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84年,时年27岁的董耀会与同伴用了508天,徒步7400公里,从山海关走到嘉峪关,完成了首次徒步考察长城之旅。因为这次徒步旅行,董耀会与长城结下了深深的缘分。旅途结束后,他和同伴将这次徒步考察的结果写成《明长城实录》,并进入北京大学历史地理专业学习。40年来,他一直奔走在长城研究保护第一线。长城已成为他生活的一部分,更是他一辈子的事业。
文学青年徒步走长城
作为中国长城学会首席专家,董耀会出生在长城脚下的河北秦皇岛,小时候就对长城很熟悉。18岁时,董耀会在秦皇岛电业局做外线工,很多野外作业都是在长城附近完成的。工作时看到山上雄伟壮阔的长城,常让董耀会产生描写长城的想法。“我很热爱文学,那时候也是文学青年,就想写写长城。”
写长城要写什么呢?董耀会逐渐有了完整的想法。他想徒步走完分段建设、分段守卫的长城,走完后把沿途所见和长城现状记录下来。
徒步走长城可行吗?董耀会和同伴还曾向古建筑学家罗哲文寻求建议。罗哲文在《明长城实考》序言中这样写道:“长城精神的实质是什么?我认为就是艰苦奋斗,排除万难,去争取胜利。当他们问到我徒步考察长城有什么困难的时候,就我所知介绍了长城的情况,高山险阻,沙漠戈壁,茫茫荒野以及风雪寒冷,豺狼虎豹,虫蛇等。他们听了之后,并无惧色,表示了不畏艰苦,不怕困难,甚至不怕牺牲的决心。我对此十分感佩,我想,这正是长城的精神,只要有了这种精神,是可以战胜任何困难的。”
从1982年首次产生徒步走长城的想法后,董耀会和同伴用两年时间做准备。“原来对长城了解不够,我们要做考察,首先就要从长城的历史文化知识这方面进行准备,同时也要做一些体力上的训练和准备。”董耀会说。
1984年5月4日,董耀会和吴德玉从山海关出发,两个月后张元华加入进来,由三人组成的“华夏子”考察队正式成立。
每人负重十几公斤行李,天亮出发,跟着当地向导不停地走,晚上下山后整理资料、照片、日记,每天忙到深夜……508天,“华夏子”在长城经历了春夏秋冬。山里天气瞬息万变,有时前一秒是晴空,下一秒就是倾盆暴雨;有时为了工作不能下山,他们就露宿长城,头枕青砖,忍受寒冷的山风;冬天下雪时,一天下来脚上会结两个大冰团,途中队员常掉进被雪覆盖的沟或坑里,要互相帮忙才能爬上来。最难的还要数盛夏,在烈日下爬长城,缺水成了最大的困难。“水不够的时候,我们如果下山补水,很多路就白走了。”董耀会说。
面对如此艰难的徒步行程,难免会有打退堂鼓的时候,为此,“华夏子”定了这样的制度,每天除了在山上吃午饭,期间不能因为累了坐下休息。“坐一次,就想坐两次、三次。若干次后坚持不住就会想提前下山。今天早下山,明天早下山,若干时日之后,很可能就该打道回府了。当时只有一个信念,就是不停地往前走。”
“不停往前走”的信念贯穿董耀会整个长城研究保护生涯。他曾说:“今天我做长城的保护研究工作,往前走仍是我惟一的信念。我一直在坚持,不敢停下来。我知道要是真的停下来,很可能就再没有力气和勇气继续做下去。能克服重重困难一往直前,是无数不知名的长城修建者给了我力量。”
专注长城研究 修长城是为了不打仗
在1985年结束长城徒步之旅后,“华夏子”用了10个多月时间把沿途经历记述下来,写成《明长城实录》。罗哲文曾评价该书称“书中的章章节节,字字句句都是用脚步踏写出来的”。
这本书开启了董耀会的长城研究之路。随后,他进入北京大学历史地理专业学习。“这对我影响非常大。原来对长城的了解都是自学的,知识结构支离破碎;经过系统地学习和认识,让我了解了以往对长城的研究成果,知道哪些人在做长城研究,也为我下一步做长城相关研究明确了方向。”董耀会说。
