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平文,1966年7月出生于湖南,1984年考入北京大学数学系,1992年博士毕业后留校工作,2015年当选中国科学院院士,2019年任北京大学副校长,2022年任武汉大学校长。
专访武汉大学校长、中国科学院院士
张平文
Q
你觉得应该用什么样的心态进入大学?
A
张平文:我称之为“归零的心态”,因为很多来到武汉大学或其他大学的孩子,在中学时都是优秀的孩子,但是来了之后总会有一些孩子在最后、在中等,你可能要重新找到自己的位置。其实不管在哪,你还是你。
Q
很多同学说,中国的高校转专业是很难的一件事,你支持大家转专业吗?
A
张平文:我来武汉大学之后,做了一个重大的改革——大类招生。大类招生就是按学院招生,学生进了学院后,学院内的任何专业,什么时候想转都可以,而且一个学生要转专业的时候,它所在的院系不能说不,接收的院系可以有一定的条件,简单地说,就是把选择权交给学生。
Q
2023年6月,你第一次以武大校长的身份送别毕业生时,选了一个题目《爱》,为什么要选择这个题目?
A
张平文:毕业典礼的主题是送别,对学生一生而言,他们会碰到各种各样的问题,我认为能够让他们度过任何难关的就是“爱”。我跟孩子们说,我希望他们经常和父母打个电话,因为我自己就是这么做的,特别是我爸爸走了以后。我觉得对父母好,实际上最重要的就是经常去看看他们,每周甚至于每天都给他们打个电话。
Q
现在很多人说,我们大学教育培养出来的学生,企业可能不匹配,为什么会有这种情况发生?
A
张平文:这个情况其实全世界都有的。因为大学的教育不能仅仅是为了企业培养,特别是本科的教育,我们是要素质教育,如果太专门化地去培养,实际上是不利于这个人的成长的。我最看重的是培养学生热爱生活、有上进心、知道自己对什么东西感兴趣、有学习的能力,这是最重要的。
1曾经数学专业招生要靠“招摇撞骗”?
吴小莉:你大学的时候是学数学的,那个年代读数学的人多吗?在学之前你知道数学未来能怎么用吗?
张平文:上世纪90年代的时候,很多人觉得学数学没用。
吴小莉:为什么?
张平文:因为那时候确实也没用。数学有没有用,实际上是由两个角度来看,一个是基础数学,它是自我封闭、不需要跟外面接触、内在逻辑来驱动的,它完全可以脱离这个社会,它可以不管社会。
另外一个就是应用数学,就是数学要用到社会里面去。但是数学要用到企业里面去,实际上和这个企业发展到什么程度有很大的关系。中国现在用数学最多的企业就是华为,但是中国像华为这样的企业是很少的,也就是它真的走入到了无人区,才会觉得数学很重要。但是在上世纪90年代的时候,中国没有企业走到无人区,都学习别人、用别人的就好了,所以应用数学基本上没有市场,那么导致很多学数学的人就找不到工作。
吴小莉:我知道你本来是学基础数学,你的老师也希望你继续下去,但是你要转到应用数学,为什么?
张平文:我内心里一直觉得数学是能够服务于国家战略的,特别是国防建设,这个理念根植于我的脑子里面。我那时候觉得很困难,但是我认为迟早它会来的。
吴小莉:你所谓的困难指的是?
张平文:没人愿意学,那时候社会上也没有这个需求。
吴小莉:你教书多久以后,发现这个需求来了。
张平文:大概10年左右。
吴小莉:这10年苦等啊,苦等学生越来越热爱数学。
张平文:是。那一段时间我就招不到学生,我经常要跑到学生宿舍里面去敲门,跟他说我这行多好多好,从某种角度来说,有点“招摇拐骗”。
2张平文:中国数学专业的博士培养
比美国落后几十年
张平文:我们的基础数学,要是说大学教育,我们完全不落后于美国,从某种角度来说,比美国更好;但最拔尖的博士培养,我们确实要比美国落后几十年。
吴小莉:你觉得原因是什么?
张平文:要培养最有创造性的博士生,而且能做世界前沿成果的博士,那就得至少满足三点:第一,他的导师水平是世界一流的;第二,他从事的研究也是世界一流的;第三,他的素质也是世界一流的。过去这三者我们都不具备,因为那时候他们大部分都出国了。
吴小莉:当你的同辈们都决定出国读书,你为什么留下来了?
张平文:我自己当时之所以没有出国,是因为两个因素,第一个是我们家特别穷,我付不起这个钱;第二个是因为我英语不好,我觉得我出去以后,这个短板太明显了。还有我觉得他们都出去了,那我们国家也总会需要人的,我自己留下来了,那不就很好吗?
但是现在情况就变了。经过这些年的发展,现在中美的博弈,使得我们最优秀的学生去美国极大地减少,一批最优秀的科学家,他们都回来了,所以你可以看到,这三五年基础数学的进步速度是指数级增长的。
吴小莉:那应用数学方面,中国在什么水平?
