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一场在整个抗日战争中都绝无仅有的战役
它担得起很多“最”:
最惨烈,最悲壮,最顽强,最残酷……
而且还有一个“最”:结局最诡异
这,可能也是这场战役一直不被彰显的原因
1
1944年6月21日,深夜。
蒋介石给方先觉打了一个电话:
“你第十军常德之役伤亡过半,装备兵员迄未补充,现又赋予衡阳核心守备战之重任。
我希望你第十军能固守衡阳两星期,但守期愈久愈好,尽量消耗敌人。我规定密码二字,若战至力不从心时,将密码二字发出。我48小时解你衡阳之围,你是否有此信心?”
方先觉回答:
“本军不惜任何牺牲,战至声嘶力竭,死而后已。……”
方先觉,江苏省徐州府萧县人(今安徽萧县), 黄埔三期生,22岁入伍,从排长做起,一路拼杀到国民革命军第10军军长。
彼时的方先觉,其实是在“戴罪立功”。
在之前的“常德保卫战”(也是一场悲壮的大血战)中,作为援军的方先觉第10军因为各种原因救援不力,被蒋介石罚了个撤职留用。但方先觉在第10军威望极高,新军长一直无法确定,正在抉择之际,日军直扑衡阳。
衡阳,地处湘桂铁路和粤汉铁路的交汇处。自抗战全面爆发后,因为地处湖南后方,一直没有被战火波及,又因为是交通枢纽,所以很多从前线转移到后方的机构、公司、物资都聚集在衡阳,很快使衡阳成为大后方仅次于重庆和昆明的工商业大城市,当时人称“小上海”。
1944年,大战爆发前的衡阳城。
而原以为会躲过战火的衡阳,之所以会在1944年成为日军攻击的主要目标,还是因为这一年日军发起的“一号作战”——我们称之为“豫湘桂战役”。
1944年的日本,因为在太平洋战场上节节败退,已经意识到自己在南洋的海上交通补给线将被美军全面切断。为此,他们发动了在中国大陆上的“一号作战”,动用前所未有的超过50万以上的兵力,全力打通河南、湖南和广西三个省的交通线,目的是从陆上打通南洋日军的补给线和运输线,顺带摧毁美军在中国的机场,防止日本本土遭受空袭。
在全世界反法西斯战场都已全面转入进攻的时候,日军的“一号作战”却进行得无比顺利,国民党军队不但没有判断出日军的战略意图,并且出现了大溃败。就在蒋介石打电话给方先觉不久前,曾在三次大会战中都屹立不倒的湖南重镇长沙,刚刚丢失。
长沙一丢,衡阳就成了日军的主攻对象。
按照蒋介石的计划,方先觉的第10军死守衡阳,待他调集四周的援军,围歼主攻的日军第68师团和第116师团。
所以,那一夜,方先觉牢牢记住了蒋介石电话中的两个关键词:
第一,“固守衡阳两星期”。
第二,“我48小时解你衡阳之围”。
但是,无论是方先觉还是蒋介石,包括进攻衡阳的日军第11军司令横山勇,所有人都没有想到——
一场抗日战争中前所未有的炼狱血战,正在等待着他们。
2
1937年6月23日,日军第68师团逼近衡阳市郊,开始向中国守军的阵地发起进攻。
残酷的“衡阳保卫战”正式拉开帷幕。
率先与敌军第68师团接上火的,是负责警戒的国军暂54师——这支部队,并不是守军第10军的部队。
暂54师是从长沙战场上撤下来的,是第九战区司令长官薛岳的嫡系部队。按照薛岳的命令,暂54师和日军接火后就应该迅速撤离——薛岳一点都不看好方先觉的第10军,认为衡阳陷落只是时间问题。
但方先觉硬是违命扣下了暂54师一个营连同师长饶少伟——不许撤,跟我们一起守城!
