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每个人的降世都是从哭声开始的。
直到她成为一个儿科医生,在医院里时时刻刻与孩子的哭声相伴,她才意识到或许命运在安排她追寻这种声音——生猛,带着复杂的情感和意义。
然而两年前,她做了一个所有人都认为愚蠢的决定:辞去了儿科医生的工作,转行,并搬回了北安县老家。
这是一个新的原创故事。一起走进如蛛网般缠绕的线索,追寻真相,逼近一份内心未解的躁动。
暗 流
01
红凤河在流经北安县西北角的低地时,汇聚成了一片隐秘的洄水湾,让这里成为了附近所有县市里的垂钓圣地。
夏予珍把车子停进门口有一间公厕的停车场,又沿着公路往回走了一段,直到看见路边一个身高七尺、笑容让过路司机冷汗直冒的交警人塑。人塑彩漆脱皮,缺了半截小臂,歪斜地倚在树上,而它背后就是通往洄水湾的入口。
洄水湾水流悠缓,野柳、洋槐等各种高大植物环绕在侧,在宽阔的河面上投下墨绿的水光,形成了一面静止的凸镜。不远处的公路上常有大型液化气罐车或者运煤车来往,这里却仍像世外之境。
水边有一座简易木栈桥,是钓友们自己搭起来的。她走过木栈桥来到湾头,选了一个心仪的位置。整片水湾只有她一个人,她开始组装鱼竿,打窝,开饵,甩杆,然后架起折叠躺椅,戴上墨镜……
“美女,之前没见过,第一次来这里钓鱼吧?”
栈桥另一侧出现了一个背着钓竿的长发中年男人,看见她转过头来,他就地蹲在木栈桥上,隔着一个桥面的距离继续和她搭话。
“看你这装备不错,在这儿可不常见,这条本汀的鱼竿上千块了吧?”
她有些不耐烦:“别说话了,鱼都被吓走了。”
“吓走了一会儿我钓的全都归你!”男人自觉豪放地摆了摆手,“美女是新手吧?这握竿方法下杆位置全都不对,钓不上来什么东西的。你们这些女孩钓鱼,就像玩过家家一样……这样吧,咱们加个联系方式,我好好带带你……”
男人说着站了起来,土黄色的工装短裤下一双小腿满是腿毛。他极其快速又下意识地扯了一把裤裆,额头隐隐泛着粘腻的汗水。
“不加。”
“哦呦,看你也不是二十岁的小姑娘了,怎么还害羞了。”
她忍不住在墨镜下翻了白眼。“恶心……”
“你说什么?”
“我说——不加,看你也不是七老八十的老头儿,怎么还耳背呢?”
嘴上一时痛快,她心里却开始不安。
这里太过僻静,惹恼了这男的可能有些麻烦。她默默攥紧了手机,准备随时按下紧急呼叫。
“就是想交个朋友,至于吗?败兴……”
男人没有再和她搭话,但也没有离开,黑着脸,嘴里不知在嘟囔什么。
在郊野极高的含氧浓度中,她开始莫名其妙地喉咙发紧,心脏也开始蝇虫一般嗡鸣……
突然,静谧的河面上一道闪光从粼粼微波中挣脱而出,两个人都注意到了。原本以为是夏予珍的水晶浮漂动了,但漂相没有任何变化。那道光来自距离浮漂不远的地方。
一个黑色的包裹正浮在河面上,像一座凭空出现的浮岛,刚才的闪光就是表面凹凸不平的塑料折射出的。
洄水湾里瞬间多了些迷蒙的潮气,新闻和钓鱼圈的吊诡传闻涌入了脑海。
“妈的,今天不是这么倒霉吧……”男人盯着那个大塑料袋,表情逐渐恐慌。“诶?你疯了,万一袋子里是‘那玩意儿’呢!”
