爷爷心中的成昆线

廖子谕

1965年冬天的一个星期六,铁5师22团在贵州六盘水至云南宣威段木嘎车站的战士们双眼紧紧盯住铁路前方,黑压压的乌云仿佛压在大家的心里,刀割般的寒风刮过,却没有任何感觉。

原来,一节自重60吨的故障平板车皮,在准备拉回宣威机务段检修时,因火车头连续两次撞击均未能挂上钩,失去了控制。平板车借着惯性,如同一只势不可挡的猛兽,冲向了架桥作业的下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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铁五师官兵们在隧道外作业

收到命令的战士们拿着枕木,冲向第一隧道进口处试图拦截,随着“啪啪啪”几声脆响,这钢铁怪兽撞断枕木,快速冲向第二个隧道,将正在进行作业的架桥机和来不及撤退的战友撞下了深谷。官兵们立刻实施救援,但为时已晚,他们全部壮烈牺牲。

这是我记得的最大的一场事故。我们把战友的遗体背上山去,简单处理后,葬在了木嘎车站旁,让他们天天看着南来北往的火车,让他们的英灵守护着铁路的安全。

81岁的爷爷低着头,声音里带着不舍,他点燃了烟,把脸藏在了烟雾里。

了了(我的乳名),去给我接杯热水。

看着热水顺着杯壁缓缓流入杯底,我有点走神。

1964年冬天,我的爷爷廖显华从四川富顺应征入伍,成了一名铁道兵,曾在贵昆线、成昆线奋战过,历经了艰难困苦。

一眨眼的工夫,水杯已满满当当。我双手将水杯递给爷爷,爷爷喝了口热水,思绪又回到过去。

1966年春天,铁5师4万名同志在师长和政委率领下,陆续进驻成昆线各处。说到成昆线,这条线路可就重要了哩,这可是中国境内第一条连接四川省和云南省的一级客货共线铁路线路哩。

老人顿了一下。

当时的铁5师根据司作字047号命令,铁5师25团配属铁10师施工,21团、24团负责成昆线的主干道修建,23团负责倮果高粱坪、烂院子至弄弄坪一带的渡口支线和攀钢攀矿等企业专用线的修筑工程和其他任务。1966年4月,我随5师后勤军需库转移到了四川米易县城。

我有点急不可耐,爷爷,修建成昆线总比贵昆线好吧,四川的地势环境总归没那么险恶吧。

孙孙,可不是这么回事哟!

爷爷轻轻敲了一下我的脑袋。

当时的成昆线,是第一条连接川滇地区的“钢铁大动脉”。这条铁路选择了地形最复杂的西线,全长共1096公里,铁道兵承担了其中667公里的建设任务。全程共修建桥梁991座、隧道427座,构成了蔚为壮观的“空中铁路”和“地下铁路”。我们师担负从米易沿安宁河南下至三堆子的那一段路,全长共65公里,几乎全是由桥梁、涵洞、隧道构成的。

这时,爷爷又点燃一支烟,声音低了下来。

这些几乎不可能修成的路段,是由铁道兵和铁路工人的血肉筑成的。一茬茬的铁道兵和铁路工人,牢记“一不怕苦,二不怕死”的革命精神,在没有现代化机器设备的情况下,一把铁锹一把镐,一根钢钎一把锤,凭着双手和血肉之躯,每天劳累十个小时,与险恶地质、酷暑严寒搏斗十余年,才建成了成昆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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廖显华老人来到铁道兵博物馆,重游故地。

爷爷喝了口水,声音愈发沉重。

在由铁5师负责的路段上,平均每1.6公里,就会有一个战士倒下。整个成昆线上共牺牲了1304名官兵,而我们铁5师就牺牲了372名,是死伤最惨重的单位。

我陷入了沉默,老人的话却没有停下来。

1966年9月下旬,我送军需物资到渡口市金沙江畔的三堆子25团驻地,在返回米易县城途中,经过桐子林22团驻地,正好碰到该团十四连上士李心才,他是我调离前的战友,也是我的入党介绍人,于是我就同他一道回老连队,想去看看以前的战友。

