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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是我见过的最有虚荣心的女人。2007年,小冉第一次带我回家见她的时候,她便颠覆了我以往对50岁女人保守朴素的印象,高盘着头发,穿一身米色的套裙,唇上的色彩是艳红的,鞋跟足足有七厘米高,之前倒是听小冉说过人家都叫她资深美女,却是没有想到她会比她的女儿还时尚。
第一次和她上街便见识了她的影响力。街上不停地有人跟她打招呼,她穿着我们给她买回来的衣服向别人显摆,100的价格说成400,小冉已经见怪不怪了,我却听得一愣一愣。熟人问她我是谁,她大大咧咧的说“小冉的男朋友,在电视台工作”,那时,我只是在一个只有三个人的广告公司做业务员,她的回答着实让我红了脸,心里有些鄙夷她的虚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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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冉说,她的婚姻就是虚荣的产物。当初的男人有固定工作,人又长得俊朗,虽然早就有各种版本的传言,她还是嫁了。新婚不久,男人便心猿意马,晚归,寻欢,甚至有了小冉都没有收敛,她性子烈,每每关起门窗闹得天翻地覆。后来,男人常常不回家,她却不肯离婚,甚至男人离开这个城市去了广州,五年不回家。
2008年的国庆节,我和小冉放假回家,碰到过那样的场景:桌子上的离婚协议书被她撕得粉碎,她红着眼睛坐在沙发上。第二天,她的嘴上起了大大的泡,她在镜子前,拿针将那些泡戳破,用冰块敷了眼睛,涂了艳紫的口红,换一身新衣服带着我们去逛街,一路上跟遇到的熟人谈笑风生,丝毫看不出她的难过。小冉劝她离婚,她在沙发上,把拖鞋一脚踢飞,“死丫头,你不怕人家笑话,我还怕呢。”2013年,我和小冉结婚的时候,她的男人压根儿没有来参加我们的婚礼,有好事的人问起,她便夸张地笑,说“他出国了,要不然唯一的一个女儿结婚,哪儿能不来”。我们的婚礼是严格按照她的要求办的,花了不菲的价钱租了十一辆宝马车,聘请了乐队,单是小冉当天的礼服就买了五套,她请了所有能请的朋友来参加我们的喜筵,在小城里算是风光了一次,却几乎耗光了我和小冉的积蓄。
之前小冉提过意见,说我刚参加工作,家境又不好,没必要这么铺张,她爽快得很,“结不起别结”。小冉哭了一夜,她就喋喋不休地说了一夜,“我就你一个女儿,要是不嫁得风风光光,不被人笑死?我没催着他家买房子,你就知足吧。”这倒是真的,我们当时在距离她几百里之外的青岛,昂贵的房价和微薄的薪水,使我们拥有一套房子的愿望无异于梦想。所以她能做的只是不止一次地跟人撒谎,吹嘘她的女婿在青岛买了一百多平米的大房子,三番两次地要接她去享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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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年以后,我们终于要买房子了,只是40平方米的蜗居,她不同意,在电话那端很坚决地说,“40平米,怎么住人?以后孩子住哪儿我住哪儿?怎么给朋友交待?”我和小冉权衡自己的实力,决心不听她的。没想到签合同的前一天,她风风火火地来了,给了我们十万块钱,跟着我们去售楼处,进门便喊要看大些的房子。我和小冉老实地跟在她身后,看她的脸被售楼小姐忽悠成一朵花儿。
听她的话,买了大房子,她来住了半个月。我去接她那天,几乎半个小城的人都知道,她被她的女婿接去享福了。在我们这儿住时,她跟她的朋友们打电话聊天,常常说我们整天鲍鱼海参的给她吃,什么都不让她做,闷得她要命。其实,每天的饭都是她做,不过是简单的家常饭菜,她每日里帮我们打扫房间,洗衣做饭。
她依然是爱美,买衣服,买珍珠粉,和着蛋清,蜂蜜,同很多奇怪的东西搅和在一起,敷在脸上。一星期至少有两次。她一边美,一边唠叨爱美跟穷富没关系,只是观念问题。