夏予珍的两只脚已经踩进了水里,吃了一半的面包被她随手扔在露营垫上,她正麻利地解下鱼线拧成绳圈试图往包裹上套。
鱼线终于缠住了塑料包,她试图往岸边拽,那东西却纹丝不动。她有些确定,里面很可能就是男人说的“那玩意儿”。
曾经的她,或许会立刻报警,然后远离现场。但今天……是她转行成为法医一周年的日子。
光线变暗了,风带着潮气刮起来,万一下雨了,水位上涨,水流加快,情况会更加棘手。
一切都像催促她的信号。
见夏予珍手上的动作急促起来,男人觉得离谱。“这女的,真是脑子有病,我走了……”
“你别走!”夏予珍回头喊。
“为啥,老子回家你管得着吗?”男人两步并一步地往桥中间走。
“我是法医,如果里面是那玩意儿,你就是目击证人,就算你现在跑了也得被抓回来录口供。”
男人怔住了,停了一会儿,极不情愿地又嘟囔着走了回来,从包里掏出一副劳保手套,下水拉住了鱼绳。
袋子离他们越来越近,似乎也越来越沉了。一股奇异的臭味在水汽中逐渐变得清晰,绝不可能是食物腐败的味道。男人因耗力聚成一团的五官在难以忍受的味道中变得有些狰狞,夏予珍看了他一眼,径直走进更深的水里,拽住黑色塑料包的扎口,硬生生地把它拖上岸了。
包裹约有26寸行李箱大,厚实的黑色塑料袋外面裹了数层透明胶布。
男人受不了了, 直接瘫倒在夏予珍的露营垫上。夏予珍手里却没停,她先是拿起手机对着包裹一通拍,又从背包里翻出口罩,最后拿出一把军工刀……男人张了张嘴,正准备说什么,夏予珍已经用刀把塑料划开了。
她没有让男人回避,算是某种“公报私仇”。在袋子口猛地张开的一瞬间,男人瞳孔剧烈收缩,昏死倒地。
一大片黄灰色的物体暴露在空气中,腐坏的气味像利器一般喷涌而出,划割着夏予珍的呼吸道。
一具光溜溜的身体,蜷缩着,未着任何身外之物,虽然巨大,却像是某种新生的生物。
他双手抱在头顶,脖颈因为挤压而变形,以至于头只能埋在胸口,脱落的头发全都黏在脸上,隐约能看见紧闭的青紫的双眼。下身被袋子的一个折角遮住了一部分,但是……为什么她觉得自己无法分辨下身的姿势呢?那不像属于人体的下肢,没有两条腿的界线,只有一只肿胀的脚别在塑料袋底部,像是菜市上被处理过的某种产品……
尸体对她而言司空见惯,但这具尸体让她意识到自己也僵死在了原地。她感到恐惧和反胃,还有不确定因何而起的悲伤……她跪坐在尸体边,陷入了失聪一般的寂静。直到一阵带着浓郁土腥气的风吹进了洄水湾,杂草狂舞……
她回过神来,看向头顶那方被遮蔽了四边的天空,有乌云飘来了。
她强打起精神,走到昏倒的男人身边,检查体征后一手掐住他的人中,一手拿起手机,拨通了谢军的电话。
“师父,出事了……”
一个半小时后,风雨愈演愈烈。为了减少运输和天气对尸体组织的进一步破坏,刑警队在洄水湾不远处那个公厕边的停车场里搭起了临时帐篷。刑警队长刘贺新在警车内对刚刚和夏予珍一起拖拽黑色塑料包的男子进行了初步问询。他一苏醒就开始情绪激动地胡言乱语。
法医谢军已经开始在帐篷内尸检。夏予珍浑身汗湿,像是刚被一起从水里打捞出来的,她帮着谢军一起尸检,辅助拍照和搬动尸体。胡小海则待一会儿就要呕吐一番,在帐篷和公厕之间进进出出。
虽然隔着袋子,但在长时间有水汽参与的发酵和暗流的冲撞后,尸体上的信息已经遭到了严重破坏。因为被裹在塑料袋内又浸泡在四五月的河水里,气温还没有到腐败菌最适宜生长的温度,即便死者的死亡时间已有一个月左右,尸体却没有腐烂,但出现了大面积的皂化。这是一种晚期尸体才会出现的尸蜡化,在触碰时需要格外小心。