该连的任务是修建安宁河边西侧的橄榄坡隧道,连队驻地在橄榄坡背后的半山处。我们从便道公路一侧爬山,沿橄榄坡垭口处的羊肠小道进入山沟,到达连队驻地,刚好碰到一个排的施工队下班回来,战友们一个个满身灰尘,只看见眼珠子在转,根本认不清谁是谁,倒是他们涌过来围着我边笑边一个劲地叫廖显华,露出一排一排的白牙。

寒暄后,他们说,由于当时无机械设备,打炮眼全靠人工操作。战士们两人一组,一人手握钢钎,一人手持八磅锤,一锤一锤地敲打钢钎,使炮眼逐步向深处推进。因钢钎头成扁形,所以手握钢钎者,待敲打一锤就要将钢钎左右移动。作业中经常被锤误伤,鲜血浸透手套,剜心的痛,但没有一个人请假。

我再给你摆个我们老连队的故事吧,也是后来我的战友讲给我听的。

爷爷的大脑迅速转换场景。

那时,隧道里需要有人执行清理和拉接电线等任务,而根据当时的经验,放炮后半个小时不发生爆炸就进入安全期了。1967年夏天的一个晌午,午饭后不久,距放炮时间早就超过了半个小时。当时的排长,也是领着我入伍的人,叫王兴容,带着六班的副班长梅开寿,还有我的一位老乡、电工邓国民进入隧道去执行任务。

说到这里,爷爷叹了口气,表情也黯然了下去。

三位战友进入隧道不久,突然传出一声巨响,战友们震惊了,赶紧冲向隧道。等他们到达后,现场一片狼藉。空气中弥漫着硝烟,坚固的石头已被炸成小块四处飞散,有的还带着斑斑血迹。当战友们扒开碎石找到他们时,三人身上的衣服已变成了碎布,浑身血肉模糊。

排长王兴容和副班长梅开寿尤为惨烈,身上已没有几块好肉,因为二人都被炸伤了胯下主动脉,送至医院时已是无力回天,二位烈士就这样永远地长眠在了米易县。而电工邓国民被发现时,喉部血流不止,左眼已消失不见,经全力抢救,命是保住了,但却永远失去了左眼。之后,邓国民光荣退伍回到了故乡,很可惜,他在前年病逝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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梅开寿烈士墓

听到这里,我的心脏仿佛被一柄大锤狠狠砸了一下,感到有些窒息。我仿佛看见无数的铁道兵和铁路工人踩着破旧的胶鞋,踏平了一路上的艰难险阻,支撑起一列列火车前行的轨道。

爷爷的表情很复杂,像在缅怀,又像在思考。我忍不住问,爷爷,这么苦,甚至会牺牲,你们不害怕吗?我本以为爷爷会狠狠说我,但是他的表情很平和。

了了,你要知道,我们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这个国家!国家,国家!没有国,哪来家?!那时的我们不晓得累,吃苦不说苦,受累不言累。“小桥不过夜,中桥不过旬,大桥不过月”,是我们与时间赛跑的战斗口号,这就是铁道兵的精气神。听说你的工作志向是选择铁路部门,爷爷没有想过你会成为什么了不得的人,但是爷爷希望你,能够投身于自己选择的职业,一步一步,脚踏实地,就像我们当初修铁路,一锤一钎,千锤百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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冉成秀烈士的墓碑

言毕,老人又点燃一支烟,猛吸一口,欣慰地吐了口长气,冒出一串串烟圈。

我们全家都反对爷爷抽烟,但他始终戒不了。今天,我终于明白,通过袅袅烟雾,爷爷在告慰牺牲的战友,正如他们所愿,我们的生活越来越好,高铁也四通八达了;铁路系统后继有人,我的孙孙,不,我们的孙孙长大了,他们能接班了。

看着爷爷由于岁月的蹉跎,有些佝偻的身影,我心中的梦想更加坚定:投身铁路,沿着祖辈的足迹,走一条自己的路。

窗外的太阳落山了,但是在我的心里,另一轮炽热的太阳,正在冉冉升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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廖显华老人记录铁道兵经历的手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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来源:四川省地方志工作办公室

文/图:廖子谕(祖籍四川富顺,2024年毕业于重庆邮电大学通信工程专业)

供稿:内江市委党史地方志研究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