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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渡水崖

大众认知中的刘绍华是一位关照社会边缘群体的医疗人类学家。她在美国哥伦比亚大学读博士前后,花十年时间在四川凉山彝族青年中间调研毒品与艾滋病现象,写成《我的凉山兄弟》。这样的研究视角和写作方式,来自学术训练,也与她的成长和社会经验相关:她是祖籍河北的台湾外省人二代;她在柬埔寨做过国际发展援助组织志工和新闻记者;她还有一层女性的身份。

今天的刘绍华是台北中央研究院民族学研究所的研究员,她已经在那里工作了十几年。与她连线能感受到她的职业性和个性,会纠正问题中不够严谨的字眼,有逻辑、层次地论述回答,也很快能切换到日常聊天的语调和状态。讲起与母亲相处的细节,她会非常动情,容易将人代入她的叙事。2018年,刘绍华查出淋巴癌一期,她的母亲患上阿尔兹海默症,两人几乎同时进行治疗与照护。目前,刘绍华的身体已经康复,母亲的记忆却不可逆地持续衰退。这段经历被她写成《病非如此:一位人类学家的母女共病絮语》,简体版在今年由出版品牌“望mountain”出版。

不同以往的学术写作,刘绍华的非虚构写作让更多的“我”浮现,还用了一部分虚构笔法想象母亲的心理细节。她痊愈后才开始这份记录,“很多事情是错综复杂的,自己在相对震撼的当下,不见得理得清楚”。她说生病是一种状态,类似于困顿、挫折、心情不好,“如果有人表达出了ta这方面的感受,其他的人只是叫ta不要想太多,那其实是没有接纳ta的感受,也没有承认ta的处境。”“生病后都算是新生的人”,她说,就像记忆力变差的母亲感受最强烈是“欢喜”而非“伤心”、“生气”的情绪,“记忆本来就不只有客观理性的成分,还有主观的情感、情绪、感受,甚至肢体的知觉感受。其中的哪一部分会先从我们的生命中离开?可能都说不准。”

以下是三明治对刘绍华的访谈内容。

01

人在经历病痛的时候,

会根本没有力气和心思进行书写

三明治:这本书里有“我”和“我母亲”,也有“小华(指刘绍华自己)”和“小美(指刘绍华母亲)”。为什么让这两种叙事同时在写作中存在?如果只有第一人称视角,会缺少什么呢?

刘绍华:很多关于我母亲的细节,尤其是心理细节,只有她自己思考了,我并没有参与。即使我在她旁边,也不能够真的进入她的内心去理解。我是一个学者,写惯了非虚构,当我遇到要超出非虚构的范围去写预测、猜测的部分的时候,我必须很清楚地说明,那些很可能是我的臆测。比如我母亲的心理细节,我不能假设我写的就是客观存在的,或者说我在那些时刻见证了她的所思所想。所以我会用类似小说的笔法去写这一部分,只有这样,我才可能进到母亲的心里,想象她经历过什么样的内在感受。

三明治:作为学者写他人的伤病,和记录自己的家人生病,有什么感受上的差异?

刘绍华:我看待这个世界、看待他人的眼光没有很大差别,都只是在经历生老病死、苦与乐这些生命的必然。比较大的差别在于,作为学者研究他人的时候,我的写作中虽然也投注了情感和认同,但一个好的学者通常能够在其中拿捏一定距离,可以在靠近他们的同时,也维持一个既理解又相对中立的位置。但是书写自己的家人跟自我密不可分,我既是家人的照顾者,也是被家人照顾的人,我就是我所关注的这个现象里高度摄入的一个角色,所以不管从主观还是客观角度来说,写作的时候情感距离都很难拉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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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明治:写自己生病,对身体机能问题、内心脆弱会有一定的暴露,这部分对你来说有障碍吗?如何看待有的作者写这些时表现出的困难和犹豫?

刘绍华:有两种不同层次的书写,一种是日记型的,用来自我疗愈、跟自己说话,另一种是针对读者的,写给大众。如果是写给自己和亲友看,那不一定会犹豫。如果是针对大众读者的书写,可能会有更多的考量。首先,人在经历病痛的时候,会根本没有力气和心思进行书写,很多事情是错综复杂的,自己在相对震撼的当下,也不见得理得清楚。所以这时候如果没有办法书写,或者书写了但是没有办法完成,我都非常可以理解。

我自己在生病的时候就觉得我要休息,我干嘛要花脑筋分析我自己到底怎么了,还要写下来,根本没有那种力气。至于后来写了这本书,是我康复之后,回头看了到底发生了什么,自己是怎么一路走来的。记录是我的惯性,也是我个性的一部分,所以我才会走上学术之路,走上学术之路之后,我也常常在回顾和思考事情然后写下来,记录已经是我生命表现的一部分了。所以从那个生病、治病的过程中走出来之后,我在往前看的同时,也会很自然地回头看,很多事情这时候再回头看,就看得更清楚了。加上我和我母亲生病的前几年是高度重叠的,我很想替家人和自己记录下这段时间以来我们所经历的一切。但我不太习惯写“我”,学者尤其是社会科学学者的写作一向是在看待和描述世界,我很不习惯讲自己的所思所想。

三明治:母亲对她和你生病的过程被写成了书,有什么反应吗?