读书期间,罗哲文和董耀会发表了《关于长城学的几个基本理论问题》一文,首次提出“长城学”的概念,对长城学的研究对象、内涵、范围、体系、方法论和学科建设诸方面都做了比较深入的研究、探索和论证。
40年来,董耀会笔耕不辍,专注于长城研究,写作了《瓦合集——长城研究文论》《守望长城——董耀会谈长城保护》《长城:追问与共鸣》《明代长城史》《长城史稿》等专著十余种,并主持编纂国家“十二五”项目《中国长城志》。
“长城修建始于春秋战国时期,它的出现源于两种不同的战争形态。一类是诸侯国之间相互争霸和兼并的战争,迫于战争需要修建的长城,山东齐长城就属于这类。另一类是当时北方的诸侯国,比如秦国、赵国、燕国,面对北方游牧民族,在农牧交错地带修筑长城,减少与游牧民族的冲突。”董耀会说。
《长城:追问与共鸣》中,董耀会提到,在春秋时期,军事对峙越来越复杂和严重。当时,墨子认为守围城之法十分重要,要“城厚以高,壕池深以广,楼㯕修,守备缮利”,其观点被广泛接受。此时战争以车战为主,坚固的城墙和深宽的城壕能有效抵御战车攻击。
到战国时,诸侯国之间的兼并战争规模变得更大、更频繁,加强防御的需要越来越强烈,除了战时,平时也在较大关塞驻有守卫部队。此外,观察敌情的瞭望台、可连续传递军情的烽火台逐渐被应用。烽火台同驻兵的城堡构成一体的防御线,形成大规模的防御体系,正是在这样的背景下产生了长城。
“秦始皇统一后,诸侯国之间为了争霸和兼并而修筑的长城被废弃了,而为了抵御北方游牧民族修建的长城又经历了增修扩建,连成一线。”董耀会说,一直到明清时期,长城主要解决的都是农耕和游牧之间的冲突矛盾问题。他认为,在中国古代不同历史时期,农业都是维系国脉民生的基业,也是历代王朝的立国之本,长城保障的就是这个根本。
在农牧交错地带,农耕和游牧经济及政权有很强的冲突性,其中既有农耕政权的向北扩张,也有游牧政权的向南发展。农民离不开土地,土地和庄稼也不能让牛羊等牲畜踩踏,一旦发生游牧民族南进的情形,农民生活受影响,社会动荡,政权也会不稳定。因此,农耕政权需要通过构建长城,规范调整农耕和游牧双方的关系。
董耀会认为,长城虽然是军事防御工程,但它的修建主要还是为了规避战争、减少战争。“其实长城不是为打仗修的,是为不打仗修的。有了长城,就能一定程度减少军事冲突和战争,这个地区就相对安全了。中国很多地方的长城都没打过仗。”
对长城内外来说,很多行动都是生存所迫,但是政府还是要以最小的成本建立秩序。“长城就像路口的红绿灯,没有红绿灯大家都抢着走,容易出事故;有了红绿灯就构建了一个秩序。”
董耀会认为,长城的历史关乎战争的胜负,关乎王朝的更替,更关乎中国历史的宏大叙事,以及中华文化的传承和发展。长城见证了中国古代社会农耕与游牧民族的生死存亡和发展秩序。同时,长城自诞生之日起就伴随着中国文明的发展,从一定程度上说,长城是中国文化的根脉。
致力于长城保护 看到被毁长城眼含热泪
“长城是世界文化遗产,它伴随着我们国家和民族几千年,是历史发展的见证,也是中华民族文化的一种标志。做好长城保护,实际上是一种对文化的守护。在历史上,长城的建筑实体守护着国家和民族;而现在,长城所代表的精神仍一直守护着中华民族。”董耀会说。
保护长城,守护中国文化的根脉,是董耀会40年来一直在做的事。这些年,他参与筹备成立了中国长城学会,参与研究《长城保护条例》,倡议设立长城保护基金委员会。每年,他都会花时间走上长城,试图破解不同长城段的问题,努力延长长城的寿命。
