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文原载《文汇报》2021年1月11日8版;转自“文汇学人”公众号;如有侵权请联系删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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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是一个终生从事古典诗词之研读与教学的工作者,平时所阅读过的古今词人之作不可谓为不多。无论其为婉约豪放、典雅俚俗或是正统新变,其中自然不乏令人赏爱和感动的佳作。而在如此众多的各色各样的作品中,石教授的《荔尾词》却别具一种迥异于众的不平凡之处。

关于这种不平凡之特质的形成,我以为最主要的因素是石教授生而具有着一种特别善于掌握词之美感的、属于词人的心性。约言之,词体中所表现的,乃是较之诗体更为纤美幽微的一种美感特质,清代常州词派之开创者张惠言,在其《词选》一书中就曾提出,词之特质乃是 “兴于微言,以相感动”,可以“道贤人君子幽约怨悱不能自言之情”,晚清的名学者王国维,在其《人间词话》一书中,也曾提出“词之为体,要眇宜修”,因此要想写出真正属于词之特美的作品,那么我们首先所要求的,就应是写词的人要具有一种具含纤柔善感之特质的词人的心性。而石教授作品中所表现的,可以说就正是这种词人之心性与词体之美感的一种自然的结合。

据石教授在其所自撰的题为《忧谗畏讥——一个诗词的故事》一篇文稿中之叙写来看,他自幼就是一个敏感而多忧思的少年,生长于一个人际关系级为复杂的大家庭中,身为穷房子弟的他,所受之于父亲的教诲乃是忍耐和承受。而在他所阅读的小说中,最能引起他共鸣的则是小说中的一些弱者的心声,如《红楼梦》中林黛玉所写的《柳絮词》,《聊斋·诸生》一篇中李遏云所吟的《浣溪沙》词。这些情思石教授统称之为 “忧谗畏讥”之情,而这应该也就正是石教授何以将其自叙个人写作诗词之经历的一篇文稿,题名为《忧谗畏讥——一个诗词的故事》的缘故。私意以为, “忧谗畏讥”这一题名颇有两点深义可供沉思。

第一点可供沉思者,乃是这四个字确实探触到了词之美感的一种特殊品质。关于此种特质,我在前文已引述过张、王二家之说,不过仍嫌不够彻底,他们都只能但言其然,而未能深言其所以然。所以这些年来我对于词之美感特质的形成之因素,曾经颇作了一些反省的思索。首先于1991年,我曾写了一篇题为《论词学中之困惑与〈花间〉词之女性叙写及其影响》的长文,以为词之特美的形成,与早期歌辞之词中的女性叙写有着密切的关系。其后我于1993年又写了一篇题为《从艳词发展之历史看朱彝尊爱情词之美学特质》的长文,对词之美感特质作出了一些更为触及其本质的探讨。在该文中我曾对于此种本质试拟了一个 “弱德之美”的名称,以为《花间》词中之女性叙写固然是一种“弱德之美”,即使是豪放派的苏、辛词之佳者,其所含的也同样是一种“弱德之美”,而且曾尝试加以申论,说 “这种美感所具含的,乃是在强大的外势压力下所表现的不得不采取约束和收敛的一种属于隐曲之姿态的美”。如此我们再反观前代词人之作,我们就会发现,凡被词评家们所称述为 “低徊要眇”、 “沉郁顿挫”、 “幽约怨悱”的好词,其美感之品质原来都是属于一种“弱德之美”,又说“就是豪放词人苏轼在‘天风海雨’中所蕴含的‘幽咽怨断之音’,以及辛弃疾在豪健中所蕴含的沉郁悲凉之慨,究其实也同是属于在外界环境的强势压力下,乃不得不将其‘难言之处’变化出之的一种‘弱德之美’的表现”。以上所叙写,乃是我多年来对词之美感特质加以反省后的一点认识。

而如今当我见到石教授以 “忧谗畏讥”四个字为标题,来自叙其写词之经历与体会时,遂油然产生了一种共鸣之感。我以为石教授所提出的“忧” “畏”之感,与我所提出的“弱德之美”在本质上原是有着相通之处的,也就是说这种感受和情思都是由于在外界强大之压力下,因而不得不自我约束和收敛以委曲求全的一种感情心态。我实在没有料想到石教授以一位并非以诗词为专业的科学工作者,竟然能以其天资所禀赋的词人之心性,如此直接而敏锐的以其个人一己直观的体验,轻易地就掌握了词之美感的一种最基本的特质。这自然是石教授所提出的 “忧谗畏讥”四个字之第一点可供沉思之处。

