由《踏血寻梅》导演翁子光执导,刘青云、谷祖琳、苏文涛、熊诺颐主演的新作《爸爸》入围了第37届东京国际电影节主竞赛单元,目前也已定档12月5日在香港地区上映,并发布首支预告片。
©2024 TIFF
该片改编自哄动一时的荃湾享和街弑母杀妹案,失去了家人的阮永年如常回到茶餐厅开店,让自己感觉一切依旧⋯⋯当血缘的摰亲夺走了生命的挚爱,永年既无法憎恨生者,更无法忘记逝者,唯有回忆与幻想相濡以沫,在迷茫的生活中找到一些真实感,纵与儿子一窗之隔,阮永年比以往更努力活得像一个爸爸。父与子,这段窒息的关系会否迎来长夜尽头,成为彼此活着的救赎?
导筒本次在第37届东京国际电影节现场带来翁子光、苏文涛主创专访,一同走进这部话题之作的精彩幕后故事。
©2024 TIFF
导筒:电影《爸爸》改编自真实事件“香港荃湾享和街弑亲案”。您曾表示在取材的过程中受到过很多复杂情感的触动,三言两语难以讲清的情感。诸般情感或情绪,或者说人物身上的某一部分,有哪一部分是您最想要表达的。
翁:我先不说我最想表达的,我从开始慢慢说。你问我人与人的感情,苏文涛也讲过,有时候爸爸跟儿子的关系很有趣的,在长大的过程中,你跟爸爸似乎有一点竞争关系。你是男人,我也是男人,在家中就会有一种很奇怪的竞争心态。很多时候父子就会觉得,我一定是对的,而你是错的。我觉得父子之间很多时候会存在这种类似ego或是自尊心的东西。这是一种很难表达的情绪,因为它不是仇恨,对方并不是你的仇人,不是你的竞争者。你既不是要赢他,也不是要他输掉,但同时你又不想输给他,很微妙。我觉得这种父子的关系或者是说家庭关系,是很有意思的。
但是我必须要说,很多人会认为这部电影我们要讲的是杀人的动机的问题,然而对于这个叫作思觉失调症也就是精神分裂症的病症,杀人可以是完全没有动机的,杀人完全是病理性的发作。杀人的时候他会听到一个声音,这个声音可以是完全没有由来的。当然,声音会跟患者的生活场景有关,比如(原型案件)可能跟环保有关,可能跟时代的某一些事情有关的。比如说量子力学,新世界的思维,他们很多会往这方面去想。有一些还可能跟游戏世界有关系。但是这些都是朦朦胧胧的,它并不是习得的,而是没有清晰条理的,突如其来。所以都不是杀人动机,是无关的。
原来有人说这部电影搞不好要叫“父子”之类的,但我强调的是,这部电影绝对是爸爸的视角,从他的角度出发去看。爸爸的视角才会有这样的思维:儿子是不是跟我有竞争?儿子是不是在某些情况下生过我的气?是不是在某些情况下,我们给过他错误的引导?
导筒:爸爸会去想到底是不是有原因的。
翁:对!但所有的都不是!如果没有发生杀人事件的话,他不会去这样整理跟儿子的关系。所以我用了这个假命题,杀人,这之后让爸爸重新整理他跟儿子的关系。整理的必要在于,他想寻找事情的真相才需要整理,一般的爸爸可以不整理的。是的,只要儿子健康成长,爸爸不需要整理和儿子的关系。因为他的儿子杀了人,他才需要去找一个真相。但是他发现,他找不到。他整理好跟儿子之间发生过的事情中所有细小的脉络,但是都跟杀人没关系。对于我来说,这才是这部电影的重点,就是无常。你会发现有的东西,其实是无常。我们中国人,有一个中文词汇来美化无常,缘分。两个人走到一起要不要爱,要不要结婚,要不要跟对方生孩子,到底什么关系,其实都是无常。“无常”中的“常”是总会突然碰巧发生。我们会把一些事情讲得仿佛有必然性,但它其实并没有必然性,它只是从无常中而来。杀人,建立关系,感情的突然美好或者突然崩坏,全都从无常之中来。所以《爸爸》之中我很喜欢的部分是——因为我已经拍了几部关于案件的电影,我自己导演的也两部了——我很喜欢用一些所谓的案件,但是案件实际上是假命题。人类在极端的情感、极端的事情发生之后,会重新整理对很多事情的看法,尤其是人与人的关系,他和这个世界的关系,他和自己的关系。对我来说,我就只是在做这种事情。
©2024 TIFF
导筒:在无常的变故发生之后,父亲和儿子都在各自的环境里开始了所谓的新生活。儿子遇到了仿佛父亲的金叔,父亲遇到了冬菇头男孩觉得他好像是儿子。他们像在重新学习做父亲、做儿子,正如您说的“整理”。而有一处情节似乎可以呼应,女儿厚恩抱回来一只小猫,父母同意她养之后,她立刻自称是猫的妈妈,而妈妈金燕笑道那它该怎么叫我。请问您如何看待女性对情感关系的认知?以上对比是否说明女性更直接,会直接接受而并不需要学习的过程?