“就个人来说,长城已经是我生命的一部分、生活的一部分,是每天工作学习都在做的事。”董耀会说。在《长城如父》一文中,他这样写道:“我已记不清多少次夜宿长城,头枕青砖在寂静中倾听长城粗重的呼吸。每当这时,我都会很兴奋,我与长城贴得那么近,彼此完全地在感受着对方。我总觉得,这呼吸声像我的父亲。”也正因此,董耀会常被称为“长城之子”。
早些年,董耀会在长城保护考察途中不时会看到破坏长城的行为。2002年,他带队行至一处长城,发现这里近一千米的长城都被挖走了,甚至墙基石都被挖了出来,石料被村民以15元一拖拉机的价钱卖给施工单位,粉碎后用于铺路基,原先的长城已经成了一条大沟。看到这一情形,董耀会双眼满含泪水,心中十分愤怒。正是由于董耀会对长城保护的认真,曾经让长城沿线有些领导干部既欢迎他,又惧怕他。
在《守望长城——董耀会谈长城保护》一书中,董耀会对早年间长城的破坏问题进行了详细叙述。他认为,对长城的破坏分为自然和人为两种。从自然方面来看,历经百年风雨、地震等的侵袭和破坏,城墙墙体内部结构改变,坍塌隐患很多。此外,城墙上的草本植物一方面使得城墙含水量加大,增大了倒塌危险;一方面其根系生长也对墙体造成一定破坏。
从人为因素看,对长城的破坏行为主要有取材性破坏、建设性破坏、旅游性破坏、修复性破坏四个方面。取材性破坏即单位或个人取长城砖、石、土等材料,作为其他建筑材料使用。建设性破坏,即在城市建设或其他工业、农业、交通等建设项目施工过程中对长城造成的破坏。旅游性破坏,即在旅游开发过程中对长城及其周边环境造成的破坏。修复性破坏,即在对长城进行维修和复建的过程中,不遵照历史的真实,不遵循“整旧如旧”的原则。
“长城保护是一个永远在路上的事。”董耀会告诉记者,与40年前相比,现在保护长城已经深入人心,长城沿线各级政府和人民保护长城的意识不断提高,破坏长城的行为已经比较少见。但同时,保护长城仍需要在制度层面做好统筹安排。董耀会认为,应进一步完善长城保护法律法规。“《长城保护条例》是2006年颁布的,解决了长城保护很多方面的问题,但伴随着社会的发展,这个条例仍需要完善和修订。”
董耀会认为,长城保护的一个关键是充分动员社会力量参与。据他观察,在不同长城段,长城保护员起到了重要作用。这些保护员经过培训,有管理平台,在巡视时把拍到的长城照片及时上传平台,文物部门就能掌握不同长城段的动态,有城墙出现病坏,有倒塌危险,就抓紧修缮。如果没有发现病坏危险,董耀会认为,不应该对长城进行修复,应该尽量维持原貌。“任何事物有生就有死,我们只能尽量延缓它的生命。”
40年来,董耀会用脚步丈量万里长城,见证着长城的倒塌和消逝,也见证着对长城的保护日益完善。他告诉记者,秦皇岛卢龙县桃林口村在长城脚下,曾经这里有大量长城砖被当地村民拆掉,用来盖房子。随着人们对长城保护意识的不断提高,村民不拆长城了,并且在村口专门立了一块“知耻碑”,告诫后人保护长城。“这也是社会进步的体现。”董耀会说。
40年来,董耀会用几乎全部的时间和精力投身于长城研究和保护中,既有快乐,也有痛苦。他曾说,一辈子做长城的事有很享受的时候,享受的是一种幸福感。与长城这样伟大的事物结缘,所付出的一切都能获得超越生命的充实。苦的时候,寂寞孤独,仿佛是在服苦役。不过,想起长城,他又觉得自己并不算孤独,因为“长城在大地上屹立千百年,长城也是孤独的”。
(大众新闻记者 梁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