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赵华甫
小兵十八岁的那年,他的大哥去世了,嫂子正怀有身孕,寨邻老幼都劝小兵娶他的嫂子。
我们东家人(1996年认定为畲族)有“小叔子填房”的习俗。哥哥去世了,成年的弟弟(俗称小叔子)可以娶寡居的嫂子,这是符合族规的事,可是小兵就是不愿意。嫂子只好含泪从后门走了(我们东家人有个规矩,寡居的女人可以改嫁,但出门的时候不能从正门走,只能从后门出走),连同身上的孩子一起,成了别人家的人。
正值青年的小兵和父母、兄弟一家,像我们六堡村的东家人一样,砍柴割草,插秧收谷,过着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的日子。我们东家青年人除了“四月八”集会、赶乡场结识异性朋友外,每年农历的七月半、八月十五月圆的晚上,我们村的男青年都要走到隆昌、仙鹅、坝寨、茅坪山等东家人聚居的寨子去唱山歌,远的还要跑到凯里的角冲、六个鸡等寨子去找自己心爱的姑娘,谈情说爱,最后结成终身伴侣。
那时小兵正值青年,可他对找心爱的姑娘唱山歌、谈恋爱一点都不感兴趣,他除了劳作外,最喜欢做的事就是上山打猎捕鸟。打猎也是我们东家人的一项重要生产生活,农作之余,东家的男人也常常上山打猎,改善生活。我们村里就有许多猎人。小兵就是其中一个,他黒瘦的脸上,长着的那两颗黑眼珠,看猎物特别准,挖竹鼠、抓野鸡,一逮一个着。他家每个屋角的柱子上挂满了各种各样的鸟笼,里面装着黄豆雀、画眉鸟、锦鸡等很多不知名的小鸟,地上到处是关小猎物的笼子,里面关有野兔、竹鼠、獐子及一些不知名的小动物。好看的小猎物,他留着自己喂,自己欣赏,自得其乐。不好看的猎物,每到赶乡场的日子,他就拿到二十多里外的乡场上去卖,换点钱来,贴补家用。
日子就是这样以天天过去,转眼小兵从十八岁的小伙子长成了四十岁的中年人,但他还是光棍一条。那年秋天,寨子后山天坡来了一群野鸡,小兵理出那群野鸡晚上就宿在半山腰的一丛刺丛里。天不亮的时候,小兵拿上火药枪,冲上火药,装上一把铁砂子,准备趁天还不亮,露水重,野鸡振不动翅膀的时候,一枪打去,一群野鸡一网打尽,拿回来可以买个好价钱。谁知道村里的老猎人岩头也理到了这群野鸡的足迹,小兵上山的时候,岩头也从后山翻了过来,两人同时向同一个目的地走来。小兵先到,在刺丛底下不远处架好火药枪,把握野鸡的动向,调准好枪口,准备一网打尽。这时,岩头从后山下来。黑暗中岩头不知道小兵在下面架着火药枪等着,小兵也不知道岩头下来。这时小兵只听见窸窸窣窣的草动声,以为是野鸡在走动,他就认准声音的方向,砰的一声打过去,只听到哎哟一声,岩头应声倒下。小兵慌忙问道:“是谁?”岩头忍痛叫道:“是我,糟了!”小兵知道事情不妙,循声走上去,这时天已蒙蒙亮,小兵一看是岩头,只见他满身满脸都是血,小兵赶紧把岩头扶下山来,到寨子里找车子送医院抢救。
这一枪岩头身上中了三十八颗铁砂,现在有些铁砂仍留在他的身上里还没取出来呢。我们东家人说,人死后身上不能带铁器进土里去。岩头的儿子说,只有等岩头死后了,再慢慢取下来,现在要是全部取完,非把活人折磨到死不可。为了医治岩头这身枪伤,小兵卖了家里唯一的一头最值钱的水牯牛,但还不够岩头的医药费。为了还债,从来不出远门的小兵只好南下广西,投奔在南宁建筑工地上打工的乡亲们,成了一名建筑工人。
繁重的工作中,大家常常拿小兵来开玩笑寻开心取乐。大家知道他四十岁还没结婚,取笑他身上有问题,不是男人。于是就有好事的乡亲,在雨天不能做工的日子里,带他到街上去试试。
在小兵他们工地附近,有一条街,街上有些擦鞋的女人,有几分姿色,身材也丰满,常常故意穿着紧身的低胸衣服,坐在街边招揽生意。这时有男人来到女人对面的椅子坐下,把鞋子伸过去,女人弯下腰去擦鞋,男人坐在椅子上,正好把女人胸前的春光一览无余。一些男人就动心了,开始和女人搭讪,说说笑笑起来,鞋还没擦好,就已经谈好了价钱,便转移到附近的出租屋里干一些与擦鞋无关的男女私事。我们寨子里的乡亲,离家时间长了,又是年轻力壮的,有些实在忍不住了,也偷偷跑到街上去“擦鞋”。其实大家在工地做工,有谁真的愿意花钱去擦鞋呢!
乡亲把小兵带到街上来擦鞋,找一个丰乳低胸的女人面前坐下。乡亲与女人早就相熟了,彼此见面就讲一些粗俗不堪的话,然后指着小兵向女人介绍说,我们这个老乡还是黄花郎呢,四十岁了还没开过荤,能力行得很!女人就笑着说,行不行试了才知道。于是乡亲又用我们的东家话告诉小兵,叫他用那双盯野鸡的黑眼珠盯好女人的酥胸。说着,乡亲就离开了。小兵看着女人的胸前,脸色红一阵、白一阵。鞋擦好了,小兵并没和女人到出租屋去,气得女人本来只要两块钱的擦鞋费,足足要了他五块钱,还叫他赶快滚,别耽搁她的生意。
小兵回来说擦鞋太贵,自己还要寄钱回去还债,不愿这样乱浪费钱。大家都笑他不是男人,依然拿他开玩笑取乐。每到天气不好,不能上工的日子,大家上街去找乐子去了,小兵一个人在工地无聊,就到附近的山坡上抓野鸡、挖竹鼠,运气好的时候,逮到一两只回来,大家一起改善生活,也算自得其乐。
经过几年的打拼,小兵终于还清了岩头的医药费,还买来了一辆摩托车在村里骑来骑去,从此不下广西去打工,依旧在寨子里和父母、兄弟过着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的日子。前年寨子里有一家六个鸡的亲戚吃酒,寨子上的人邀约一起去,才显示出我们东家人热情好客。因为小兵有摩托车,一定要小兵一起去。临走的时候,小兵说,哪个不怕死的,来跟我坐!我们东家人出行最忌讳说不吉利的话。我们东家人常说,鬼随口,怪随舌,乱说不吉利的话,鬼怪会跟着来。于是没有人敢和他乘坐一辆摩托车。那天去六个鸡,他一个人冲在前面,刚下完我们村子对面的虫蚁坡,就在花桥那个地方,小兵被后面开来的一辆车撞下坎去,当场毙命。
送葬的时候,小兵的父母哭得很伤心。小兵的父亲是我们六堡村有名的铁匠,打铁的硬汉啊,但毕竟是老年丧子,白发人送黑发人,怎的不伤心!寨子上的人都来劝小兵的父母,不要伤心了,好在他一辈子没结婚,无妻无子,一个人去了无牵无挂,再说家里还有小兵的弟弟腊生照顾。劝了多时,小兵的父母才渐渐地止住泪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