至于第二点可供沉思之处,则是这四个字在中国文化传统中,还蕴蓄有一种丰富的内涵。它代表了中国传统文化中之才人志士的一种普遍的心态。先就这四个字的字面而言,它们就原是出于中国文化历史中之才人志士的一篇名作,那就是宋代范仲淹的《岳阳楼记》。范氏文中所叙写的“忧谗畏讥”的心态,正是一位具有 “居庙堂之高则忧其民,处江湖之远则忧其君”的 “以天下为己任”的才人志士的“忧畏”,所以“忧谗畏讥”四个字所蕴含的,实在不仅只是一种自我约束和收敛的属于弱者的感情心态而已,而是在约束和收敛中还有着一种对于理想的追求与坚持的品德方面之操守的感情心态。其为形虽“弱”,但却含蕴有一种 “德”之操守。而这也就正是我之所以把词体的美感特质,称之为“弱德之美”的缘故。

如果从石教授一生的为学与为人的持守和成就来看,他平生的一切可以说就都是在忧患困苦之中完成的。据姜义安先生所写的《春蚕颂——记著名古农学专家石声汉教授》一文中之记叙,石教授曾在短短三年之内,就写了《齐民要术今释》97万字,《氾胜之书今释》58千字,《从〈齐民要术〉看我国古代农业科学知识》73千字;同时自己又把后两种书翻译成英文本,由科学出版社出版,在国外发行。当他的《齐民要术今释》于1958年将第四册陆续出完时,却正是石教授在国内政治运动中被批判之时,但石教授却并未因此而放弃他的科研的志业和理想。1962年,他就又开始了整理《农政全书》的工作。当时他白天还担任着教学和培养研究生的工作,只能利用晚上的时间来整理《农政全书》,而那时他还患着严重的哮喘病。但只要喘息稍舒,他就继续不断地工作。他终于完成了130余万字的《农政全书校注》,17万字的《农桑辑要校注》,还有《中国农业遗产要略》《中国古代农书评介》《辑徐衷南方草物状》等多种其他著作。而他最后的文稿甚至是写在烟盒纸和报纸边上面的,则其处境之艰苦可知。

姜义安先生把他所写的那篇纪念石教授的文章题名为 《春蚕颂》,一方面固然因为石教授的讲学与著述之工作,其所做出的贡献,真是如春蚕吐丝之至死方休;另方面也因为石教授自己曾写过以《春蚕梦》为题的十二首《忆江南》词。词前有一小序,石教授自谓此十二首词乃因其于 “岁暮检书”之际,偶见其旧作《生命新观》之弃稿而作,则其以春蚕吐丝自喻其倾注心血以从事著述的喻意,固属显然可见。下面我们抄录其中的两首:

忆江南·丝(积稿)  抽不尽,一绪自家知。烂嚼酸辛肠渐碧,细纾幽梦枕频移,到死漫馀丝。

忆江南·衣(成册)  裁制可,依梦认秾纤。敢与绮纨争绚丽,欲从悲闵见庄严,压线为人添。

这两首词从蚕之吐丝经织帛而裁剪成衣,以喻写才人志士之撰述之积字成稿以至于装订成册。第一首词开端“抽不尽,一绪自家知”二句,是写蚕之吐丝一如人之由心血抽绎成篇。蚕之丝绪唯蚕自知,一如人撰述之用心亦唯人自知,故曰“抽不尽,一绪自家知”。至于“烂嚼酸辛肠渐碧”句,表面自是写蚕之嚼食桑叶,乃至通体变为碧色,而其所喻者则是人之生活虽茹苦含辛,而内心中所酝酿蓄积者,则为一腔碧血。至其下句之 “细纾幽梦枕频移”,表面自应仍是写蚕在吐丝时其头部之左右摆动之状,故以 “枕频移”为喻,而另一面则 “枕频移”三字却也正可以喻示人在撰述时之用心思考虽就枕而不能安眠之状。只此“枕频移”三字已经把蚕与人之形象和情思都写得极好,何况上面还有 “细纾幽梦”四个字, “梦”就人而言,自可喻示其撰著所追求之理想;至于就蚕而言,则其一世之缠绵辛苦吐丝自缚所追求者,倘亦有一理想存于其间者乎。至末句结尾之“到死漫余丝”五字,则写人生之苦短,志意之苦多,至死而仍意有所不尽,一如蚕之到死而仍有余丝,真是把才人志士的理想和悲哀写得如此之沉痛缠绵。至于次一首开端的 “裁制可,依梦认秾纤”二句,则以蚕丝之裁帛制衣,喻示人之写稿成册,而 “梦”则喻示所追求之一种理想,最后获得之成果自应求其与最初之理想相符合,故曰 “依梦认秾纤”也。其下二句之“敢与绮纨争绚丽,欲从悲闵见庄严”,则为石教授自写其辛苦之著述,并无在世间与人争求美名之意,而不过只是为了欲将所思所得贡献给人世的一点悲悯之心愿而已,然则此种工作之辛劳,岂不为一大庄严之事,故曰:“欲从悲闵见庄严”也。而结之以“压线为人添”,乃是引用唐人秦韬玉《贫女》一篇中之 “苦恨年年压金线,为他人作嫁衣裳”的诗句,写贫女之为人作嫁衣,以表示其一世之辛劳全是为他人而并无为一己个人之意。至于 “压金线”三字,则是写其积压的有待完成的工作之多。石教授这一组词全部以春蚕之吐丝、作茧、织帛、裁衣为喻,以自写其一生之辛劳工作之全部为人而全无为己之心意。喻象之美与托意之深,二者结合得既优美又贴切,既有词人之纤柔善感之心性,又有才人志士之理想与坚持,其所体现的品格与才质之美,也就正是石教授所提出的 “忧谗畏讥”四个字之深层意蕴的另一点可供沉思之处。

