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沧浪之水忽清忽浊,沧浪之亭时毁时建,人间亦复如斯。
沧浪之水忽清忽浊,沧浪之亭时毁时建,人间亦复如斯。
我从长江之北的岳西山中出发,再来苏州,只为看一眼沧浪亭,访问一位陌生的故人。当日冬阳融融胜春朝,江水渺茫似高汤,江南江北虽悬隔千里,吴头楚尾的风物人情却并无二致。途中温习《沧浪亭记》,一是北宋苏舜钦原作,一为明代归有光继作。苏舜钦的文章旨在记沧浪亭初始风月胜概,字清句丽,文情缥缈;归有光的文章重在写沧浪亭古今源流变迁,叙世论史文势翩翩,两篇亭记都是绝妙好辞。
读过归有光作品全集,其人是文士,也是儒家学者,散体篇章文质相兼,可与韩愈、欧阳修并驾齐驱,尤其合我心意。也读过苏舜钦文集和年谱——他支持“庆历新政”,被不同政见者视为仇敌,最终因为进奏院事件被削职为民,以布衣之身退隐苏州期间的凄凉景况,其诗文是典型的才子篇什。在朝为官时,苏舜钦借居岳丈杜衍家中,夜夜躲进书房,以《汉书》下酒。归有光少年时代蜗居项脊轩,日日出经入史,冥然兀坐,俯仰啸歌。他们都是万世文章宗师,也是我的文章故人。
悠悠好风送我到姑苏,妙丽文章伴我至沧浪,自以为衣袖飘飘文气淋漓,风度渐近自然,渐近古人。古人不可见,前言往行依旧照今人。
水抱园,园抱亭,亭抱人。水非旧时水,园非旧时园,亭非旧时亭,人也非旧时人。世间现存的有名楼榭,大多经过多次重建,不是原物,甚至不在原处,失其旧貌也失其魂魄,慕名而往常常令人大失所望。沧浪亭则不然,气息醇古,姿态幽娴,仿佛它原本就坐落此处,从来不曾毁灭和重建。园子曾经的主人苏舜钦似乎也从未远离,依然在竹石水槛之间左右徘徊,望山拍水,觅句寻诗。
登亭一望,园中馆清阁秀,绿拥翠堆,七子山、灵岩山、天平山遥遥在望,杳霭如海上三山。翠玲珑馆中,箬竹、罗汉竹、龟甲竹、红嘴鸡竹、斑竹、橄榄竹,林林总总百种万竿,竹风飒飒,竹语潇潇,似魏晋七贤旧日流连处。当年,王莽让方术之士到南阳占卜天下形胜,术士遥望舂陵城郭,惊叹道:“气佳哉,郁郁葱葱然。”我初见沧浪亭,也作如是慨叹。
墙角的那几丛芭蕉肥绿可喜,入得眼,入得画,入得梦。
清香馆西面庭院中的那两株古枫杨,树干腐蚀成片状,树壳老苍如龙鳞,仍千柯万叶滋茂婆娑,仰之弥高。
五百名贤祠西侧有一道月门,前后门楣上各书二字,一曰“周规”,一曰“折矩”,字体非篆非隶非虫非鸟,亦篆亦隶亦虫亦鸟,极不好认,印象又极深刻。周规折矩,言语行止中规中矩。这四个字,恰是苏舜钦索居苏州境况的如实写照。生命中的最后四年,他“迹与豺狼远,心随鱼鸟闲”,避世姑苏山水之间,以诗酒文章自娱,貌似得冲旷,得天真,实则如惊弓之鸟,生怕不可知的祸难再次降临。他说:“我嗟不及群鱼乐,虚作人间半世人。”又说:“时时携酒只独往,醉倒唯有春风知。”他的诸多沧浪诗文,一字一酒,一字一愁,一字一泪,一字一血,一字一乡思。
我在五百名贤祠中流连良久,搜寻苏舜钦的平雕石像,此前曾在旧书中见过。祠里光线昏暗,石像层层叠叠,竟然没有找到。像赞却记得清晰:“倜傥高才,黜非其罪。沧浪一曲,风流长在。”寥寥十六字,曲尽他翩若惊鸿的一生。在宋仁宗温和统治的年代,斯人以才名世,竟然因为与馆阁同僚一场平平常常的聚饮,被贬为庶民,最终幽死,也是千古奇冤。
先秦古歌《孺子歌》唱道:“沧浪之水清兮,可以濯我缨。沧浪之水浊兮,可以濯我足。”诗歌本意是说人与自然和谐相处。苏舜钦当年取沧浪为亭名,除推崇天人合一的大化之境以外,大概也有示人以随遇而安、与世无争面目的用意。
步出沧浪亭,已是黄昏时分。回头一望,残照当楼,大好湖山一截截遁入暮色,逐渐支离,逐渐惝恍,像一个王朝的剪影。水湄人家已闻砧板响,菜羹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