除此之外,尸体最引人注意的,是只有左腿是完整的。右腿从中下三分之一交界处被截断,截面皮肤组织完整,隐约有术后瘢痕,可以确定死者做过截肢手术。
谢军扒开死者口腔,齿颈部表面出现了淡淡的红棕色,这通常是窒息过程中牙龈的毛细血管破裂所导致的染色。
“玫瑰齿样改变……”
夏予珍说着看向谢军。谢军点点头,指向尸体的脖颈处,虽然那里已经膨大,但还能看到隐约勒痕。根据残留的勒痕形状推测,是尼龙绳缠绕两圈所致。
到现在为止,他们已知的死者信息是,男性,残疾,三十多岁,身高一米七五左右,除颈部外全身未见明显外伤,不排除勒颈致死。
杀害一个独居的残疾人并不是难事,但凶手为何要用如此粗暴的手法抛尸。即使死后血管略有胀大浮肿,仍能看出死者皮下脂肪很少,或许是病痛缠身也可能生活拮据……
“师父,要开胸检查吗?”夏予珍捏着拳问。
谢军看看瘦削的尸体,又小心翼翼地搬动肢体检查了一番,确认并无其他外伤后,叹了口气说:“先给他留个全尸吧,后期再看看刘队和家属那边的要求……”
话音落下,两人都不由自主地看向他的断腿……他早已失去了留下“全尸”的权利……
为了进一步确定死者身份,谢军试图提取指纹。但皮肤已经水浸腐败并膨胀,呈洗衣妇手样改变,形成的表皮手套上乳突纹线已经不清晰,必须从里向外翻转手套,套在捺印人手指上进行指纹复制操作。
但看着自己比表皮手套胖出了一大圈的手,谢军半秃的额头上汗水直流。
“我来吧。”
夏予珍带上检查手套,轻轻地抬起了表皮手套进行翻转,然后分别套在自己的无名指和食指上,在上面刷上一层薄薄的油墨,最后按在取样用的胶带上面。
谢军欲言又止,小心地看向她,她的表情似乎很平淡。
尸体的手指套在自己手上的一瞬间,夏予珍收紧了呼吸。
她可以强烈地意识到这是一个人,而不是一个怪物。这条生命通过尸检多多少少被从某个混沌污浊的地方拉回来了些,她甚至感受到了死者生前指尖的温度。
尸检结束,殡仪馆的车已经赶到。夏予珍看着帐篷外穿着雨披的工作人员和警员们沉默地搬运着被雨布裹起来的尸体,然后装车,收担架……暴雨中的停车场里,除了警车和殡仪馆的面包车,只剩另一辆像是雨中瑟缩的昆虫一样的红色小车,在一片肃穆的黑白灰车辆中扎眼得如同黑板上的重点嫌疑人记号,是夏予珍的车。
她的车就像她自己,在这里显得莫名其妙。入职一年来,直到今天之前,她都没有自己已经成为法医的实感,或许是因为祥和的北安县城确实没有太多电视剧中惊心动魄的罪案发生,也或许是因为三十岁后的转行让人更难适应。
伤情鉴定、对比指纹、物证化验、文痕鉴定,甚至后勤保证、团建策划、ppt制作……只有三个人的北安县刑事科学技术中队变成了万金油,但对于习惯了在公立医院做医生时那种连轴转的工作节奏的夏予珍来说,她觉得自己好像什么都没做,或者说,她觉得自己还能做更多。
她成了一个游荡在局里的躁动的影子。今天是她休假的第一天,但早上她还是先开车去了单位,自我说服是为了给师父和小海送点自己烤的面包。她在谢军桌上看到了最近一起案件的卷宗,在移交之前需要给两个受害人完成伤情鉴定。那一刻她想跟谢军说,要不她就不休假了。
但她最后忍住了。
今后不涉及命案的伤情鉴定会陆续委托给社会上的医学鉴定机构,而且刑事科学技术中队本就没有专门的痕检技术人员和DNA实验室,很多案子送到社会机构或者直接送到市局才更高效。县城法医,似乎注定是个稀缺又多余的人。
思绪逐渐回到此刻。
殡仪馆和两辆警车已经一道驶离,尾灯逐渐隐没进雨雾。
胡小海跌跌撞撞地从公厕冲回帐篷里,身上又湿了一大片,夏予珍赶紧给他披上了毛巾。“怎么不打伞?”
