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年前,我谈历史文化名城,在通用的“经营”与“打造”之外,添上了“养育”一词:“人需要养育,城也需要养育——包括体贴、呵护与扶持。这是人文学者与工程师或经济学家不一样的地方。在我看来,城市不仅是外在于人的建筑群,而且是人及其生活方式的自然延伸。”
今天把话题倒过来,城市需要养育,人才也同样——或者说更加——需要养育。待人如此,待己也不例外。这里说的不仅是治学方法,更包括人生境界。唐人韩愈《答李翊书》中的名句,除了“非三代两汉之书不敢观,非圣人之志不敢存”,以及“惟陈言之务去”,还有对于“仁义之人”的期待:“无望其速成,无诱于势利,养其根而俟其实。”所谓“养其根”,让我想到的是孔子的“游于艺”。朱熹《四书集注》称:“游者,玩物适情之谓。”也就是说,优游其中,涵泳性情,如同鱼儿在水中自由自在,其乐无穷。学无止境,一味强调苦读不行,必须自得其乐,方能持之以恒。
这里的“游”,除了“求学”与“修心”,某种程度上还包括“养生”。20世纪80年代后期,我写过一组“学术随感录”,其中有一则《不靠拼命靠长命》,讲的是王季思和夏承焘的故事,自我调侃中,不无理趣与深意。当初的解释是:“学术研究不比文学创作,不能仅凭灵感与才气,还需要大量的经验和知识积累。有二三十岁的大诗人、大画家,却极少有二三十岁的大学者。越是研究古老学科,成名就越晚——单是把前人留下的遗产清点一遍,就必须花去多年工夫。因此,‘多快好省’这口号,在学术界是颇为忌讳的。”
人受基因以及诸多内外条件的限制,不是你想长寿就能长寿的。我只是提醒,学问中人,须珍惜自己的身体,不主张一锤子买卖。“风物长宜放眼量”,那是一种难得的境界,值得追摹。我在研究学术史中注意到四位史学大家陈垣、吕思勉、钱穆、饶宗颐,吕思勉比较遗憾,只活了74岁,可也过了“人生七十古来稀”;其他三位,陈垣91岁,钱穆95岁,最长寿的饶宗颐超过一世纪,实岁101,按他自己的计算,应该是“积闰享寿104岁”。是否长寿,基因无法掌控,经验也不太可靠,但教训却是实实在在的。饶宗颐称“我对自己的身体很珍重,很珍重”,具体表现是:“我自十四岁起,学习因是子静坐法。早上沐浴、静坐,然后散步;晚上九时,必宽衣就寝。” 如此按时起居、动静相宜的生活节奏,保证其有很好的体力与精神,长期全身心地投入学术研究。在接受学者施议对采访时,饶宗颐谈及自己如何在强烈求知欲的驱使下,学会一种又一种文字,研究一个又一个问题。这一过程,要很有耐心,有些问题,慢慢研究,竟花费了十几年。
对于人文学者来说,即便天赋很好,也很努力,学问同样需要慢慢滋养,因而治学时间长短很关键。年岁太大,精力不济,学问做不动,那是常态,所谓“心有余而力不足”是也。对于具体学者来说,尽可能保持好的身体与心态,以便延长学术生命,也算是“责无旁贷”。
为什么说学问是“养”出来的,各人理解不同,有人注重方法,有人强调目标;还有人突出家境及文化氛围,比如吕思勉和钱穆原为小学教师,足见东南人才之盛;陈垣和饶宗颐出身商人家庭,尤显近代广东风气变化。
比起“养”更难说清楚、也更值得引申发挥的是“活”。所谓“活”出来的精神,除了人要长寿,还得有精气神。苏东坡诗云:“粗缯大布裹生涯,腹有诗书气自华”。一般来说,演员年轻漂亮,学者则老来好看,那是因为书读多了,变化气质,在相貌上也都能呈现出来。排除不可抗拒的疾病侵袭,学问确实能养人,起码显得不俗,神清气爽,从容舒展。在这个意义上,学问不仅体现在著作中,也写在脸上。这是我对很多老辈学者的直观感觉,不见得每个人都赞许,但相信很多人会有同感。
陈垣、吕思勉、钱穆、饶宗颐这四位学问大家,主要从事史学研究;而我出身中文系,“谈文”远比“论史”得心应手。同样辨析师长辈的学术贡献,谈吴组缃、林庚、季镇淮、王瑶的治学路径及其得失,我比较有把握。至于陈垣等先生的史学著作,我只是一般性地阅读,无力深入其学问堂奥。既然如此,为何还要赶鸭子上架呢?那是因为,我关心的主要不是他们的具体学问,而是他们做学问的姿态及趣味,以及背后蕴含着的教育史及学术史的大问题。
本文转自“书斋里外”公众号,原载《北京日报》,2022.5.1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