以上我们是就石教授所自撰的“忧谗畏讥”一文,对其作为一个词人在品格和心性方面所具备的不平凡之处所做的一些探讨。而除去这些在本质方面的不平凡之处以外,石教授的词之所以使人感动和欣赏,实在还由于他在题材之选择与表达之方式方面,也有一些不平凡之处。

石教授在1958年写给其长子定机的一页便笺上,曾经自叙说:“老蹇蹉跎五十一年,平和不甚以显达荣乐为怀,尤不欲人以词人文士见目。少年学作韵语,只以自写块垒。”只这一段话,就充分显示了石教授的词之所以迥异于一般人的不平凡之处了。因为就一般人而言,作为一个喜欢写作诗词的作者,总不免有两点习气,其一是对自己之作品常不免有矜持自喜之意,其二是在朋友间常不免有以作品为酬应之时。而石教授则绝无此两点习气,他在其词中所写的都是最真诚最深切的胸中之 “块垒”,下面我们抄录他的三首词作:

清平乐  漫挑青镜,自照簪花影。镜里朱颜原一瞬,渐看吴霜点鬓。宫砂何事低徊,几人留住芳菲。休问人间谣诼,妆成莫画蛾眉。

柳梢青  缱绻残春,簪花掠鬓,坐遣晨昏。臂上砂红,眉间黛绿,都锁长门。垂帘对镜谁亲?算镜影相怜最真。人散楼空,花蔫镜黯,尚自温存。

前调  休问余春,水流云散,又到黄昏。洗尽铅华,抛残翠黛,忘了长门。卷帘斜日相亲,梦醒后翻嫌梦真。雾锁重楼,风飘落絮,何事温存。

这三首词,据石教授所自言,乃是他读了王国维之《人间词》中的《虞美人》 (碧苔深锁长门路),及 《蝶恋花》(莫斗婵娟弓样月)两首词后的有感之作。王氏之词所写的,乃是以闭锁长门的蛾眉自喻,慨叹于谣诼之伤人,但在被伤毁和被冷落中,词人却仍坚持着一种 “且自簪花坐赏镜中人”的不甘放弃的理念,这种心态自然正是石教授所说的属于 “忧谗畏讥”,也就是我所说的“弱德之美”的感情心态。而这自然也正是石教授何以会被王氏的这两首词所感动了的缘故。不过石教授由此一感动所引生的三首词,则已经超越了王氏原词中的心态,而更增加了反复思量的多层的意蕴。从怅惘于 “芳菲”之不能 “留住”,到“花蔫镜黯”而仍不肯放弃的“尚自温存”,再转到 “梦醒” 后之彻底放弃的“何事温存”,这其间石教授所表述的情思和意念,真可以说是幽微要眇百转千回,像这种题材和意境,岂止不是一般以文学为羔雁之具的人所能企及,也不是一般只会写伤春悲秋以诗酒风流自赏的词人文士所能达致的。

传统题材和现代题材都能驾驭,短令和长调均擅长,抒情和咏物皆动人,总之石教授之词,在现当代之作者中,其成就极为难能可贵,足可自树一帜。前南开大学校长吴大任先生曾在纪念石教授的《怀声汉》一文中写道:“我希望这些词及其笔迹将作为文化遗产永远保存。”我与吴校长有相同的愿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