方先觉
方先觉这么做,也是没有办法的办法。
正如蒋介石之前的电话里所言:“你第十军常德之役伤亡过半,装备兵员迄未补充”——第10军的兵员根本就没有时间恢复,下辖的预10师和第3师还算可以,第190师全师只剩下了1200人左右。
为此,方先觉只能东拉一点,西凑一点,再靠蒋介石补充一点,最后拼拼凑凑,衡阳的守军满打满算,加在一起大概17600人(抗战时期,国民党中央军一个军,再怎么说,人数也要在25000人以上)。
而他们面对的,是日军第68师团和第116师团两个齐装满员的师团,大约5万左右的兵力。
抗日战争期间,国军与日军的兵力配比4打1都显得非常艰难,而这场战役,是要国军1打3(到后期1打6),这也难怪战前国民党方面对守住衡阳也丝毫不抱信心。6月23日,重庆的军法执行总监部总监何成浚在日记中写道:
“守军力量甚低劣,敌人不攻则已,否则与长沙并无二致。”
国民党方面对第10军守住衡阳不抱信心,从第10军炮兵营张作祥的遭遇就可以看出一二:
在衡阳保卫战开战前,张作祥奉命去昆明领取12座最新的美式山炮,领完炮后心急火燎地想赶回衡阳,途径桂林时,却被当地的炮兵第一旅给扣下,要把这个炮兵营划入自己的序列。方先觉直接向蒋介石汇报,在蒋介石的怒骂声中,张作祥才带着6门炮和2000发炮弹继续赶往衡阳——还是被扣下了6门。
到了衡阳城外15公里处,又碰上了第27集团军副总司令李玉堂(原第10军军长),李玉堂让张作祥暂且留在自己部队,暗示不必进城送死(说是怕大炮被截)。
但张作祥表示守衡阳最需要的就是大炮,他愿誓死率部进城。随后他召集各连的连长征询意见,所有的连长都跪在地上,表示愿冲入衡阳,与孤城共存亡!
这6门炮最终费尽如此曲折,终于进入了衡阳。
中国军队的火炮,最终在衡阳保卫战中发挥了巨大作用
李玉堂说的也没错,张作祥带着炮兵营入城的时候,日军已经开始发动进攻了,城外已经炮火连天。
也正是从6月23日这天晚上开始,作为基督徒的蒋介石,每晚开始在睡前祈祷:
“愿上帝保佑衡阳。”
3
衡阳保卫战一开战,日本人就懵了。
在日军第11军总司令横山勇看来,衡阳一座小城,他派出两个师团联合进攻对方一支建制不全的军级单位,已经是“杀鸡用牛刀”了。
但他们太小看方先觉和他的第10军了。
战斗开始第一天,日军就发现,他们连城外的外围阵地都攻不下来,而且死伤惨重。
方先觉的第10军在6月初就进驻了衡阳。经验丰富的方先觉让工兵部队把整个衡阳连同外围阵地,修筑成了一个巨大的堡垒。尤其是他让工兵把衡阳城南和城西南的各个山丘对外的一面,全部自半山腰起,往下削成四五米高的人工断崖,削到地平线再往下挖,变成阻碍敌军前进的壕沟。然后,再在四周配上交叉火力网。
这种独特的防御阵地,让日军吃足了苦头。在《日本帝国陆军最后决战篇》有这样的描述:“我军既难以接近,也无法攀登,此种伟大之防御工事,实为中日战争以来所初见。”
日本人甚至将这种工事称之为“方先觉壕”。
到后来,日军是靠踩着自己同伴的尸体,才勉强能在断崖下架起梯子的——他们的尸体,已经把断崖下的壕沟给填平了。
但即便架起梯子也是没用的,因为迎接他们的,是中国军队漫天飞雨一般的手榴弹。
第10军虽然大炮、重机枪等武器装备并不充足,但有一样管够:手榴弹。手榴弹在守城战中发挥的作用巨大,战后曾有日本士兵心悸地回忆:“衡阳一战,敌军是拿手榴弹当刺刀用的。”
衡阳的守军意志坚定,和方先觉自己以身作则也有关系——方先觉下令把自己的作战指挥部移到离火线只有400米处,这也是在抗战中所罕见的。
但是,第10军单薄的兵力,在日军优势兵力的狂轰滥炸和不断冲锋下,还是伤亡巨大——但所有阵地上的中国守军,从军官到士兵,全都拼到最后一刻,没有一个后撤。
6月27日,在衡阳城外的一处重要高地停兵山上,一支中国守军迎来了最后一刻。
守阵地的是第10军预10师第30团7连连长张德山,他以前是预10师师长葛先才的传令兵,一路作战勇猛,升到连长。
傍晚时分,张德山在炮火纷飞中给葛先才打了一个电话:
“师长,本连官兵决定在这个据点上与鬼子拼个同归于尽!以后再不能聆听您的教诲了!”