翁:你说得对。一般小孩,尤其是女孩,比如捡一只猫咪回来,甚至只是买了一个玩具、一个小小的娃娃,就会说,“我是它的妈妈了”。但孩子不会买回一件东西后自称“我就是它的爸爸”。谁小时候会对买来的玩具说“我是它的爸爸”?对吧?不会的!养只小猫咪说“我就是它爸爸”?不会的,真的不会的。我觉得这是有关性别的一个很特殊东西。其实你说得很对,我觉得这是借拍《爸爸》最开心的事。我自认为在以往所有的电影中,拍女性比拍男性要好一些,比如春夏的角色。我拍女性的角色更强一点,因为我认为女性的领悟能力比男性强很多。男性需要通过很多不同的方法和途径才能理解一件事,需要“触类旁通”,需要很多逻辑。但是女性可能会:“哦,我来了,我就成为某种身份。”儿子厚明认识金叔后,不单只是学习。他不单只觉得这个是我爸爸,所以学习怎样做儿子,他甚至觉得自己有一天会不会变成这个人,那会不会是将来的自己。
而刘青云演的爸爸,他看到冬菇头男孩的时候会想,我有没有可能向他学习一点什么?他后来的确学习了男孩用数数字的方法控制情绪,让自己镇定下来。父子两人在不同的年龄里面都在向他人学习,这或许是男性学习的本能的一种东西,男性理解道理需要过程。
©2024 TIFF
导筒:到什么年龄都仍在成长。
翁:啊你说得很对,但不到那个程度,我不喜欢金句,但是的确是“男人永远在成长的路上”。厚明看到金叔的样子,在给爸爸的信中就这样讲,“我很害怕有一天会变成他”。有一场金叔的戏,拍好剪掉了,我觉得很可惜。金叔失去自由已经三四十年了,他被释放即将可以一脚踏出去的时候,却踏不出去,他怎么样都无法离开。在那道边界线上,站着,半天出不去。厚明就在那里看着,在想我会不会有一天就像他那样。但是这场戏剪掉了。这场戏其实写的就是你刚才说的,男人从来都是通过触景学习,或者说从错误中学习。爸爸也一样,他是向男孩学习的数数字,当时并不是故意找茬的。还有叫call girl那场戏,他怎么可能不知道那个人是骗他?从对方开始说要拿钱下楼交给某个人,就肯定知道了。他理性知道,但是他就是总会被骗。因为男人从来都是在错误中学习,甚至说他是故意投进陷阱里面,再爬起来。所以我觉得你说的关于男性的这种学习,讲得很对。
导筒:当然我认为这部电影中女性也并不单薄,因为女儿对小猫的态度也有变化,这个我们等观众去看,她也不是简单地成为母职。说到金叔,电影中有金叔向天望飞鸟的镜头。这部电影中有很多这类动物的画面,似乎比您以往的作品里面多一些,比如有鸡、鱼,主角小猫三花,还有甲虫、牛。这些动物是刻意设计的吗?是否在呼应儿子厚明的所谓世界观。
©2024 TIFF
翁:你说得太对了。本来我最早的剧本中,爸爸最后在厨房的窗前望出去,透过对面窗的窗格,他看到一只狮子。我连狮子的特效都已经建好模了,但后来我决定不要了。我觉得这个东西太大了,而且它过于明确地指向精神疾病,我不想妖魔化精神疾病。我不要用这种东西,我不是神,我没资格给到象征意义的实物来代表它。所以我后来把这个狮子拿走。但我确实很喜欢动物的那种气势,气势就是所谓的……人类如果不会讲话,不就是动物吗?如果我们不会使用某种公认的交流工具也就是语言来进行沟通的话,其实我们就是动物。动物的感情是很单纯的。比如我常常用猫举例子,我养猫,喜欢观察猫。它们的动机或者说要求,都是非常坚定的。“我现在想吃饭”,猫会用所有的方法让你——不是语言哦!而是用所有其他的方法,让你知道它饿了,“我一定要吃到这个饭”。