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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李懿娟

又是一轮热带圣诞,我开始制作贺卡。画布上,我描摹了一棵结满热带水果的圣诞树。对我而言,这似乎是一种抵抗方式,或者说,一种联结方式。

2023年圣诞节前夕,我抵达坦桑尼亚前首都达累斯萨拉姆工作。那里是南半球,属热带草原气候,全年高温。圣诞节期间,气温能达到三十来度。

到坦桑第二天,部门朋友带我去了小区附近的超市。闷热的天气里,穿着短袖工作服的收银员竟都戴着圣诞帽,就连酒瓶子也套上了鹿角绒帽。售卖圣诞装饰的区域里,圣诞老人玩偶穿着毛边长袍。横梁上,绿色的松针藤条和彩色的灯串心不在焉地悬挂着,其间,金银两色的小球、铃铛和红色蝴蝶结循规蹈矩地排放。

其实在本科的跨文化交际课上,我就听说过热带圣诞的场景。老师在印度尼西亚转机时,看到机场里的员工穿着厚实的圣诞老人服饰,便在课上向我们提出疑问:为什么热带一定要营造冰雪氛围呢?老师没有给出答案,我们也没回答。我将其简单地归咎于无法抵抗的殖民主义遗风。

那天白天,小领导带我们部门去了当地业主办公室。路上,教堂附近圣诞树张灯结彩。业主大楼也满是圣诞装饰:办公室的每个门框上都缠绕着松针藤条;门上,圣诞老人与“圣诞快乐”替代了“无需贿赂我们为您服务”的中心位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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推开门,我们发现想找的人休年假了,其他人也一副圣诞已至的慵懒模样。一个业主领导调侃道:“我们要过圣诞,你们又不过;我们休息,你们可还要工作啊。”

“God bless EVERY ONE。”小领导笑着打破沉默。意思是,上帝保佑每个人,人人都有假放。

的确,我是在非洲养成过圣诞的习惯的。在国内,圣诞不放假,手里也总有忙不完的事。在坦桑,基督教是主要宗教之一,圣诞节是重要公共假日。全民放假时,我们什么工作都干不成,公司也会给我们放假。

到坦桑第五天,也就是平安夜,三天小长假终于开始。大家都想先休息一天,我找不到人陪我出门,就一个人费劲地找到小区出口,停留在门口的三蹦子把我飙到城中心的圣约瑟夫大教堂。

圣约瑟夫大教堂宏伟壮丽,墙面灰白,屋顶瓦红,哥特式的尖拱直奔云霄。教堂四周,盆栽散尾葵轻轻摇曳;稍远些,一排高挑的垂枝暗罗哨兵般屹立。在教堂广场中央,绿布搭成的树旁,圣诞老人站在松果之上。

参观完外围后,我始终找不到入口。讲当地语言斯瓦希里语的保安和讲英语的我最后用蹩脚的法语和手势沟通,他带我进去。环绕四周,金黄的墙面、简单的束柱、高耸的拱肋、透着阳光的彩绘玻璃以及肃穆的宗教圣像一跃映入眼帘。在教堂的各个角落里,告解亭、管风琴以及用牛皮与麻绳做的各式非洲鼓悠然自得。

教堂里并非只有我一人。一位穿浅蓝色长袍的黑人修女正在擦拭器具,一位穿着短袖的赤足男子正在练习钢琴,还有几个人在摆放圣诞装饰,比如挂在灯架上的松针吊饰、表现耶稣降临场景的瓷器等等。

但最让我印象深刻的莫过于他们的热带圣诞树。长长的松枝被捆成锥形,三根甘蔗依偎其间。装饰品采用了木瓜、芒果、椰子、洋葱,宛如彩色铃铛一般点缀树间;藏匿着挂在树下的还有一大串青香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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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坐在长椅上,沉浸在热带的圣诞氛围之中。摇头风扇如期吹走略微湿热的空气,安宁、幸福、自由。我多希望热带能有更多属于自己的圣诞,圣诞老人与冰天雪地不应是他们的常态,而是他们的奇观。我也希望,热带以外的人在想起圣诞时,不会只想到积着雪花的雪松,而是——这棵缤纷果子树?

沿着海边散步,很快我又路过了阿扎尼亚前线大教堂。院子里,阳光毫不吝啬地洒下金色光辉,沉甸甸的番木瓜树与高大的棕榈慷慨地给予阴凉。红的、橙的龙船花,绿的、紫的兰花藤拥簇着盛开,斑驳的色彩在这个梦幻仙境里闪耀。

教堂门口,红色的圣诞展版上,雪花、麋鹿、礼物等元素再次出现。我未作停留。里面,奶白的内墙纯洁如云。除了圣诞装饰,长椅上还绑着白纱。一个拿着手风琴的当地男人正极富激情地排练合唱,男女声交织成和谐的旋律。兴许是在筹备圣诞婚礼吧。

我不知坐了多久。

我觉着,要是生活在这么美丽美好的地方,每天都会像是节日。或许节日的意义就在这里,我们获得一个间歇,踏出日常,允许一切联结的发生,最后以更宁静的态度面对生活。在日复一日的例行程序与奋发进取中,心灵总会蒙尘。而那天,那些不期而遇洗涤了我的心灵,赋予我一种极富生命力的、热气腾腾的力量。

