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沈西城

新马师曾(原名邓永祥)除了是粤剧明星,还是国术高手以及有菩萨心肠的慈善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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凉风有信,秋月无边,亏我思娇情绪,好比度日如年……《客途秋恨》,老香港都知道新马仔(新马师曾)唱得好,也有人推许原唱白驹荣,各有千秋,难分轩轾,我较倾向新马仔,悲沉委婉,低回悒泣,听者动容。我师赖本能,懂粤曲,道:“唱《客途秋恨》者多,以新马仔居首。”至理名言,并无偏袒。

六、七十年代,香港有两大善人,即邓肇坚爵士、伶王新马师曾。爵士振臂一呼,巨贾解囊;伶王一动油喉,善款纷至,穷人得益,咸称彼等为“活菩萨”。八十年代初,某日跟祥哥(新马仔原名邓永祥)夜茶,兴之所至,我拍马屁,叫他“活菩萨”。祥哥脸色骤变:“兄弟,千万不要这样叫,折寿的,人怎同菩萨比?”哎呀,马屁拍在马脚上,羞愧莫名。

说到做善事,祥哥兴趣来矣,缕缕细述:“我一向喜欢帮人,年纪轻轻就乐于做善事,长年累月,养成习惯,不做善事,通身不自在。”祥哥啜了一口茶,娓娓道出做善事的因由,乃是受吕祖的感染。“我很年轻就信奉吕祖,善有善报,既有能力,为何不帮人呢?”因而在生之年,每年都为东华三院义唱筹款,到底筹了多少?祥哥摊摊手:“我不知道,总之不会太少吧!”曾有人说道,东华三院一半善款来自祥哥。吓得祥哥颤着声音说:“千万别这样说,众志成城,众志成城呀!我只是略尽绵力,无足挂齿。”原来祥哥也有谦虚时。

话风转,讲到武功,立即判若两人,自诩武功一流。别看新马仔身型矮小,弱不禁风,犹如病坏书生。你若作如是想,欲欺他一把,那就糟糕了,原来我们的祥哥可是国术好手,少年时,顽皮好动,是名副其实的“打架天王”。

看到我略皱眉头,知我心意,祥哥就问我:“可有听过格三星?”我搔头不明所以。白了我一眼:“唉(怪我不晓事),就是手腕挡手腕嘛!在片场跟武师格三星,没人赢得了我!”见我不大相信,新马仔扎马,卷衣袖,露出铁硬的手腕,任由我摸。妈呀,真的硬如钢铁,实如乔木,不信也得信。曾有洋督察不礼貌于他,向他动粗,一格一推,即成倒地葫芦。武功以外,桌球(台湾称撞球)也有一手,跟他作赛,等同送钱请他宵夜,智者不为,我们这班小喽啰,都是智者,服输自有宵夜吃。你服输吗?哈哈!

新马仔幼失学,识字不多,能握管为文,面对粤剧剧本,亦可背诵如流,一字不误。这便是天赋,祥哥合十,感激双亲。祥哥写的连载自述文章,我曾拜读,便是发表在七十年代沈苇窗先生主编的《大成》月刊,文笔顺畅带雅趣,叙事描人最传情,我每期必读。工作忙,还写传记,不怕辛苦?慨叹地说:“我能够写文章,全靠自修、记字,一个字一个字地记,不懂便问人。写自传,是老吉兄的催促,每一期写好,交他过目,修订,这才发表,幸好没有贻笑大方。”老吉就是沈吉诚,沈苇窗的胞兄,沪、港梨园名人,是新马仔的挚友,否则拉不到伶王写文章。

邓爵士去世后,新马仔接班成了为数不多的大慈善家。一九九七年,新马仔不幸病逝,自此香港少了一位慈善家。近日凉风起,想起《客途秋恨》:“凉风有信,秋月无边,亏我思(祥)哥情绪,好比度日如年。”七十年代跟女作家孙宝玲在“文华”喝咖啡,说粤剧,聊到《客途秋恨》《光绪王夜祭珍妃》,宝玲姐认为仅以《客途秋恨》说,白驹荣胜于新马仔,何解?于粤剧,宝玲姐是专家,有她理据,叹了口气说:“不是说祥哥唱得不好,而是懒音太多,不够干净。”不置可否,藏在心里。

凑巧,八十年代初,好兄弟正廉君当了祥哥保镖,而我又得替《明报周刊》去采访祥哥,他便带我往访祥哥摩利臣山道永祥大厦顶楼公寓,在一宽敞的睡房里,见到祥哥,穿著格子睡衣,躺在一张大床上,祥哥跟我聊了一会,了解了我的背景、目的,便要我坐在床边,好好谈起来。

每年十二月,祥哥都要为东华义唱筹款,成为压轴节目。不知何故,那一届,所有名伶全退演,只剩下祥哥一人独挑大梁。主办单位心惊胆颤,手足无措。祥哥三声冷笑:“有祥哥,怕什么!”众人色变,却又无言。这一夜,祥哥翻箱倒笼,戏宝全抖了出来:《一把存忠剑》《光绪王夜祭珍妃》《万恶淫为首》,甚至将难得一演的京戏《华容道》也亮了起来。红脸,蟒袍,挂须,手握青龙偃月刀,活关公气势磅礡,声震屋瓦,杀得善款滚滚而来。

粤人唱京剧沪人喝采

粤人唱京戏,台下沪人大声喝采,手掌拍肿。沪籍大亨解囊,本地名流力捧同乡,祥哥打晚上八点一路唱至中夜始散,一人筹款所得,辗压一众名伶。义唱毕,已是深夜,祥哥回家宵夜。我问:“祥哥,你今晚怕不怕?”“怕什么,应承人家的事,就一定要?力演出呀!”从那开始,我给祥哥起了一个浑号——“瘦小的巨人”,只是他从不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