“嗐,反正已经湿了……”小海一边擦着头一边说,“刘队刚才说,他们勘察现场的人从洄水湾里撤出都是吊出来的。那里面疯狂涨水,已经把入口的那个斜坡路冲垮了。小夏姐,这真是让你碰到了,要不然这邪门的暴风雨一来,这个尸体又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被发现了……”
“……就是辛苦你了小夏姐,好好的假期遇到这种事。”胡小海继续说,“不过我听人家说连庄子村那儿水质也挺好的,你明天可以去那儿看看。”
“去干嘛?”夏予珍愣住了。
“钓鱼啊。”
“今天碰到这案子我还怎么钓鱼,高腐尸体,还是凶杀案,事情太多了。明天我就回去上班,不休假了。”
胡小海也愣住了:“可是年假批下来就撤不回来了,那不浪费了吗?”
“没事,案子要紧……”
“姐,你也太拼了吧……我记得你刚来那会儿说你就是因为太累了扛不住,所以才不继续做医生的,这才刚躺平了一年……”
“咳,什么躺不躺平的,一码归一码,工作态度不能出问题。”这时,谢军也走进了帐篷,佯怒地看着胡小海。
“那是那是,师父说得对。”胡小海立刻怂了。
谢军关切地看着夏予珍:“尸体已经送走了,小夏,你也赶紧回去休息吧,我和小海一会儿把这些帐篷撤了就也回了。”
“你和小海两个人行吗,我帮你们吧……”
“不用,刘队给我们留了人帮忙。这雨应该要下到后半夜,你路上一定注意安全。”
“好吧,那明天见。”夏予珍说着拿起伞走出了帐篷。
刚走到车旁边准备拿车钥匙的时候,她发现野餐包落在帐篷里了,于是她又折返回去。帐篷门口,雨水激烈的拍打声中,她听到谢军和胡小海在里面说话,还提到了自己的名字,她停下脚步。
“唉,我本来还想着要是我三十岁的时候能像小夏姐一样过上有车有房、四处钓鱼的生活就好了,没想她现在还是这么努力……”
谢军沉吟片刻:“你小夏姐可跟你不一样。”
“是,人家是硕士高材生嘛,原来在承源市那么大的医院里做医生,在咱们这么个小县里确实屈才,今天还遇到这种脏活累活的。”
“不是说这个,你没发现她不怎么提来咱们这儿之前的经历吗,她心里还藏很多事儿呢!以后的路会难一些,你们要多互帮互助……”
夏予珍捏紧了拳头,又猛地放开。她给胡小海传了个微信,让他明天帮自己把野餐包带到单位,就直接回车上了。
晚上回家之前,她先跟父母报了平安,然后去了一趟洗浴中心洗澡换衣服,倒了半瓶香水在身上试图掩盖住痕迹。入夜后雨势减小她才回到家。到家后父母除了接连打喷嚏,让她以后换个香水喷,并没有发现异样。
凌晨时刻,她躺在床上准备入睡,却在他们队的微信群里收到了师父发来的一大串短信。这是她和小海第一次面对这种极端情况的尸检,他希望他们能调整好心态,好好休息,尤其是夏予珍。就连谢军在忍着做完尸检后都吐了半天,夏予珍居然全程没有任何反应,这实在是令人担心。
夏予珍已经疲惫得睁不开眼了,她不停发着各种表情包试图给群聊做一个结尾。
谢军最后劝慰道:小夏啊,不论什么事,憋着是会憋出病来的。
2019年5月的最后一天,也是夏予珍发现洄水湾高腐尸体的第二天,她一早就接到了小海的电话。因为尸检的时候他没有帮上什么忙,所以胡小海紧急加班了一夜,把尸体的指纹和县里的指纹库进行比对,发现了死者的身份。
夏予珍套上衣服,没有来得急怎么收拾仪表就冲到了局里。
会议室里,她见到了谢军,胡小海,刘贺新和其他三个负责这起案件的警员。
“小夏来了,快坐……小夏本来在休年假,也是因为发现了这次的尸体临时把假期取消了。”谢军微笑地说着,刘贺新却板着脸,只是对自己点了点头。
反而是旁边一个姓田的年轻警官恍然大悟道:“我知道,夏法医就是咱们局新来的那个……‘面包法医’!对吧刘队?”