它想出门,那就会在门口徘徊,看你回来它会跳过去就踩你。猫会有很坚定的意思表达,让你能明白它要做某件事。其实这也是一种情感的表达,只是这种表达是从动机、需求出发,从欲望出发。人也一样。人建立家庭,或者从爱情开始,也是从欲望及其相关的点出发。你想看到某种愿景,想要拥有什么,那么就去建立感情,去踏出第一步。所以动物的这种本能,对我有很深的启发,我很喜欢的,基本上我的每一部电影都写一个动物。我之前写的鲁荣渔的剧本,里面最后的镜头就是,一只企鹅。这只企鹅从不知何方游来。南方水域,企鹅上岸,站在那里,看着那人。对视,完。我一直都很喜欢用动物作为结尾。
而我们这部电影的狮子……苏文涛看过剧本的,最后确实有狮子。但我后来把狮子去掉了,没有用CG去完成它。但是如果场景里原本就出现了某个动物的话,我们就可以保留。你说到的飞鸟,金叔那个镜头很短,他抬头看鸟。我不知道你记不记得,爸爸最后跟儿子的那段戏,那个拐杖,他一下就发现儿子的眼神不对,他们父子都进步了。儿子刚一看拐杖,爸爸就说我不是,我不是……
导筒:不是腿不好,只是去看鸟,我身体好得很。
翁:对!我只是去看鸟。看鸟的镜头我是做了这个呼应,爸爸可以自由地去看鸟。我会用很多这类东西作为密码,放到电影之中。再比如杜笃之帮我去做声音的时候,他突然看见场景中的沙发。他说,沙发不应该是猫后来抓坏的,而是案发当天就……我会埋起很多细节,很多呼应的东西。那么动物作为一种元素,或许加入动物也不是抱着特别刻意的动机。但是我的确,会喜欢加入动物,比如《正义回廊》最后的蜘蛛也是我的想法,是我提出的。蜘蛛包围凶手,那个设计也是我的想法。所以我对动物可能确实有某一种想法在吧。
©2024 TIFF
导筒:不过您最后还是把《爸爸》中的狮子这种过于有象征意义的动物删掉了。但是电影依然保留了几处相对超现实的点,就是爸爸会看到女儿的幻象。妻子仅出现在他的记忆里,女儿厚恩却时常会出现在他的身边,厚恩是唯一的幻觉。这处设计的意思是父亲对女儿有特殊的情感连接吗?
翁:其实我有给到刘青云一句对白,但我有时候觉得他演出来就不再需要那句对白。大家看完电影就会回想我现在说的,他原剧本讲过的一句对白。他内心认为小孩不会像老婆那样,对自己会有那种舍不得。他觉得女儿和老婆对自己的情感不一样。他想象中的老婆,是会舍不得他的,所以相应的他不忍心把老婆留在身边,反而是把女儿留在身边。他有过这句对白,跟其他人讲为什么幻象是女儿,而不是幻想老婆仍在:因为我知道老婆肯定舍不得我,女儿呢,她要走的时候肯定还是会走,因为她是个孩子。他会有这种想法。但是我到后来也是选择不要那句对白,不用讲那么直白。女儿抱着爸爸的时候,其实我当时很犹豫,因为女儿是幻象而不是实体,不应该有太多的情感的参与。但到最后女儿流眼泪了,女儿抱着爸爸的时候观众可以看到,她是大哭出来的。我时常会觉得,我宁可要演员的感情,感情可贵。我本来就想过,孩子是虚的幻象,那么又怎么知道是不是需要流眼泪?爸爸认为她不会不舍得自己,她真的就不会了吗?那万一她真的不舍得了呢?我觉得这个事情就交给演员吧。可能演员演出来之后我才知道,哦,原来你有这样的感受。你给了,那我就要了,我就接住了,很多时候我都这样。我觉得演员肯定是比导演更接近人物,有时候他们会给我答案。
导筒:厚明也是这样。您在镜头上给了儿子厚明很多大特写,直接表现人物心理。但特写对表演的要求也很高,请为苏文涛作为电影新人,在表演中有没有遇到一些困难,有什么经验或者感触?
