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8年和2019年，我有幸两次前往朝鲜参加摄影工作坊。这两次旅程不仅仅是专业领域的一次实践，更像是一场跨越时间和空间的体验。当列车穿过鸭绿江进入新义州时，窗外的景象仿佛一瞬间回到了几十年前：统一的服饰、统一的建筑，甚至人们的表情和动作也透着一种高度的一致性。在这里，“KOREA IS ONE”不仅是一幅挂在板门店朝方区的巨型海报，更像是这个国家每个人对外的宣言。
特殊的摄影旅程：走进真实的朝鲜生活
由于我们的摄影团队是专业性质，朝方特批了一些非常规的旅游路线。这让我们有机会进入普通游客无法触及的场所——射击场、纺织厂、酒吧、学校，还有每天固定的街拍时间。从平壤市中心到郊区，从高耸的主体思想塔到居民生活的后巷，这些地方构成了一个既陌生又真实的朝鲜。
走进平壤纺织厂，映入眼帘的是排列整齐的工人和一排排高速运转的机器。墙上的宣传画展示了工人的“精神面貌”，画中的工人眉眼间都透着一股干劲，与现实中那些专注工作的面孔极为相似。导游告诉我们，工厂里的产品主要供出口，而工人的工作条件和待遇在朝鲜算是非常好的。尽管如此，从她们的眼神中，你还是能感受到一种被驯化的沉静，仿佛每一个人都清楚自己所处的位置和肩负的责任。
另一处印象深刻的地方是平壤的学校和少年宫。在多媒体室和微机房里，孩子们正用专注的目光看着屏幕，学习着可能只有部分内容能用到的计算机课程。而少年宫的演出则更具震撼力，孩子们的歌舞节目表演精准到位，丝毫不逊于职业演员。面对镜头，他们总是保持着礼貌的微笑，但这种笑容却显得有些生硬，仿佛已经融进了他们的日常。
街头摄影：高度一致性中的微妙差异
朝鲜街头的拍摄对我们来说既兴奋又充满挑战。这里的建筑多是低饱和度的马卡龙色调，从高处俯瞰整个平壤，有种八九十年代北京的既视感。然而，无处不在的领袖像和柳京饭店这样的巨型建筑，又不断提醒着我们所处的国度。
这里的人们从穿着到举止都呈现出一种高度的一致性：整齐的制服、规矩的走路方式，甚至连站姿都像复制黏贴一样。有时，看着他们你会产生一种错觉——仿佛在看同一个人。但如果仔细观察，就会发现这种一致性中的细微差异。有人背着鼓鼓囊囊的帆布包，步伐急促；有人穿着略显陈旧的鞋子，低头专注于自己的路。这些细节，让这座城市的真实感悄然浮现。
朝鲜夜生活：从漆黑到温暖的真实交流
夜晚的平壤是一种矛盾的存在。城市的大部分区域一片漆黑，只有主体思想塔和一些重要建筑点缀着灯光。但在我们入住的涉外酒店大堂吧里，却是另一种景象——这里有炸鸡、速冻披萨，还有来自德国的啤酒。
每天的晚餐后，我们会相约在这里，和朋友们聊到深夜。在没有手机信号的环境中，人与人之间的交流回归到最本真的状态。没有人在低头刷屏，没有人被手机中的“即时世界”牵着走，所有的谈话都充满了专注和真诚。这样的体验，似乎是一种“原始”但又令人感动的社交方式。
然而，这种宁静的时刻会在返程时戛然而止。每次离开朝鲜，火车驶入国内信号区后，手机立刻开始震动，无数的信息、新闻、通知涌入手机屏幕。那一瞬间，你会感到一种割裂感：朝鲜的“无信号”世界让人觉得不真实，但又何尝不是一片纯粹；而我们熟悉的“信息洪流”世界看似真实，却让人恍若隔世。
板门店与“KOREA IS ONE”
朝鲜摄影工作坊的行程中，板门店的军事分界线是一大亮点。站在朝方区，可以清楚地看到韩方的岗哨和紧张的气氛。而朝鲜这边的巨大海报“KOREA IS ONE”更让人心生感慨——朝鲜的愿景似乎一直未曾改变。
当时，我们去的正值朝美领导人会晤期间，整个国家都笼罩着一种期待的氛围。无论是导游还是我们拍到的市民，他们在交流中都流露出对未来改变的期盼。这种期待，也许是因为他们想要一种新的生活方式，也许只是希望得到更多的选择权。
摄影之外的思考：高度驯化与本真
两次朝鲜之行，让我在感叹之余也有了更多思考。朝鲜的高度驯化让人惊叹——从建筑、服饰到人们的状态，都像一个巨大的整体，没有多余的个性和差异。但另一方面，在这种一体化之中，你仍能捕捉到人性的闪光点。那些在公园拍婚纱照的新人、游乐场里开心的市民，甚至是少年宫孩子们在演出后放松的片刻，都在告诉我们：即便在高度统一的社会里，人性中的本真依然存在。
尾声：走出朝鲜，进入另一个世界
这两次朝鲜摄影之旅，给我留下的不仅是丰富的影像资料，更是一段特殊的人生体验。从平壤的马卡龙色街头到深达百米的地铁，从巨幅的领袖像到真挚的人际交流，每一处细节都让我思考：我们所习惯的现代生活方式，是否真的就是“真实”的生活？
当火车驶入国内，一切信号重启时，我忽然有些怀念朝鲜那种“断网”的日子。在那里，没有信息的纷扰，人们的交流显得更加直接和真诚。而回到我们熟悉的世界后，却总觉得那些蜂拥而至的信息流，反而让真实显得不那么真实。
这或许是朝鲜给我的最大启发：在一个看似完全不同的世界里，人性和生活的本质依然如初。而无论身处怎样的环境，真正能让我们感受到“真实”的，或许正是那些人性中最纯粹的部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