夏予珍顿住了,她之前每次给小海和师父带面包都会让小海分一点给同部门的刑警队同事,没想到自己居然因此变成了“面包法医”。
“……我们之前好像没见过吧?”夏予珍脸上带着礼貌的微笑,但盯着那个田姓警官的眼神已经在说,你越界了。
看田警官和刘贺新的表情都逐渐尴尬起来,谢军赶紧把话扯了回来,“以后协作的地方还多,慢慢就熟了!我们先看死者的身份信息吧。”
死者名叫吴鑫,出生于1985年,是北安县本地人。夏予珍看着身份证上那张年轻男人的面孔发愣了,这就是昨天那具可怖的皂化遗骸吗?
吴鑫,原来你的名字叫吴鑫。
照片上,他浓眉大眼,笑容朴实又带着些腼腆,隐约还有两个梨涡……而眼底的重影中,她又看到他扭曲的肢体,身上的片片尸斑和脖颈红紫的勒痕,还有发胀的断肢截面的疤痕……只有当这张生动的面孔在心底与关于尸体的影像重合在一起时,她才真切地意识到世上存在这样的死亡,不仅丧失了肉体的完整,生前身后所有的尊严和记忆都化作了浓烈的腐臭和皂化的组织摊开一片。
她盯着吴鑫的身份证看了好久,大家都以为夏予珍在因为这个被自己发现的死者而感慨默然时,夏予珍的目光却突然警觉地收束起来,那张面孔并非只是一个相貌平平的人,还在她的脑海中触发了一些别的记忆和气味,不是腐臭,而是她从前最为熟悉的乙醇和过氧化氢的味道。
“我好像认得他。”
“你是说,你恰好认识这个恰好被你发现的尸体?”
夏予珍从刘贺新着重的两个“恰好”中听出了怀疑,她回应道:“是的,咱们北安县就这么大,就算认识也不是概率极低的事吧……”
“嗯,而且吴鑫和小夏的年纪差不多,既然有印象,说不定他们是小时候的同学或者邻居。”谢军也开口道,“而且刚刚刘队说了,吴鑫父亲早亡,母亲常年在外地打工,给人家贴瓷砖,家里的房子也在几年前卖掉了。所以关于吴鑫案件的很多关键信息很难一时间调查清楚,如果你真的认识他,仔细想想,说不定能提供一些线索。”
夏予珍点了点头:“我可以回去翻翻同学录回忆下,还有我之前工作的时候也有做工作日志的习惯,可以看看……”
说到这里,夏予珍顿住了。如果吴鑫莫名让她回忆起在医院工作的日子,有没有可能吴鑫其实就是来找她看过诊的患儿家属呢?
“刘队,请问吴鑫有孩子吗?”
刘贺新被这个突然的问题问蒙了,他滑动着鼠标看了看资料。“他前两年有过一段短暂的婚史,去年他发生车祸后两人就离婚了,没有孩子。”
刘贺新说着,没等夏予珍回话就继续点开了一份交通事故责任认定书,是承源市宝芳区分局交警支队提供的。
“……说到这场车祸,他的断腿就是2017年年初发生的这场意外交通事故造成的。这是我向承源市局申请的关于那场车祸的责任认定书……”
基本状况:
吴鑫:男,32岁,承源市北安县双庆路3号,行人。(伤者)
牛继华:男,39岁,承源市宝芳区恩德路291号,驾驶青N2657机动车。
道路交通事故发生经过:2017年3月20日22点05分左右,牛继华驾驶青N2657机动车由南至北行驶至承源市宝芳区解放路迎宾街口时,遇到行人吴鑫由东至西横穿马路,并发生碰撞,造成吴鑫右腿开放性伤口,并于3月22日因伤口病情恶化高位截肢……
……根据已有证据分析,牛继华所驾驶的机动车符合技术标准,驾驶行为符合安全驾驶原则,牛继华在该起事故中无责任。行人吴鑫未注意红色交通信号灯指示,并未经人行横道横穿马路,在该起事故中负全部责任……
整体看下来,事实简单明确,是一场常见的车祸意外。
但是还没等夏予珍提出疑问,刘贺新就开口:“大家看完了吧?那就下一份……”
夏予珍赶紧把注意力投注到下一份文件内容上:这是一份法医学人体损伤程度的鉴定报告,是承源市一家知名的机构哲峰司法医学鉴定中心出具的。检验时间是出院后三个月,2017年7月15日。检案摘要与交警事故责任认定书中的描述基本一致,最后的判定结果是五级伤残。