苏:面对镜头我不会故意做一些表情,我的情绪会带动我的表情出来。在我的理解之中,厚明的想法其实是很小朋友的,他是个小孩。一直都是爸爸在照顾他,而他一直都是小朋友,长不大。在我的想象里面,这个精神疾病是一直有的。我不是突然病了,而是早就病了。作为一个病人,我不断在看周围的世界,有很多东西不断进入脑海,不断积累。只不过是刚好有一个契机,触发了某种开关,我终于忍不住了,就去杀人。所以表情不是我演出来的,是理解之后,再到某一种情绪的时候,我就也会感受到,会自动地带入进去。
导筒:理解人物、进入人物,从人物本身出发,而不刻意表演。你演得非常得好。
苏:谢谢。
翁:每个新人来了,我不可能知道哪一个特别会演的,我只能觉得某一个人特别会吸收我讲的东西。苏文涛就是那种,很空白,很放空,他很擅长接收东西。还有我选的演员,眼睛都是很亲切的,你看他,这眼睛很亲切的。比方说郭富城啊,比方说梁朝伟,比方说刘青云,比方说春夏,他们眼睛都很亲切的。当年我选白只(《踏血寻梅》中凶手的演员)的时候也是,白只不像一个会杀人的人,苏文涛也不像一个会杀人的人。所以电影要做到的完成度,就是让观众看完电影的时候,面对原本亲切的演员却想:“啊!我相信,这个人会杀人。”虽然你不知道为什么,但你开始相信,他有做到杀人这个事情。他在电影里面表现的力量、精神的境况,会让观众觉得,“诶,你……”明明第一眼看他不像会杀人,你看苏文涛现在是这样子的,不会杀人的。但是到了画面里,到了电影的不同场景中,你觉得这个人真的很有可能会杀人。这就是一个对比。如果没有做到把这个对比拉开,那可能电影很多方面都会做不到有力量。
导筒:原型的案件发生在2010年,电影《爸爸》自2012年开始做调查和创作等筹备工作。《踏血寻梅》在后来的2014年拍摄,次年上映。相当于《爸爸》的剧本跨越了很长时间,那么请问现在电影的呈现跟您最初的想法有什么核心上的不同?或者说这些年您的感触和经历,有没有带给作品一些新的东西。
翁:没有改变太多。在最早写完这个剧本之后,我就一直放着没有大改了。我不定期就打开来再看一次,有很多次我一打开这个剧本就从头看到尾,经常花一个晚上完完整整看一次。然后我可能会再发给我的同事,比如跟我后期老师讲,这真是一个好剧本啊,什么时候我们可以拍就好了。其实这个剧本的创作前提是,我本来是帮一个香港的大导演写的。当年他看完《踏血寻梅》的剧本之后,就让我帮他写案件相关的剧本,他选了这个荃湾弑亲案送来。我一看就说,哎呀,我刚刚才写完《踏血寻梅》啊,你又让我写这个,太沉重了。但是他说,我是看到你《踏血寻梅》的剧本才来找你,当然是因为知道你有这方面的能力,你又没有写过别的给我看过。后来我就帮他写了。所以《爸爸》原本是帮另外一个导演写的。结果写完之后,我对这个剧本产生了感情。后来我就对他说,能不能让我拍啊。要不你拍,你赶紧拍,你拍了,那我死心。你不拍,你等着,我就每一个月都给你发信息,我求求你,给我拍这个。过了几年之后,我就自己买回来。无论我成为什么级别的导演,都会回来拍出这部电影的,结果我也做到了。我也不是什么高级别,但是这毕竟只是一个小的文艺片。但是《爸爸》就是我最想拍的项目。
导筒:谈到文艺片,在香港拍摄文艺片筹集资金有什么困难?我们知道《踏血寻梅》是有过一些波折的。
翁:《踏血寻梅》的时候的难,是因为我当时也不是一个有履历有成绩的人。但是后来相对比较容易,因为我已经相对被认识。当然投资我的电影都知道,我的电影不是特别卖钱的。我监制的《正义回廊》票房不错,但当导演拍的电影都不是特别赚钱的,我并没有拍摄赚钱的电影的履历。因为我的电影很多时候都是那种,像我们聊的,懂的人、看得进去的人,才看得出在发生什么事情。就是它有门槛。有人会看不出你到底在表达什么,或者因此不喜欢、不认可。文艺片没有限制,有时候可以拉得挺远的,在这个层面上它注定不会是很商业的东西。所以我的电影找投资一向都不容易。但是我现在有一定的基础,我觉得这个地球上面始终会有相信你的人。我已经在地球上建立了大家对我的信誉,所以我还是有很大的意志力去冲破资金的难关。我自己也会做一些其他的工作,一直在做不同的电影,有一些可能也相对比较类型化的。因为我有工作能力,或者说有在业内的信誉,所以我会有能力去做到一些东西。我也可能拍广告也好,拍其他什么东西也好,去补贴我自己的那个项目。而且如果我拍香港本土的文艺片,需要的成本也比大陆项目的成本要低一些。
导筒:是否方便透露一下接下来的项目。
翁:我自己是有想做的,《桂花飘乡》,原型是河南的李桂英的那个项目。那个我很想拍,那个是真的很想拍。还有很想拍一部电影献给我几年前去世的奶奶,她很喜欢买六合彩。我想拍一个老人的故事,可能会很轻松、很温情的故事,但可能跟生死也有关系。我喜欢家庭的题目,想拍家庭的故事。
©2024 TIFF
采访 / 撰文:赵唯均
创作不易,感谢支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