葛先才在电话里几乎吼道:
“张德山!你要听我的话!撤回主阵地!我现在就给你团长打电话,叫他用火力掩护你们撤退!”
张德山回话:
“师长!不必了!我战死一是报国!二是报答师长这些年来爱护栽培之恩!就算能撤回主阵地,还是要跟鬼子拼死!我就不舍近求远了!请师长放心,预十师没有一个孬种!我现在只有一个愿望:这支木壳枪还有60发子弹,希望它们都能全数射出。敌人冲上来了!官兵枪支已上好刺刀,正在投掷手榴弹,我要去参加战斗了!师长保重!”
葛先才在电话里连叫两声“张德山”,已无人回应。
半小时后,预十师第三十团团长陈德坒打来电话:
“张德山连没有一个退回来,全部殉国了……”
葛先才含泪怒吼:
“把炮兵营的火炮都集中往山上轰!我要给张德山连全体官兵‘铁葬’!要日本鬼子全部陪葬!”
(以上对话回忆来自葛先才的回忆录:《长沙、常德、衡阳血战亲历记》(团结出版社))
6月28日拂晓,衡阳城外阵地的枪炮声渐渐停了下来——守军大部分的外围阵地,都陷落了。
在这5天时间里,日军付出了惨重代价,终于突破了衡阳城外的最外围防御阵地。
衡阳外围防御阵地上的中国守军,连同民工、伙夫在内,无一人逃跑,除伤兵被运回城外,其余全部阵亡。
日军终于开始对衡阳发动第一次总攻。
4
按横山勇计算,拿下衡阳的日子,应该不会超过两天。
但总攻发起的第一天,日军第68师团的指挥部就被端了。
当时,第10军28团迫击炮连连长白天霖从望远镜中发现正南800米外的日军阵地上,有一群日军军官在指指点点。敏锐的白天霖立即调集全连8门迫击炮集中射击——三波射击,立刻就将对面的日军全部覆盖。
后来证明,当时被炮弹轰中的,是急于攻城的日军第68师团师团长佐久间为人,参谋长原田贞三郎,以及数名参谋和部队长——佐久间为人运气算好的,背部被弹片击中,身负重伤但未死。
总攻第一天,攻城部队的指挥部就瘫痪了,横山勇只能让第116师团的师团长岩永汪统一指挥两个师团攻城。
但迎接日军的,是中国守军的誓死还击。
在衡阳西南门外的张家山阵地,日军完全一筹莫展。中国军队阻击日军的,依旧是之前说的法宝:断崖式阵地+手榴弹集群攻击。
日本防卫厅战史研究室出版的《湖南作战》里关于衡阳攻坚战的日军记录节选,可以看出当时日军第116师团第133联队进攻张家山阵地的艰难:
“清晨5时,各炮一齐开火,顿时拂晓的静寂变成钢铁的风暴。由于目标清楚,又是近距离射击,有的头一炮就击中堡垒的枪眼,张家山高地烟尘弥漫,木片飞散,景象壮观。高地上的堡垒无一免遭日本军炮兵射击。到处可见重庆军沿着交通壕后退的情景,战机正在成熟。5时50分,日本军发出支援冲锋射击的信号弹,3个大队的步兵轻重机枪都参加了压制射击,枪声极为猛烈。大大激发了冲锋的情绪。第4中队冲入敌阵的悬崖下,遭到集中投来的手榴弹攻击。爆炸停止,白烟扩散,第4中队全体伏卧不动,想是全部战死了。”
日军的重炮部队
日军想要发动夜袭,但反而损失更大:
“日本军第1大队开始夜袭,不久无线电发生故障,没有了消息。23时传来激烈的交火声和手榴弹的爆炸声,黑濑联队长命令第2大队上去支援。夜已深沉,更觉不安,不久第2大队联系。晨1时,第1,2大队夺取山顶。重庆军冲出来反扑,在夜间挤在又深又窄的交通壕里的日本军第1大队大队长和官兵几全部战死,第2大队大队长也负伤了。
重庆军以手榴弹袭击使日本军不得不放弃了山顶。在这次战斗中,大须贺大尉,山下芳信少尉,鹫野升少尉等战死,足立大尉,石松三男少尉,高山成雄少尉等负伤。”
那一场夜袭,黑濑联队在短短3小时内,就阵亡了8名大、中、小队长。
打到这个份上,日本人也杀红眼了。
在湖南六月底闷热的天气中,很多日本兵就兜着一条丁字裤,打着赤膊,端起枪亡命地往中国守军阵地前冲,而久经战阵的第10军战士秉承方先觉的指令:“看不见不打,没到警戒线不打,打不死不打”。