刘绍华:以前我写的书,我母亲都会看,这一次她发现自己被我写在书里,反应蛮特别的。我把书拿回家,她看到了先说,我也叫小美,也在运动,书里这个人跟我好像。我哥哥就说,这就是在写你呀。她很讶异,在写我?谁写的?我哥哥就指着我说,绍华写的。然后我就问她,我写了你,你高兴吗?她说很高兴啊。后来这本书一直放在家里的茶几上,她常常去翻,有一天读到了我写我自己生病的部分,才发现我生病,那一刻就表现得很震惊,然后她就开始伤心了,很紧张地跑到阳台,对着天空一直跟老天爷拜,希望老天爷保佑她的女儿。然后我大嫂就跟她讲,绍华已经好了,书里写的是以前发生的事情。可是她完全没有办法接受,因为她被书里我的描述给吓到了。所以后来我们就从写她的那部分里挑觉得好玩的给她看,但是她自己还是会翻到我生病的部分。最后我们就决定不要再给她看这本书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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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病非如此:一位人类学家的母女共病絮语》,by 望mountain

02

一直叫病人“加油”“不要想太多”

是没有接纳ta的感受、承认ta的处境

三明治:你写到,很多人鼓励病人的话,反而会被ta认为自己是不被理解的,加重ta的不适感,这时更应该给ta“当下的领悟和示弱”,具体指什么?

刘绍华:大部分的时候,大家不了解病人的处境,只会一直给病人加油打气。倒并不是说不应该给病人鼓励,而是,拼命打气或者很单调地告诉病人“你一定要好起来,你一定要加油”,这时候ta的身心状况已经很疲累了,不但没有喘口气的机会,还要一直被要求加油。你可以想象,当你已经在加油的时候,别人还拼命要你加油,你会觉得怎么样?又不是在比赛。如果在比赛过程当中,你在那个当下,还可以做出奋力一搏的姿态,可是生病、康复不是比赛,你觉得这样说会不会让ta更累呢?Ta也可能不是没加油,已经很奋力地在做了,要不然ta怎么会去治疗,去遵照医嘱,还会东想西想呢?其实ta也想往前走,才会做这些事。

三明治:在你看来,什么样的话语、行为对病人而言是更好的?

刘绍华:就陪ta聊天喽。面对ta的虚弱,面对ta的恐惧,面对ta的无力。因为当我们面对病人相对一般人而言比较负面的面向的时候,很多人是会回避的,会跟他说“你不要想那么多啦,你就好好的”。可是我们设身处地去想,就算不是病痛,当一个人正在恐惧的时候,你跟ta讲“你不要恐惧”,那一句话就能解决吗?通常会有用吗?还不如问ta害怕什么,陪ta一起去尝试面对ta所害怕的事情,搞不好ta还有机会走出那个恐惧了。你如果叫ta“不要胡思乱想”,ta也并不会因此就不胡思乱想的。

所以我觉得也不只是病,人人都会有脆弱、无助的时候,会有低潮、挫折的时候,通常在那种时候,不是每一个人都愿意交谈的,但是如果有人表达出了ta这方面的感受,其他的人只是叫ta不要想太多,那其实是没有接纳ta的感受,也没有承认ta的处境。那对任何人来讲,都是会蛮无语的。

三明治:如何理解朋友的探病让你重新找回了“与世界的连接感”?

刘绍华:我生病后的治疗期间,免疫力非常低,医生交代我尽量远离人群。我以前是一个非常入世的人,喜欢人来人往,好像没有什么时候是闲下来的。我做田野也喜欢和人面对面交谈,沟通也不喜欢用写的,而是直接打电话。在这种情况下,我突然要以远离人群的状态治疗长达半年,以往跟这个世界连接的方式都不适用了,很不习惯。

你可以想象一个这样的人在疫情期间突然被长期隔离,会产生的那种身心不适感。我本来对这个世界有强烈的好奇,对世界如何运作有观察的兴趣,可是那个时候我基本上都是一个人,就算可以去想象别人的生活、世界的运转,相比我以前习惯的连接方式还是更静态了,只是被动地看和听。那个时候我觉得整个世界就只剩下我自己。

所以朋友们来看我、跟我联络的时候,我最喜欢听的就是他们当天做了什么,因为那是我原本生活里的点点滴滴,我觉得非常开心。我在书里写到的老师,也就是我现在的先生,那个时候从其他城市来台北煮饭给我吃,他就跟我讲他来的高铁上看到了什么人,有的很好笑,有的很特别,也讲了一些很奇怪的事情。总而言之就变成我在借大家的眼看这个世界。那时候就会觉得除了安慰的话,这些事情也让我觉得很新鲜,因为我就是喜欢跟这个世界有生活的连接。

三明治:所以把自己的生活讲给病人,是一种相对好的交流内容?