刘贺新补充道:“吴鑫在司法鉴定结果出具后就提起了诉讼,三个月后完成了全部诉讼流程,根据最后的裁判文书显示,司机牛继华虽然在交通事故中认定无责任,但结合吴鑫本人做的伤残鉴定和三期鉴定的结果,加上吴鑫实际的经济状况,牛继华同意担负百分之二十的医疗费用,加上别的赔偿,共计六万元。除此之外,吴鑫和牛继华没有其他纠纷。
“所以,目前看来,可以排除车祸事故和他一个月前的死亡的直接联系……”
这时,另一名刑警敲响了会议室的大门,他把一份新的资料递到了刘贺新手里。
“队长,我们先去问了吴鑫家在双庆路的老房子的买主,从他那里得知,吴鑫和她母亲卖了房子之后就都离开了北安县,买主给了我们吴鑫母亲的电话,小王已经在联系了。然后这是吴鑫在一年前搬回县里的住址……”
刘贺新看着纸上的地址:牛市街8号欢欢麻将馆二楼。
“好,那小田小曹,还有谢队,咱们今天下午就先去吴鑫家搜查,顺便在他的住所附近排查一下相关人员。”刘贺新极为自然地招呼了谢军。
一直以来,谢军作为县里唯一的法医,也是痕检老手,和刘贺新配合得十分默契。在胡小海和夏予珍入职后,谢军会偶尔带着他们其中一个一起去现场帮忙并学习。
这次,夏予珍主动站了出来:“师父,不如这次就我和小海去吧。我们之前跟着你走过很多犯罪现场,已经有了一些经验,这次就交给我们试着独当一面,对不对小海?”
“啊对对对……”
胡小海原本有些迟疑,但看到夏予珍的眼色,他明白这是吃了夏予珍的小面包要付出的代价。而刘贺新显然面露不悦,他不想把自己的任务交给这两个新手来试错,于是嘟囔了一句:“还是谢队带着比较好吧……”
“师父,那两份伤情鉴定结果你不是还没核对完?”
“是,那个确实快到期限了,我今天就得搞一下……”
“好吧,那下午一点半楼下集合。”刘贺新无奈地收拾东西,结束了会议。
牛市街一带是北安县外来务工人员聚居的地方,这条街的底层大多是各式商铺饭馆,二楼则是带有露天阳台的群租房。随着承源市带动北安县城的发展,县里这两年越来越有城市的模样,但来到牛市街,那些在半空中飘扬的陈旧被单和衣物,散落在街上的烫发传单,一块一块地,把过去的时空在这里重新拼凑了起来。
刘贺新他们穿了便服,但当那辆被他擦得锃亮的漆黑小车开进摊贩中间时,大家还是屏气凝神,大约明白了他们的来意。炒饭大勺敲铲锅边的声音减弱,街边哭闹的孩子都躲进了小卖铺里,用塑料门帘遮挡自己。
胡小海和夏予珍跟在刘贺新他们的身后,胡小海小声对夏予珍嘟囔道:“你看他板着脸的样子,我要是凶手早被他吓跑了,还抓什么呀。”
“咱们做好自己的工作就行。”夏予珍小声道。
通过房东提供的钥匙,他们进入了吴鑫的出租房内,大门打开的一瞬间,不通风的霉味扑面而来。这个不到十平米的房间里除了一张床、一个铁衣架,还有一个床头柜,就什么都没有了。警察很快完成了搜查,没有发现房间被闯入或者第二人居住的痕迹。
吴鑫的身份证和手机这些随身物件也没有找到,应该是凶手在杀害他之后清理走了。
房东介绍说,吴鑫搬进来的时候,自己看他是个只有一条腿的残疾人,还劝他租底层自己屋旁边更贵的房间,只贵三百块,却能方便不少,但吴鑫拒绝了。房东推断他的经济状况不是太好。
“关于残疾这件事,他有没有向你讲过原因之类的?”刘贺新问。
房东摆了摆手:“没有。他不提我也不敢主动问。我能看出来他那条腿是刚没的,不像那种先天或者残废了很多年的人一样走道儿顺畅。而且他虽然看起来情绪正常,但笑起来是强颜欢笑那种瘆人的感觉,应该就是因为没腿的事情对他打击太大了。”
“平时有人照顾他吗,他都和谁来往?”