日军攻到阵地前,几乎是整小队、整中队的被歼灭。
1937年7月2日,横山勇只能下令:暂停进攻。
从6月28日总攻开始打到7月2日,5天时间内,日军已经折损了5000多人,攻城各部队只是向前推进了不到1公里,而且,日军弹药也不够了。
以少敌多,让日军每天折损1000人并打到弹药不足,第10军堪称是第一个。
日军主动停止进攻,让本来不对守住衡阳抱有指望的全国各界感到惊喜,蒋介石更是把嘉奖令连同重庆《大公报》写的表彰报道,空投进了衡阳城。
7月7日,蒋介石给方先觉又发了一份电令:
“务必再奋神勇,固守两星期,配合外围友军,内外夹击,以完成歼灭敌人,造成空前湘中大胜利。”
从6月23日起,方先觉的第10军已经坚守衡阳15天了,这是他当初答应蒋介石,也是蒋介石答应他的日子。
现在,蒋介石叫他再守两个星期。
第十军已经有点顶不住了。
5
第10军是按固守半个月配的粮弹。
粮食倒暂时不缺。在战前组织衡阳市民迁离时,家家户户都把粮食大米留在了家中。但副食品却极度欠缺,除了盐,什么都没有。士兵都是用盐水泡着饭吃。好不容易在城中一个酱菜园里找到一缸酱菜,却被日机轰炸,酱缸破裂,酱菜满地,苍蝇和蛆虫遍布。官兵没办法强食之,很多人腹泻不止,还有因此死亡的。
医疗用品也开始短缺起来。衡阳保卫战打到7月10日,城中的伤兵已经超过了3000人,很多伤员的伤口开始只有用盐水擦洗。但在酷热的天气里,伤口往往会迅速化脓,随后带走士兵的生命。每天日机的轰炸,也使得伤兵们无处藏身,最后城中竟然找不到一处完整的住宅,只能分散在各个断壁残垣中。
日机轰炸沈阳
最关键的是,弹药没了。
保卫战打到7月10日,第10军的步枪子弹消耗了60%,手榴弹消耗了70%,迫击炮弹消耗了80%,山炮弹已经消耗殆尽。
但就是在这样恶劣的环境里,第10军却如已经牺牲的张德山所言:没有一个孬种。
在战斗不太激烈的城北(主战场集中在城西南),第10军第3师9团有一个连的三名士兵,渡河出城,潜入了北岸的一个城镇。他们身上带着40多封连里战士的家书和一些钱款,跑到镇上的邮电所,去给家里人寄信和汇款。
那些信,都是“希望你们节哀”,“我要为国家民族而死”的遗书。
激动的小镇居民知道是衡阳城里打鬼子的第10军战士后,纷纷送来牛肉、蔬菜等,分文不肯收。于是,那三名战士又带着食物返回了部队。
面对这种“擅离部队”的做法,连长也不知道该如何处置,只能把牛肉拿出来去送给团长,团长不敢动牛肉,把牛肉又送给了第3师师长周庆祥,周庆祥随即又把牛肉送给了军长方先觉。
军纪严明的方先觉也不知道该怎么处罚:
这三个士兵,身上带着那么多钱,明明已经跑出去了,却没有去逃命,而是又带着食物跑了回来与城共存亡,怎么罚?
7月初的衡阳,热气蒸腾,伴随着伤兵们的哀嚎,宛如灼热的地狱。
7月11日,经过休整后,日军对衡阳的第二次总攻开始了。
6
日军第二次总攻开始的第二天,方先觉向蒋介石发出了第一封求援电报。
方先觉认为自己已经坚守衡阳20天了,没有食言。
但是,蒋介石承诺的“48小时必解你衡阳之围”,却没有兑现。
方先觉只能率领第10军,继续面对日军的第二次总攻。
在第二次总攻中,日军开始大规模使用毒气了。
其实在第一次总攻的时候,每逢攻击阵地不利,日军就公然违反国际法,开始使用毒气。
号称有“军人荣誉”的日军,在使用起毒气时毫无廉耻感
预10师的第28团是师预备队,在日军总攻开始的第三天,团长曾京就向方先觉请战:
“团长,打到第三天了!那两团伤亡不小,28团还没上!要是这仗打完了,还是没轮到我们上阵地,有失颜面啊!我团在此役中应该死一些人,尤应杀一些敌人,才能心安理得!”