时光很快证实了她的话是错误的。2015年,我已经积累了些经验,想自己做电子生意,跟她商量,她很是乐意。在我发愁筹措资金的时候,把钱缠在腰里风尘仆仆地给我送了来,又是十万块钱。小冉问她怎么有这么多钱,她骄傲地说,你妈我风风光光干了一辈子呢。她对我说,儿子,你可一定得成功。可是,事与愿违,我的第一笔生意便赔了,整整半年无法转运,她给的钱几乎全部搭进去了。
她开始热衷于给我买衣服,且都是名牌,我们回家的时候,她也会嘱咐我穿哪一件回去,她跟周围的人说我的生意做得如何的大,还买了车。我每每被人问得无语,她就在旁边替我打圆场,字字说得都像真的。
那时候,她已经办了退休手续,在火车站附近租了一套两百平米的房子,开起了小旅馆。每天一个人,白天黑夜地忙活,夜里小城最后的一班火车是两点四十分的,她每每等到那个时候,希望可以多两个客人来住宿。她渐渐地不再悠闲高雅,衣服也是怎么舒服怎么穿。有些人看热闹,将她军,问她怎么不跟着女儿去享福了?她大言不惭,给公家干了一辈子,老了弄宾馆就是想尝试一下当老板的滋味。她说这话的时候,我在她身边,转过头去看墙上她的一幅艺术照,看着看着,便觉得眼睛湿湿的。
她从年轻到老,就没有过过贫穷的日子,衣橱里有成沓的衣服,梳妆台上有一堆的化妆品,老了,却因为我的拖累,开始节衣缩食,偶尔的留点钱给她,让她买衣服,她就说小城里的衣服没有新式样,等以后去青岛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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后来,我的生意开始好转,她更是喜欢跟别人炫耀。虽然,她那时还跟着我们一起做“负翁”,每个月积攒着钱帮我们还贷款。每次回家,我开车带着她出去转转,总有人被假象迷惑,说她有福,她便像个虚荣的小姑娘,说是啊是啊,我的工资和宾馆的收入全都花不着,他俩给的钱够够的。她说得有声有色,仿佛每个月帮我们还贷款的事情与她无关。
后来的一天夜半,却有电话打到家里来,是医生,说她犯了心脏病住院。等我们急急地赶到,她躺在病床上,安静地睡着,脸色很是憔悴,姨妈和姥姥在医院陪着她,责怪我们粗心,让她这么累。她醒了,帮我们辩解,是因为最近胖了,想减肥。我和小冉回家给她熬粥,无意中看到了她的存折,其实是房子按揭贷款的还款折,原来,她给我做生意的十万块钱,并不是她的积蓄,而是她把唯一的房子抵押了,我呆立在原地,想起她跟小冉吹嘘的样子,眼泪很没出息地流了一脸。
2017年,我们还完了银行的贷款,把她接了来。离开小城的时候,她一再地问:“真不回来了?”很是恋恋不舍。半路上,她说,你们可得对我好些,我无依无靠的,只能指望你们了。小冉打趣她,你这么好面子,我们就是虐待你,你也不好意思回去说。她竟然很认真地想了想,说,是这样。
她来青岛后还是爱包揽事情,七大姑八大姨,拐着弯的亲戚,只要人家找到她,她便爽快地应允,小冉对此不胜其烦,几次让她碰壁,后来,她再让我们办事情,便有了些小心翼翼的味道。
这天晚上吃饭的时候,她又给我显摆,说谁谁说我给她买的衣服好看,说她多有福气,有个好女儿,摊了个好女婿,我和小冉都嗯嗯地答应着,知道她还有后半句,果然,最后她说,你舅母的妹妹的侄女今年考大学,想让你帮忙找个声乐专业的辅导老师。看我们答应了,她像个孩子似的高兴得不得了,赶快去打电话告诉人家,完了回饭桌上来吃饭,还是兴高采烈的,隔了好大一会儿,忽然想起来,很是奇怪地问,“这次你们怎么没有唠叨我?”我转头看她,忽然发现她的鬓角已经有几根白发,心底便是一酸,说:“妈,以后您说的话就是圣旨,再也不唠叨你。”她半信半疑地看我们,末了又问我,“儿子,我是不是太虚荣了?”小冉说,你大半辈子都是这样活过来的,我们认了。
转眼便是十年了,她还是没有离婚,这十年,她的男人没有尽过一个做丈夫和父亲的责任,她依然选择这种空床期的婚姻,她很哲理地说等到不爱了就放手,我忽然发现,其实我们都没有真正明白她,就像我们未曾明白,在这个世界上,再没有一个人如她这般疼我们,虽然,她爱美,虚荣,还为了虚荣常常撒些小谎。
十年前,我很不习惯她的美气,十年后,每每人家说起她年轻漂亮,我便很是自豪,因为最美的女人就是住在我家的岳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