“我见过有那么几个人来看他,应该都是本地人,拿着果篮来的,都是待了一会儿就离开了。他平时就自己一个人待在屋里,也不怎么出门。”
“这些人没有和他起过冲突吗?”
“完全没听过冲突的声音。”
如此看来,谋财害命的可能性已经基本被排除,当年车祸的赔偿数额并不大,应该早就在截肢后续治疗中用完了,而吴鑫现在又是这样的生活处境,被害原因就此被缩小在了仇杀上。
不过……一个人的居住环境往往能反应出他的内心世界。这个屋子的状态已经不仅是屋主经济拮据的问题了,这里更像是个牢房。磨损的脸盆、牙缸,几件黑白灰的衬衣挂在生锈的铁架子上,没有任何多余的生活气。夏予珍注视着这个满是灰色调的房间,有了第二个推测。
她注意到了屋子里唯一一处鲜艳的色彩,是从刚刚被警察拉开的床头柜抽屉里露出来的。她凑过去,发现那竟然是一些儿童用品。
毛发被玩得粘连在一起的小熊玩偶、几辆残留着标签粘胶的玩具车,还有一本绘本书,名字叫《没有屁股毛的大公鸡》,只是封面上的大公鸡被整齐地剜刻了下来,只留下鸡的镂空形状。
“这是吴鑫的特殊爱好吗?”胡小海跟过来,疑惑地挠了挠头。
这些东西被放在触手可及的床头柜里,说明吴鑫经常会翻看它们。虽然都很陈旧,但小熊的毛发被捋得很整齐,那本绘本里掉页和撕破的地方也用胶带细致地修补好了。
吴鑫并不是一个孤家寡人,他的生活中曾有一个孩子,而且这个孩子一定在他心里占据相当重要的位置。
翻开绘本,扉页上用童稚歪斜的字迹写着“高兴”两个字。高兴,既可能是一个随机的词语,也可能是这个孩子的名字。
“咔嚓”两声,胡小海按动相机快门,将绘本上的字迹定格了下来,就在这一瞬间,夏予珍苦思冥想的脑海中霎时有影像重现……
她立刻脱下手套掏出自己手机,颤抖着打开她的个人主页,手指迟疑地将时间线调回2016年,她还做儿科医生的那一年,然后开始疯狂下滑这一年她每天记下的工作日志。
胡小海和刘贺新他们都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但很快夏予珍就完成了检索,把手机怼到了众人面前。
屏幕上是她发布于2016年11月2日的一张照片。
抽血中心拥挤的等位区,一群抱着孩子的家长和痛哭流涕的孩子中间,一个成年男子也在号啕大哭,怀里的小女孩则好奇地抬头望着他。那个哭得面容都扭曲了的男子,似乎正是死者吴鑫。
“这是吴鑫和……高兴?”胡小海问。
“我不确定,当时拍这张照片是觉得这个人很奇葩……他带孩子看诊的时候就一直在哭,我半途出去上厕所经过抽血中心,在人堆里一下子就看见了他,因为他还在哭。”
“比孩子哭得还伤心,是不是因为这孩子病得很重?刚才房东也说,吴鑫经济状况不好。”
“说实话,我已经忘记这孩子是什么情况了……”
在一旁默默听了半天的刘贺新终于走上前来。“你这照片是16年拍的?”