后来,28团果然被派了上去,而且打得英勇异常。但曾京没有想到的是,他手下的很多弟兄,并不是正常战死的——在五桂岭阵地,他手下3营7连从连长以下,全被日军的毒气毒毙在阵地上。
方先觉曾把全军的毒气面具都集中起来送到前线,但只能配备到班长一级,很多机枪手,就是脸上盖一块湿毛巾,眼眶处挖两个洞,奋勇杀敌的。但湿毛巾对高浓度的毒气弹根本没有防御作用,很多英勇善战的中国士兵,都是在阵地上中了毒气,痛苦地窒息而死。
日军第58师团的士兵森金千秋曾在自己后来的回忆录中这样写道:
“不能说日本军就一定是勇武的,因为在很多地方,一旦进攻受挫,就动用化学战。这样的话,即使占领了阵地,完成了既定任务,也已经输掉了作为军人应固有的武德。”
在日军的第二次总攻中,衡阳西南的张家山阵地已经成了一台“绞肉机”。
在阵地上,几乎弹尽粮绝的中国守军,最终只能被迫用身边的尸体垒筑防御工事。当时在阵地上的老兵梁岳昆后来回忆当时的景象:
“子弹打在人身上的声音,肯定跟打在砖石上的声音不一样,被打成蜂窝的尸体有战友的,也有鬼子的,都有,但还是战友的多。
后来一想,就对不起战友,人都死了,还要被打好多枪。几十年了,一想到这事,眼泪就忍不住。”
7月14日,在前一天深夜中国守军主动后撤后,日军终于登上了张家山山顶。攻打张家山,日军133联队死了一个大队长,伤了一个大队长,12个中队长只有1人幸存,其余的全部被中国守军毙杀(后来3个大队长连同继任的3个也全被中国军队击毙)。
但与此同时,守城的第10军也开始进入了最困难时期。
各个阵地上,因为连排一级的干部已经牺牲殆尽,开始由营长带头冲锋了——在五桂岭阵地,半天之内,晋升了5个营长,这5个新晋的营长,随后就都在战斗中相继牺牲。
战斗到最激烈处,预10师师长葛先才在一个打给方先觉的电话中,痛哭失声:他好不容易带起来的预10师的各级干部,80%以上已经阵亡在阵地上了,士兵伤亡了90%。而此时的第3师,伤亡也达到了70%以上,第190师只剩下了400多人。
日军攻城的重机枪阵地
7月18日晚,在守城26天后,方先觉第一次召开军部会议。面对师级干部,方先觉第一次提到了一个词:突围。
现在回过来看,当时日军虽然已合围衡阳,但防线并未非常扎实,且第二波总攻又面临失败,军力疲惫,方先觉当时如果率部突围,完全是有机会可以突出去的。
但经过几次和师长们的讨论之后,方先觉放弃了突围的念头。
第一,他不忍心留下那几千受伤的士兵——日军遭遇如此顽强抵抗,进城后完全有可能屠城。
第二,他想到了之前“常德保卫战”,率8000将士抵抗日军3万人马,死守12天的57师师长余程万。余程万最后成功突围,第二天率部反攻收复常德,却依旧被军法处置,险些被枪毙。
7月19日,日军第十一军司令横山勇下令停止进攻——承认第二次总攻又失败了。
也就是这一天,方先觉彻底放弃了突围的念头,决定等待蒋介石的救援。
在热浪翻滚的酷热七月里,蒋介石承诺的“48小时必至”的援军,究竟在哪里?
7
蒋介石究竟有没有派援军解衡阳之围?