刘绍华:对,但要看病人的心性。如果ta已经生病一段时间了,这样陪ta聊天,ta可能会感觉好一些。但如果ta只是刚刚开始生病,ta的心性也不喜欢这些,可能没什么作用。你可以想象一个人在困顿、挫折、心情不好的时候,可能不会想听什么严肃的大事,只是想听一些日常生活里发生的事情。我记得我有一个很久没见面的朋友,再见面发现她心情很不好,可能是遇到了什么事情,但是没有力气讲,她就告诉我说,我现在心情不好,你跟我讲你想讲的事情,我听就好了。我自己生病的那段历程让我理解这种处境,就也不问她为什么心情这么不好,只是讲我昨天做过什么事情、来的路上看到什么东西好玩,我讲着讲着,她就笑了。

生病是一种状态,不只是生病的人才有,人在低落、心情不好的时候都可能有类似的状态,只是生病的人还伴随着一些病痛。所以如果能够转移ta不好的心情或是对病痛的注意力,陪ta聊一些别的事情,那就很好。我生病的时候还最喜欢看故事,如果故事里有吸引我的对其他人的生活的描述,我都觉得超有趣。比如我对一部日本动漫印象很深刻,叫《银之匙》,讲的是北海道的一所农业高中,那里的学生都来自于畜牧的家庭,我觉得好好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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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银之匙》剧照

03

即使人的记忆力会衰退,

记忆链接到的情感感受不会出大错。

三明治:你在治疗过程中思考的“我到底想要什么”,现在有一个答案了吗?

刘绍华:有,但这个答案没有什么大志,就是我更清楚了自己未来生命的优先顺序,更在意自己快不快乐,更在意我和我在意的人之间的关系,更在意我身边的人快不快乐。如果我身边的人需要我,我一定尽可能以他们为先,而不再是以我的工作等等其他的事情为先。本来这好像是生命中早就应该知道的事情,以前我也知道,但不会做得这么彻底。

我现在还是工作很忙,但也不会让忙干扰到自己,让自己不舒服,我会想休息就休息。休息可能是停下工作,也可能是睡觉,也可能是拾花弄草,也可能是闻东闻西,也可能是看卡通或者小说,变得可以休息得很多元。

三明治:我自己有一个感触是,“不能休息”像外界压力下自己的身体和思维形成的一种惯性,很多时候不是不想休息,而是没有办法真正同意自己休息。

刘绍华:你说得很好。所以要从那个惯性中走出来,真的需要锻炼。我在这方面锻炼得还蛮不错的。大家不是常常说自己坐下来之后要耗很长时间才能进入工作状态嘛,以前的我不是,以前我进入工作状态非常容易和快速,相对地,你要把我从工作状态拔出来,我会比较不甘愿。可是我知道很多人要从工作状态离开,他们会立刻跑得很快。反正我现在进进出出都容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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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明治:据你的观察,母亲生病后的生命优先排序变成了什么?

刘绍华:无论我和我母亲还是曾经生过病的其他人,生病后都算是新生的人。如果从这个角度来讲,我觉得情感、情绪对于生命和记忆的选择有很重要的影响。就像我觉得最让我母亲在意的或让她感受最强烈的是“欢喜”的情绪,“伤心”、“生气”的情绪反而很难影响她的记忆。

她的病况并不会因为我写完了书就停在那儿,而是在继续恶化,所以她现在偶尔会突然不认识我们,或是把我们认成是她生命中的其他人,可是那些情感的记忆没有出错过。举例来讲,有一次我们一起看电视,我姐姐坐在我母亲旁边,我就问她我姐姐是谁,她就突然讲不出我姐姐的名字,但是讲了一句“她对我很好”。就是说我姐姐对她很好是她那一刻的客观记忆,我姐姐的名字、她和我姐姐之间的关系,她已经记不住,但是她们之间的关系带给她的情绪感受,她记得。

还有一次我带她去游泳,游泳前我先帮她洗澡,平常都是我姐姐帮她洗澡,这一次我洗到她的脚、给她擦脚的时候低着头,所以她看不到我的脸,但她就知道已经大功告成了嘛,接下来就跟我讲了一句“谢谢你”。我头还没有抬起来,继续帮她擦脚,就问,那我是谁啊?她就说“你是绍英”。那是我姐姐的名字。也就是说,她记住了和每天在照顾自己身体的那个人相处时的身体感受,她记住了同一种被照顾的感觉,然后那个人她就连接到了,就是我姐姐。

再比如说,她也常常把我哥哥当成她的老板,说这个老板人很好。她还以为我大嫂跟她是同事,她们正在一起为这家公司的老板工作。她就会跟我大嫂讲,“这个老板很好”。

所以我要讲的重点是,在我母亲和我们兄弟姐妹的互动过程中,我常常发现即使在某些时刻她不记得甚至搞错我们的名字,可是我们每个人带给她的情感上的感受的记忆,到目前为止还没有出过大错。可能记忆本来就不只有客观理性的成分,还有主观的情感、情绪、感受,甚至肢体的知觉感受。那么,其中的哪一部分会先从我们的生命中离开?可能都说不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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