“是的,16年11月2日下午2点36分。”夏予珍查看照片的发布信息。
“已经过去快三年了,分析这张照片对当前案件的调查大概率没有帮助,我们的首要任务还是尽快找到凶手。所以夏法医,你们二位还是尽快把照片拍一拍,另外我刚在烟灰缸里发现了一些烟头,需要你们取证化验……”刘贺新用不容质疑的语气说着,自顾自地走向窗台,似乎认定夏予珍会跟上去,但她站在床边一动未动。
“发现尸体的第一时间不应该是联系死者家人吗?这个孩子就是他的家人。”夏予珍说。
“16年的时候吴鑫还没有离婚,这个孩子很可能是他前妻的孩子,和他没有血缘关系。而且我们已经在找他的母亲了,等他母亲找到了这个孩子的事肯定就清楚了……现在,能先过来取证了吗?”他语气里压抑着不悦,在他看来没让谢军过来绝对是个错误选择。
夏予珍还是没有行动,而是放大那张照片背景里的宣传栏还有叫号屏幕,试图寻找更多信息。但在极浅的景深中,除了主体的两个人,其余一切融化在了虚影中。
胡小海有些担心惹怒了素来有暴脾气传闻的刘贺新,赶紧走过去开始勘察窗台上的那些烟灰,两人低声讨论和其他警察在附近敲门问询的声音,在夏予珍脑海中模糊成一片……
这张照片真的对案子没有任何帮助吗?她陷入沉思,在凝视那张照片的时候,她看到的不仅仅是表面的信息,而是回溯她在医院工作的那一段漫长的时间。在门诊抽血意味着病情尚未确诊,那吴鑫在哭什么,是在为生活中别的事而哭吗,有什么事会让一个男人当着孩子的面失控?
而这些问题,当时作为医生的她似乎并没有考虑过。在儿科,家长总是会因为各种事情崩溃,激动的情绪和不理智的发泄对那个时候的她来说简直是家常便饭……
回到局里后,刘贺新毫不掩饰自己的烦躁,没有跟夏予珍和胡小海多说一句话,扭头就回了刑警队。夏予珍也面色不悦,像是还在为那些儿童物品和那张照片没有得到重视耿耿于怀。胡小海敛声屏气,默默去把物证送检了。
整个下午,刑事科学技术办公室里的三人虽然各自忙着工作,但气氛始终因为夏予珍阴沉的面孔有些紧张压抑。尤其是谢军,他来来回回地往返于实验室和办公位,每次路过夏予珍都要瞥她一眼,紧盯着电脑屏幕的夏予珍没有任何回应。
但其实她注意到了谢军的欲言又止。她这次跟着刘贺新出任务,没有听他的话及时配合,而是“我行我素”地沉浸在自己的思路里,后面也一直没和刘贺新多交流。
谢军一直都愿意给她独立思考和摸索的空间,但到了需要和外面人协作的时候,她这样好像确实有些不妥当……
马上就要到下班点了,谢军忍不住打破了沉默。
“小夏小海,下班后去吃烧烤吗,我请客。”
“好……”胡小海刚准备应下,转头看到夏予珍严肃的脸,又收起了笑容,“不过现在有案子忙,等小夏姐也有空的时候再说吧……”
夏予珍抬头:“刘队去吗?”
“刘贺新?咱们队聚餐关他什么事?”
“你们看这个。”夏予珍说着,将自己的电脑屏幕转过去,上面是极其相似的两个指纹对比。
“你们记得吗,发现尸体那天有一个男的和我一起,这是小海在吴鑫家烟灰缸上提取到的指纹,这是从我的野餐垫上提取到的那人的指纹,是同一个人。”夏予珍说道。
胡小海吃惊地张大了嘴:“所以那个男的也认识吴鑫?”
“在我要求他帮我把尸体搬上岸的时候,他直接掏出了一副劳保手套带上,到底只是为了保护手,还是为了防止留下指纹呢?”夏予珍若有所思。
“还是尽快把这个发现跟刘队讲一下吧,我现在就联系他过来。”谢军的表情也变得紧迫。
“所以烧烤……”胡小海试探地问道,但两人都无视了他。
那个男人名叫赵志涛,县里的钓鱼圈子管他叫涛子。
他颇有名声不是因为钓技高超,而是因为他家底厚,不用上班,所以每天都在游手好闲地四处钓鱼。
在公安局的会客室里,夏予珍和刘贺新一起见到了赵志涛。赵志涛面色不太好,似乎还在撞见尸体的慌张和恐惧中没有缓过来。
在一番问讯后,赵志涛交代了自己和吴鑫的关系,他们曾是北安县鸿翔职业技术学院的同学,毕业后就没有联系了。直到吴鑫这次回到老家,赵志涛从别的同学那里听说吴鑫发生意外,截肢了,才去他的住所看望了他一次。
没想到一个月之后,他竟然直接遇到了吴鑫的尸体。
未完待续,明天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