确实派了,还派了很多。
在日军对衡阳发动第一次进攻的时候,蒋介石就调动多个军团,开始分东西两路向衡阳驰援,其中包括:王陵基指挥第58军,第72军,第26军;杨森指挥第20军,第44军;欧震指挥第37军和暂编第二军;王耀武指挥第74,第79,第90和第100军。
但日军觉察出中国军队要救援衡阳的动向后,也派重兵分路层层阻击。中国各路军队在蒋介石的拼命催逼之下,也算是尽力前行,但却无奈日军战斗力强悍,别说前进,连守住自己的阵地都已比较困难。
更雪上加霜的是,蒋介石电令各部队增援的部署电报被日军破译,日军对中国军队的动向和配置了如指掌,有的放矢,占尽上风。
在各路援军中,一度最接近衡阳的,是62军,他们一度打到了衡阳火车站西站附近。为此,方先觉曾派出150人的突击队突出城去接应援军,但62军与日本阻援部队接火不久后就撤退了,方先觉的接应部队扑了一个空,只能再无奈回城。
150人的突击队能自由往返城内外,一个军却打不进来?
这也揭示了当年衡阳得不到援军的另一个深层次原因:各路援军只是奉命行事,但心底里还是不愿意突入孤城当炮灰,去给第10军一起做陪葬的。在表面上尽到义务之后,他们是没有决死的动力去救援方先觉和第10军的。
蒋介石曾在数封电报中严令:“X月X日不抵达衡阳者,军法处置!”但过了这一天,也没人受到任何处置。这一点被很多国军将领看在眼里,记在心里,成了国民党军队后来失败的一个重要原因——整编74师师长张灵甫后来在孟良崮阵亡前,也曾给蒋介石写过最后的谏言:
“以国军表现于战场者,勇者任其进,怯者听其裹足,牺牲者牺牲而已,机巧者自为得志。赏难尽明,罚每欠当,彼此多存观望,难得合作,各自为谋,同床异梦……”
但衡阳城内的方先觉第10军,是真的顶不住了:军队弹尽粮绝,城内伤兵得不到救治,死者得不到掩埋,在湖南七月的酷热天气里,尸体生蛆,瘟疫横行。
死守阵地的第10军战士
7月31日,在死守衡阳39天后,方先觉给蒋介石发了一封电报:
自昨日三十日辰起,敌人猛攻不止,其惨烈之战斗,又在重演,危机隐伏,可想而知!
非我怕敌,非我叫苦,我决不出衡阳!但事实如此,未敢隐瞒,免误大局。”
8月1日,蒋介石回电报:
此等存亡大事,自有天命;唯必须吾人以不成功便成仁以一死报国之决心赴之,乃可有不惧一切,战胜魔力,打破危险,完成最后胜利之大业。上帝必能保佑我衡阳守军最后之胜利与光荣!
不管上帝是否保佑,8月4日,日军对衡阳的第三次总攻又开始了。
8
横山勇真的是发疯了。
衡阳久攻不下,引起了日本陆军参谋本部的震动。为了攻下衡阳,横山勇亲临衡阳第一线,把第13师团、第58师团和第40师团都调了过来,全部投入衡阳的攻城战——用5个师团超过11万人的兵力,去进攻一座已经残破不堪的城市,以及一支已经几乎失去战斗力的中国军队。
面对潮水一般扑来的日军,已经精疲力尽的第10军战士,还是迎了上去:
所有的马夫、伙夫以及之前的轻伤员全部拿起了武器,投入到了各个阵地中去。营长一级已经基本消耗殆尽,团长开始带头上阵地,连预10师师长葛先才,也带着司令部30多个勤杂人员冲上去支援28团的阵地——就是那个之前请战的28团,全团打得只剩下70多人了。
方先觉下令:每个师长身边只留四个卫士,其余的全部顶到第一线!
在炮火连天的西禅寺阵地,第190师29团有个士兵,平时不善言辞,大家都喊他“傻子”。当时阵地上打得只剩下“傻子”一个人了,他在阵地上来来回回奔跑,不停地朝扑过来的敌军扔手榴弹,等到本方20多个弟兄上来增援的时候,傻子破口大骂,说自己那个排的战友都贪生怕死,鬼子一上来就全跑了。
来增援的那个排长告诉他:你那个排的战友没一个孬种!都没跑!都阵亡了!
