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家好!今天,陆灏先生请我到上海来,让我跟大家谈谈心,聊聊天。聊什么呢?主要是聊读书。
我爱读书,也爱写书,但不爱讲话,不习惯面对大庭广众讲话。我觉得,我的笔比我的嘴好使。我想讲的话,不用人催,我会写出来,再讲就多余了。讲话很累,认真准备,就成了写文章,成了额外负担;准备不足,千头万绪,语无伦次,人家又不知道你在讲什么,让我觉得对不起听众。
现在,大家喜欢听书,不喜欢读书。书,说得越热闹,越没人读。我希望,大家听了我今天的讲话,千万不要舍书不读,以为讲话可以代替读书。
一
1、书对我很重要,可以让我安静,让我冷静
现在,闹心的事很多,比以前多得多。别的不说,手机就很闹。有人老是问我,你为什么不用手机,我说“非宁静无以致远,故陶然而忘机”。我觉得书这个东西有一大好处,是它很安静,不安静就没法“致远”,我跟古人“打电话”,主要靠书,所以把手机给忘了,干脆不买。
我爱读书,“读书”这两个字,我最喜欢。写书只是读书的副产品,你要当个作者,首先要当个读者。不读书,俩嘴皮子一磕,大喷,能喷出什么来?我最喜欢的头衔,不是“专家”,不是“教授”,其实是“读者”。我喜欢以读者的身份说话,从读者的角度看问题,不是居高临下,指指点点,而是自娱自乐,不负指导之责。
我爱读书,不是因为我家书太多。我不是书香门第,小时候家里有书,不太多。书太多的话,比如把你搁图书馆里,你就被吓回去了。高玉宝说,我要读书,是因为没钱上学。我是在中国人民大学的院儿里长大,周围有书,有读书人,像一块磁石,对我有吸引力。
饥饿是最好的厨师。我觉得,书的诱惑,全在于少,就像沙漠之中,身边有一壶水,你会珍惜每一滴水。我是生于书比较少也比较小的年代,很多书都是翻过来倒过去地看。我对书,一直有好奇心。书太多,对人的好奇心是个打击。
对我来说,书有很多用。
有人说,白天上班,可恨之人太多,下班回家,看武侠小说,别提多痛快,一把剑,把这帮孙子全杀了。我的体会正好相反,小时候,十五岁那年,我发了毒誓,一定要把自己管住,别再打架,赶快把处分的帽子摘了。我的暴力倾向,主要是被书控制起来。
插队,寂寞如山压心头,时间太多,没处打发。我特别感谢书。书,对我来说,最大一用是消遣,一可以消愁解闷,二可以遣兴陶情。有些闲书,我是放在枕边厕上。
书可以镇压邪魅,帮我入睡,看了好书,就不再做噩梦。
2、读书,要有好的老师,老师也很重要
我当研究生那阵儿,考古学的大师、古文字学的大师,很多人还在。比如中国考古学的主帅,夏鼐先生还在,苏秉琦先生还在,罗王之学的传人,在世的更多,大部分还在。
那时是有大师而没有“大师热”,现在是有“大师热”而没有大师。
现在,凡是鼓吹大师的人多半都是想当大师的人。他们把大师吹得神乎其神,就是不拿大师当人。“大师”的帽子满天飞,赐封者多,自封者多。不是自己吹,就是学生吹,有时还假装民主搞投票,非常无聊。我说,如今“大师”一词已经成了大屎盆子,千万别往头上扣。
什么叫大师?我理解,大师都是除旧布新、推倒重来、引领风气、开创局面的人。格局不变,门户不散,很难出大师。大家想大师,盼大师,但历史上,都是乱世才出大师,比如先秦诸子,比如近百年的大师,都是如此。你要大师,还是要乱世,这是个痛苦选择。承平时代,我们必须忍受平庸。
大师不在,徒唤奈何,我们可以读大师的书嘛。大师不在,他们的书还在。大师还活在他们的书里。
大师叫大师,我们不要忘了,它前面有个“大”字,大是格局大,不以一行一业、一师一门为守。很多大师,老师是谁,说不清,博采众长,说不清才好。门户是学术的大忌,使人心胸狭隘。孔子是古代的博学之人,他就是学无常师。只跟一个老师读,越读越抽抽。
还有,我们不要忘记,大师多半是被政治抛弃的人。不管是你抛弃政治,还是政治抛弃你。所谓“风骨”,多半都是无可奈何。比如大家喜欢吹的王国维和陈寅恪,就是如此。
3、读书是个闹中取静的事