张平文:应用数学的水平要比基础数学好得多。因为中国现在发展很快,就会有一些新的场景,大家都是新碰到的问题,而中国数据量大、人口多、它碰到这个问题的挑战程度,会比其他国家……
吴小莉:更大,但如果突破了,成果更高。
张平文:对。举个例子,双十一大家都去买东西,系统很容易就崩了,要解决这个问题,这里面就有很多的算法问题,你把这些问题都解决了,就会带动它的学科发展水平。
所以中国现在的应用数学,虽然离美国还是有差距的,但我们可以说是绝对的世界第二,而基础数学不是,基础数学只能说是世界前列。
吴小莉:到了现在大数据时代,人工智能时代,你是不是深刻地感受到,大家理解了数学之美,理解了你所学之用?
张平文:数学其实各行各业都要用,其实用的最多的是国防建设。实际上我们这一行业之所以产生,当年就是因为二战,因为核武器的研究需要。
现在确实像你说的,像北斗导航、无人机、机器人等,都需要用很多的数据。可以说现在数学无处不在,因为算法就是数学,我们现在无时无刻就会碰到各种各样的算法,有些时候你是有感知的,有些时候你是没感知的,但是无时无刻你是被它影响的。
“天问”人形机器人
3张平文:我有信心把武汉大学
数智教育做到最好
张平文:我来武汉大学以后,为什么要搞数智教育?我觉得在中国大学里面,武汉大学最适合干这个事儿,这是我们的学科结构决定的,因为办这方面教育最基础的是计算机、数学、网络安全、人工智能这些学科。
吴小莉:这方面武汉大学很强。
张平文:是的。但更重要的是,武汉大学还有全世界第一的学科——测绘遥感,还有全中国第一的学科——信息管理,还有国际法等,这些学科对办数智教育极为重要。所以我来了以后,很快就组织了大概60个教授,整体构思数智教育要怎么搞。2023年11月份我们发了一个白皮书。很多大学都搞数智教育,但是有整体设计的,武汉大学是唯一一家。
我最希望我的学生,在任何一个地方,通过网络就能够用这些数据、能够用算力来解决他想解决的问题,那就要搭建这么一个平台。
吴小莉:也就是说武汉大学有少有的数智教育资源,像图书馆一样的数字资源,你可以在这里检索所有想要的和数据有关的东西。
张平文:没错,而且把这个工具还要用起来,因为数据多了以后,光那个手机电脑玩不转,我希望我们学校所有的计算机都能玩得转,我们的数据学生想玩哪个数据玩哪个数据。
吴小莉:现在已经完成了吗?
张平文:完成了。我其实做这件事情也是希望改善我们学生的就业,因为现在和数智相关的就业是非常好的,也可以说是最好的。实际上现在的学生,想学信息和计算机相关课程的超过1/3。其实不一定非要学计算机,我们有一句口号叫:只要你进了武汉大学,你就可以来做数智教育,你就可以来学人工智能,你就可以来学大数据。
4武汉大学5到10年内要成为世界一流大学
吴小莉:你为什么要做长江中游城市群“双一流”高校联盟?
张平文:中国现在基本上是四个地方发展最快:一个是京津冀,一个是长三角,一个是珠三角,还有一个是成渝,我就希望长江中游城市群,我简称中三角,我觉得它能够成为中国的第五极。
我觉得大学的底色是文化,一个区域的发展,实际上底色也是文化,而湖南、湖北、江西它从文化的角度来说都是楚文化。比如我们湖南湖北人都叫江西人老表,这三地的文化是很近的。
吴小莉:中三角其实相当的融合。
张平文:如果未来中三角成为中国的第五极,那么教育科技就应该率先走在前面。所以我来到了武汉大学做校长,想为这个想法做点事儿。
而且对于武汉大学来说,武汉大学跟北京大学的定位其实不完全一样,北京大学是全中国人民的大学,它干什么事,不需要去听北京市的意见。武汉大学不一样,武汉大学首先要服务好湖北和武汉,然后服务中部崛起,再服务国家战略,最后成为世界一流大学。成为世界一流大学,就得要有一些事情是在世界上做得最好的,我们就要在中部崛起过程中,真正能够带头起一些作用,这才是跟学校的定位相匹配的。
吴小莉:您觉得未来5到10年内,武汉大学成为世界一流大学的抓手是什么?
张平文:我的前任校长已经做了很多改革,我来了以后全方位地又做了一些。比如我在数智教育上花了很多的功夫,我有信心在中国是做得最好的,但是光靠这些要进到世界一流大学行列还不够,我还在做一些事情。举个例子,我现在要在埃及成立一个“武汉本哈研究生院”,我的目的就是为了我们中国的企业走到海外而去培养当地人。
吴小莉:为什么选择埃及?
张平文:埃及有两个特殊性,第一个,它是唯一一个既属于非洲也属于阿拉伯世界的国家。我觉得中国未来要重视这两个地方;第二个,埃及这个国家相对来说比较开放,它的发展程度大概比我们差15年左右,它现在还在大批地拓展本科教育,还没到拓展研究生教育的阶段;另外,武汉大学和埃及的本哈大学,有很好的关系。
吴小莉:你这是在国家未来需要有教育合作和资源的地方,先做布局。
张平文:对。大学就应该走在社会的前面,因为培养人才是一个慢过程,等到国家需要的时候,可能就来不及了,所以要有一定的前瞻性。去年我们130年校庆,我代表学校宣布:要通过5到10年的努力,全面建成世界一流大学。这个压力还是很大的。
制作人:韩烟
编导:马家佳
编辑:金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