傻子一听,坐在地上嚎啕大哭。后上来的战友让他先下去休息,他不肯。当日军再次发起冲锋的时候,傻子对着排长喊:
“我什么也不要了!我战死后,若有可能,请排长把我的尸体和我们排阵亡的人埋在一起!如果不能抢回我的尸体,就让红头苍蝇的子子孙孙吃掉吧!”
说完,他抄起一颗手榴弹就冲进了敌人中间。
爆炸声响起,士兵们再也没找回他的尸体。
(来源:葛先才的回忆录:《长沙、常德、衡阳血战亲历记》(团结出版社))
8月7日,已死守衡阳46天的方先觉,给蒋介石发出了最后一封电报:
“敌人今晨由城北突入以后,即在城内展开巷战。我官兵伤亡殆尽,刻再已无兵资堵击,职等誓以一死报党国,勉尽军人天职,决不负均座平生作育之至意。
此电恐系最后一电,来生再见!”
发完电报后,方先觉曾试图用手枪自杀,但被卫士阻止。
这一天,日军第68师团旅团长志摩源吉少将,在前线被预10师28团的狙击手击毙——在衡阳血战进行到油尽灯枯的时刻,中国守军依旧没有放弃。
也正是在这个时候,历时达47天的衡阳血战,忽然在结尾处拐了一个弯。
9
8月7日下午,在第10军坚守的大西门阵地天马山上,忽然竖起了一面白旗。
负责死守那里的,是第10军第3师9团。
随后,在第68师团两个旅团攻击正面的森林高地和岳屏山,都出现了白旗。
因为在其他阵地上,第10军的抵抗仍非常顽强,所以日军判断:这是重庆军在突围前惯用的手段——诈降。
8月7日傍晚6点左右,方先觉召开了最后一次军部会议。
由于后来当事人对这段历史都讳莫如深,所以这次会议的版本,居然有好几个:
有方先觉重新布置各部队城防位置的,有方先觉布置突围行动的,还有方先觉设立自己阵亡后代理军长顺序的:周庆祥、孙鸣玉、葛先才……
但不管对这个会议的内容猜测是如何的,就在这个会议之后,第10军副官处处长张广宽代表方先觉,出城和日军接洽了。
张广宽打着红十字会旗,带来了方先觉的条件:
第一,第十军是有条件停战,绝非投降;
第二,日军立即停火,不得杀戮士兵,给予伤员治疗,安葬第十军战死者;
第三,第十军官兵绝不离开衡阳,保留第十军番号建制。
日军的回复是:“必须方先觉亲自来!”
方先觉没有来,于是日军在1小时后继续进攻。
8月7日这一晚,蒋介石一夜起床3次,祈祷衡阳转危为安。
而蒋介石下死命令规定8月8日必须抵达衡阳的62军,却依旧被日军阻击得不能前进半分。
凌晨5点,当蒋介石第三次祈祷的时候,在衡阳城内,方先觉拔出了手枪,准备自杀。
手枪被身边的副官打飞。
日本的报纸当时报道日军坦克攻入衡阳
8月8日清晨,已经攻入衡阳市中心、看到第十军军部所在的中央银行的日军,停止射击了。
阵地上,预10师师长葛先才接到了方先觉的电话:
“敌人已经接受了停战条件,要求我军解除武装,我已经答允。你不要自我摧残,个人生死荣辱当在所不计。……能达到保全我近万名战士生命安全的目的,我也觉得如释重任。
我军衡阳一战,自始至终,只要问心无愧,别人的想法、看法以及褒贬,那是别人的事。”
放下电话,葛先才对身边的人说:
“衡阳完了,我军也完了,一切都完了。”
8月8日中午时分,中美混合空军的侦察机在衡阳上空盘旋几圈后,向重庆方面确认:衡阳沦陷了。
日本《读卖新闻》的记者益井康后来回忆自己初踏入衡阳城时看到的景象:
“街上的建筑已经成了瓦砾堆,满街都是敌我的尸体,还有伤兵,连插脚的空隙都没有。在酷热的8月里,堆积如山的尸体已经腐烂,强烈的味道叫我不敢喘气。
伤兵的伤口也在腐烂,上面爬满滚滚蠕动的蛆虫。在守军的一个野战医院里,有数百名士兵的尸体已经烂成了一半白骨,整整齐齐地躺着,排列成数行。”
也就在此时,被蒋介石从第四战区拼死调来的第46军的装甲部队,离衡阳只有8公里了。在得知衡阳陷落,他们调头回去了。
日军的《第68师团战史》中如此记录:
