搜藏鸭子造型的东西。

2019年,平鑫涛病重昏迷后,其三个子女激烈反对琼瑶,坚称父亲“不要无效抢救维持呼吸”的嘱托不是在清醒状态下说的,认为琼瑶只是因为平鑫涛没法说爱她了,就想放弃他。琼瑶最后回应说,既然如此,我把你们的爸爸还给你们。

以琼瑶的为人,可想她当时承受了双重痛苦:不仅是面对道德指控和翻旧账的痛苦,还因为自己无法反抗外界压力,遵照内心去执行平鑫涛的遗愿。就此而言,她的自杀也是在自证道德真诚:我当初坚持不要插管维生不是为了让他速死,我自己就不想这样,宁可在清醒时有尊严地告别人世。由此,她践行了自己所说的“今生为爱燃烧”。

我知道,一直有人瞧不起她写的那些言情小说“烂俗”,现在的年轻一代对她所标举的“爱情神圣”也已无感,但看到一个人如此奋不顾身地真诚对待自己的信念,老实说,我肃然起敬。

因为真的,没几个人能做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