平安夜之后便是圣诞,我们部门约着出去玩。

在海边,我们举着笛形香槟杯,喝着蓝色气泡酒,一起品尝当地的鲨鱼和薯条蛋饼。骤雨大作,我们兴致未减,猛地冲入雨水与浪花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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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空刚露出晴光,这片为数不多的公共海滩就如同变戏法似的沸腾起来。善泳的当地人如同一群跃动的鱼鳍在海水中扑腾;孩子们则奔跑、嬉戏,溅起一片片晶亮的水珠;圣诞展板前,人们络绎不绝地前来拍照。

饭后,我们沿着海滩散步,准备登上悬崖。一路上,我们遇到了踩高跷的技人、身披红袍的马赛人,还有穿着为中国喝彩红T恤的当地人……连路边的贝壳、牛角瓜花、蜈蚣和大蜗牛都让我们兴奋。

坐在悬崖边的那个圣诞下午,我们的友情触及顶峰——那时候我还不知道大家后来会因工作闹矛盾,更不知道部门最后只剩下我和小领导两人——总之那时,我们还是无忧无虑,笑意盈盈。时至今日,我还无比怀念那时纯粹的友谊。

圣诞一晃而过,节礼日到来,假期尾声敲响。

我躺在沙发上读传记小说《白色的马赛女人》,享受这最后的清闲。书中,瑞士白人女主在圣诞假期前往肯尼亚旅行,40度的高温下,她与迷人的马赛男主相遇、相恋,又在另一个圣诞节前后同他结婚、生子……主人公的经历引人入胜,但书里的视角似乎不可避免地以白人经历为标准,异质文明被简单化、浪漫化。

这种西方与非洲的关系不禁让我再次想起老师的疑问,身边不少人也屡次质疑热带圣诞的冰雪元素。毕竟,非洲热带地区没有春夏秋冬,全年都炎热难耐,而当地人却在圣诞节的烈焰下戴上毛茸茸的圣诞帽,用冬日冰雪来望梅止渴似的装点节日气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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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开始追溯圣诞历史。圣诞源自基督教,是庆祝耶稣诞辰的宗教节日,在那天,基督徒们祈祷、敬拜,并唱诗赞美。后来,圣诞节逐渐式微,与中世纪长达数日的欢乐庆典不同,圣诞节成为一个单日假期。

英国文豪狄更斯重塑了这个节日。他用充满美好与善意的写作唤醒了大家对这个美好节日的热爱。著名的《圣诞颂歌》开篇就借主人公外甥之口说道:

“我确信,我每逢这个节日到来的时候——且不说它那神圣的名字和起源所引起的崇敬,如果任何属于圣诞节的事情可以撇开这种崇敬不谈的话——我总是把它当作一个好日子,一个友好、宽恕、慈善、快乐的日子;据我所知,在漫长的一年之中,只有在这时节,男男女女才似乎不约而同地把他们那紧闭的心房敞开,把那些比他们卑微的人真的看作是走向坟墓的旅伴,而不是走向其他路程的另一种生物。”

再后来,圣诞节变得商业化,并以迅猛之势席卷全球。商家在创造圣诞时似乎以狄更斯作品为范本,于是圣诞与冰雪世界紧密相关。如果我们在网上搜索“圣诞贺卡”,出现的无疑是雪花、雪人与雪景,圣诞树、圣诞帽与圣诞老人。据说,这些场景也都源自《圣诞颂歌》。

不过,即使没有狄更斯,由于近90%的人口都住在北半球,最发达的西方国家也集中在这里,因此,不论从数量还是从力量来看,圣诞传统很大程度上都由这些人主导,文化霸权就这样遍布世界每个角落。

因此,我想做一张与之对抗的热带贺卡。

在网上搜索“热带圣诞贺卡”,有的使用棕榈树作为圣诞树,有的用菠萝,有的用贝壳。背景则变换为沙滩、茅草屋或是载歌载舞的当地人们。还是我那棵心爱的果子树更具创意。我把这棵树当作反抗文化霸权、建立世界联结的信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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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把画作发给了当地好友,分享我的宏大愿景。好友曾在中国留学,后来回到坦桑从医,前几个月他又来到中国念硕士,毕业后就回坦桑安定下来,不再出远门。

“很不错。”他说。“提到圣诞,我完全不会想到雪。大部分非洲人都不会这么联想,因为他们从来都没见过雪。”

“但商业化的圣诞节却全是雪花和圣诞老人。”我提醒道。“达累斯萨拉姆的商场有圣诞老人合影互动,饭店里做车轮意面的师傅热得满头大汗还带着圣诞帽。”

“商业化的圣诞节和耶稣并没有关系。你看到的只是全球化的结果,大家庆祝冬日,庆祝新年。但在教堂里,圣诞节更多是庆祝耶稣诞生,思考耶稣对我们生活的意义。”

我开始热切期待今年的圣诞,想象大家收到热带贺卡时的反应。或许宏观上,我的贺卡什么都抵抗不了,但在这个过程中,我或许会有什么新收获——比如像去年一样:教堂赐予的安宁与力量,悬崖边的兴奋,躺椅上的遐思;或许失散的友情会再次出现,世界上的联结会多出一分。撇开一切,这终究是个好日子。实际上,每天都可以是好日子,无论何地,都是如此。

“你今年在中国,准备怎么过圣诞?”我问。

“上课。”他说,“我已经习惯了。”他本科在中国待了五年,那五年的圣诞全都在上课。

我突然想起小领导的“God bless EVERY ONE”。在《圣诞颂歌》的结尾,狄更斯借小孩之口说的也是一样:“God bless us every one!”上帝保佑我们,每一个人!

我建议好友下课后找朋友聚聚。毕竟,对他来说,烈日圣诞不稀奇,但在他的人生中,冬日圣诞还有几轮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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