“所谓胜败,不过隔了层纸。”
10
47天的衡阳保卫战,留下了一串惨烈的数字。
中国守军方面,参战17600人,近6000人战死,7000人受伤,剩下的均为勤务兵、卫生兵等非战斗人员。
日本军队方面,根据中日双方各方面数据综合比较统计,最后参加围城战的部队人数超过11万人,其中前期主攻的部队人数为6万人左右。到最终,日军伤亡人数为5万人左右,其中2万人战死。
在整个抗日战争史上,一般是国军以4、5倍人数围攻日军,以4、5个士兵生命的代价才能换回一名日军士兵的性命,像衡阳保卫战这种在以寡敌众的情况下,还能打出接近1比4的伤亡比例,绝无仅有。
方先觉要求日军做到的不虐杀俘虏,日方确实做到了——他们甚至没看管缴械后的第10军的士兵,让他们出入自由。
但日本的媒体称方先觉的第10军是“投降”。方先觉在30多年后接受日本《产经新闻》采访时表示:
“日本记录说我们投降,甚至说举行了投降仪式,是绝对错误的,我以军人的名誉发誓没有那么回事。”
但就像方先觉所说的,怎么评价他们最后的行为,他们自己是管不了的了。
在衡阳城陷后不久,被监视居住的第3师师长周庆祥和参谋长孙鸣玉就逃了出去,不久后,预10师师长葛先才,190师师长容有略,暂54师师长饶少伟也都逃了出去。
预10师师长葛先才,后随国民党撤退到台湾,1997年逝世,享年93岁。
第3师师长周庆祥,1948年在解放战争中,因与解放军作战不力,被蒋介石下令枪决。
三个月后,在衡阳军统的策划下,方先觉也逃回了重庆。
关于第10军这批高级将领如何从日军眼皮底下逃出,至今也是一个谜。
方先觉回到重庆后,在第一时间内受到了蒋介石的接见,并获得了一枚青天白日勋章。蒋介石在当天的日记中记录到:
“与之相见非仅悲喜交集,且有隔世重逢之感。”
隔世重逢,但再也回不到过去了。
返回重庆之后,方先觉虽然也担任过一些军职,但再也没被蒋介石派往过一线。
1949年,方先觉随国民党败退台湾,对他当年衡阳一战时的表现,非议渐渐多了起来。方先觉一开始还有解释,但到了晚年,开始绝口不提。
1983年,80岁的方先觉,在沉默中离世。
结语
方先觉回到重庆后,曾接受《大公报》的采访。
《大公报》的记者说,中国万千同胞都为他能平安归来而感到喜悦,而方先觉的回答是:
“我虽然回来了,但惭愧却难免,因为我既未成功,又未成仁。”
确实,当时方先觉在重庆的处境有点尴尬——很多人都认为,死守衡阳47天属于惊天地泣鬼神的壮举,但最后似乎总差了点什么。
方先觉自己也明白,大家对他的评价其实就四个字:
唯欠一死。
对于战场上的投降,东方文化和西方文化,有完全截然相反的理解和态度——哪怕你弹尽粮绝,孤立无援。
但作为当年的对手,日本人对方先觉和第10军的态度,却出奇地一致:日军对于衡阳一战的各种战史和回忆录,都对第10军,对方先觉,表现出了极大的尊敬。
在方先觉去世后的几年里,每年组团去台湾祭拜方先觉墓地的,居然是原第十一军的日本老兵。据他们的回忆,每次十一军的战友会,“不赞美方将军几句,是不会散场的。”
以战场表现论,方先觉问心无愧。
但历史有时就是如此吊诡,它从来就不会给你一个机会,去轻易地评价一件事,一个人。
不过,有一个群体,是无论如何不能忘却的。
抗战胜利后,葛先才受委派,重返衡阳去收葬第10军战死者的遗骨,当时一共挖出3000多具。
与遗骨一同被挖出的,还有很多照片、家书、情书,还有不少战前委任状——那些在阵地上被任命为新排长、新连长、新营长的人,其实很快也战死了。
正是因为这些人,衡阳一战,无论结局如何,都足以被载入史册。
只是,他们却永远不会知道了。
那一刻,手捧骸骨的葛先才跪在地上,放声大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