我们这个时代太热闹,周围有数不清的各种热。热浪滚滚,一波又一波。比如传统文化热、国学热。孔子热还没热两天,又冒出大秦帝国热。还有群众最多也更永恒的热——养生热。
热的特点,是反复拧着来,但千变万化,总是不离其宗。我们要自其变者而观之,也要自其不变而观之,你得学会从出租车看出黄包车,从铺天盖地的广告看出走街串巷的吆喝。
三十年前,我们有个新启蒙运动,启蒙是和“文革”拧着来。《河殇》的演播是高潮。当时,大家都是启蒙派,什么事都赖祖宗。现在正好相反。从骂祖宗到卖祖宗,这个大弯儿是怎么转过来的,大家应该想一想。老子说,反者道之动。从《河殇》到《大国崛起》,从气功热到养生堂。看似相反,实则相通。
我不喜欢热闹,我很怀疑各种流行情绪。
公众人物是个公共厕所:中国的公共厕所往往无人打扫,屎满尿溢,无法立足,只能掩鼻而遁,再找一个厕所。
大众娱乐是耍猴:要满足人民群众的需要,就要变成一只猴。
上电视的感觉很坏:好像当街撒尿,让我尿不出来。
4、读书的大忌是活学活用
古代有用《春秋》断狱,用《河渠书》打井的。“文革”有用毛主席哲学著作养猪、打乒乓球的。现在,则流行用《易经》算命,用《孙子》搞商战,用《论语》格言提高道德,当功过格。
活学活用,既糟蹋书,也糟蹋人。
二
今天,我们谈读书,主题是读经典,读中国的经典。
“我们的经典”是什么概念?
1、“我们的经典”是子学时代的经典(重归诸子)
中国的古典时代是诸子时代,先秦学术,是诸子之学。和希腊、罗马类似,诸子百家不是一家一派,儒家只是百家之一。
汉办,孔子学院总部,有个翻译五经的大工程,《东方早报》有过介绍,施舟人是领导人,马悦然大加赞赏。
世界各大经典,《圣经》《佛经》《可兰经》《阿维斯塔》,都有译本,这些经典都是宗教经典。
中国的五经不是这种经典。它们是诸子时代古典教育的课本,属于君子必读书。
雅斯贝斯讲“枢轴时代”,他讲的“五大圣人”,其中有孔子,但孔子不是宗教家。
我是把孔子当思想家,而不是教主,更不是领导世界宗教的“通天教主”。
2、“我们的经典”不是汉以来的儒经
五经包括:《周易》《诗经》《尚书》,加《礼记》《春秋》。
九经为:《周易》《诗经》《尚书》,加三礼(《礼记》《周礼》《仪礼》)、三传(《春秋传》《公羊传》《穀梁传》)。
四书五经:《论语》《大学》《中庸》《孟子》加五经。
十三经:《周易》《诗经》《尚书》,加三礼、三传,加《论语》《孝经》《孟子》《尔雅》。
《周易》《诗经》《尚书》,是前孔子时代的经典,最古老。《礼记》《春秋》,或三礼、三传,是孔子或后孔子时代的经典,晚一点。
五经,汉以前不能简单叫“儒经”。我们不能以为,这些“经”只属于“儒”。经是诸子共享。我们只能说,儒家是特别热衷贵族教育和贵族经典的一派。
《论语》《孝经》《孟子》《尔雅》,汉代叫传记,本来不属于经,只属于“诸子传记”的“传记”。
四书,是为了树道统(孔—曾—思—孟)。《论语》《大学》《中庸》《孟子》,其实都是子书。
上次,在中华书局开会,讨论《新编诸子集成》,有人说,《论语》《孟子》是经,不能收,这是以后出概念为准绳。其实,近代学术大变,这种概念早就破了。《诸子集成》把《论语》《孟子》列入子书,才是恢复历史的本来面目。
3、“我们的经典”是最能代表中国智慧,可以与其他文化共享的经典
我在三联书店出版的《我们的经典》,和传统的经典概念不同。我选的四种书,不是我的发明。汉译经典,有四本书最流行:《易经》《老子》《孙子》《论语》。我的“新四书”是我认为最能代表中国智慧的书。
诸子,《论语》代表儒,《老子》代表道,讲思想,这两本书是源头,最有代表性。
技术,兵法和人有关,《孙子》最高;讲数术方技,讲阴阳五行,没有经典,要找本古书当经典,只有《周易》。
我是把这四本书当思想史的读物。
现在,号称“少儿读经”,主要不是读五经,而是读《三字经》。五经,就连教授都啃不动。我看,大家要读,子书更合适。子书,还有《管子》《荀子》《庄子》《韩非》《吕览》也重要,但都是大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