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点11月24日,南开大学发布讣告,古典文学诗词大师叶嘉莹去世,享年100岁。从21岁到96岁,她一直都站在讲台上。就像她说的,只想“把不懂诗的人接到诗里来”。回顾她的一生,不仅为她与诗词的深深牵绊感动,也为她的人格魅力折服。
本文转载自公众号:书单(ID:BookSelection)
文丨宅少 编丨Luna
有人说,她是“中国最后一位穿裙子的士”,也有人说,她“站在那就是一首诗”,还有人浪漫地形容,她“一生都与诗词‘恋爱’”……
叶嘉莹的一生,历经战乱、政局动荡、海外飘零,晚年回国后,又笔耕不辍、坚持教学,誓要传承古典诗词命脉。
前段时间,新华每日电讯在专访中问:“如果能回到过去,您会给年轻时的自己什么建议?”“一个人要过好一生,最重要的是什么?”
她回答说:
人的一生,最重要的就是你进入的一个“门”。年轻人尤其应该注意你自己选择进到哪个“门”,而且进去以后,如果你选择得对,应该终身持守住你的选择……
不要迷惑、迷乱,盲目地去追求一些短浅的兴趣跟利益,而能够有精神上的、更深刻的、更有意义的持守。
而叶嘉莹的门,无疑就是古典诗词。
17岁时明白人生无常
1924年,叶嘉莹生于北平的书香世家,祖上中过进士,父亲毕业于北大英文系,母亲曾做过老师,也颇有学识。
不过,保守的祖父觉得,不能让女孩子到外面的学校去读书,会学坏。可以学习‘新知识’,但必须遵守‘旧道德’。于是,她在家长的教导下,认字辨音、诵读诗书,进而作诗填词。
她与诗是极有缘分的。年少时,看到落花满庭,菊花不败,便吟出:“群芳凋落尽,独有傲霜枝。”
伯父听了便说:“这孩子看起来柔弱,内里却是坚韧无比,想必以后遇到困难,总能坚持得住。”
果然,这预言在叶嘉莹的人生中得到了应验。
最右为叶嘉莹,图源:《国家记忆》
1941年,太平洋战争爆发。这一年,山河动荡,因抗战爆发,在航空公司任职的父亲仓促南迁,从此断了音讯。母亲带着两个弟弟在沦陷区生活。
忽一日,母亲腹下感到剧痛,去医院一查,方知是肿瘤。好不容易到天津租界找外国大夫开了刀,却又得了败血症。因放心不下孩子,做母亲的坚决要回北平医治,最后竟死在了回京的火车上。
听闻噩耗,叶嘉莹放声痛哭。可作为家中长女,她必须去医院收拾母亲的衣物,还要亲眼查看母亲的遗体。遗体运回北京,入殓之时,一颗颗钉子敲入棺木,就如同敲在叶嘉莹的心上。
生命的无常感,第一次将其俘获。期间,叶嘉莹创作《哭母诗》八首,读来无不令人动容。
《哭母诗·其二》
瞻依犹是旧容颜,唤母千回总不还。
凄绝临棺无一语,漫将修短破石悭。
但命运对她的折磨,才刚刚开始。
点亮灵魂的人
母亲去世后,联系不到父亲,叶嘉莹带着弟弟在沦陷区艰难度日,靠吃酸臭的混合面果腹。幸好在辅仁大学,她遇到了点亮她灵魂的人,顾随先生。
遇到顾随后,叶嘉莹才真正懂得了诗词蕴藏的力量。顾先生是一代国学大家,每次他讲古典诗词,旁征博引,叶嘉莹都听得如痴如醉。
在纪录片《掬水月在手》中,叶嘉莹说起老师,往事仍历历在目:
“他那个时候才四十多岁,看起来却像是个六七十岁的小老头。
北京的冬天很冷,他就穿得很厚,一件棉衣,一件皮袄,一条厚围巾,一顶大呢帽,到了教室,一件一件脱下来,才开始讲课。
他上课没有教案讲义,常常写上几个字,与诗文完全无关,从此展开发挥,上天入地,见物起兴。”
叶嘉莹发现,千百年前的哀怨哲思,依然能够激荡人的心灵,便问顾先生:“这是为何?”
顾先生说:“世上都是无常,都是灭,而诗是不灭,能与天地造化争一日之短长。万物皆有坏,而诗是不坏的。”
这话一出口,便如同一束光亮穿凿在黑暗中,击中了刚刚经历丧母之痛的叶嘉莹。
原来读诗,是可以疗救人生的!
1943年,在抗战关键时期,顾随受英国诗人雪莱《西风颂》的启发,写下“耐他风雪耐他寒,纵寒已是春寒了”,与学生们共勉。
叶嘉莹借用老师的诗句,作出一阕《踏莎行》:
烛短宵长,月明人悄,
梦回何事萦怀抱。
撇开烦恼即欢娱,世人偏道欢娱少。
软语叮咛,阶前细草,
落梅花信今年早。
耐他风雪耐他寒,纵寒已是春寒了。
2009年,顾随先生之女顾之京在父亲的遗作中,也发现了一阕《踏莎行》:
昔日填词,时常叹老,
如今看去真堪笑。
江山别换主人公,自然白发成年少。
柳柳梅梅,花花草草,
眼前几日风光好。
耐他风雪耐他寒,纵寒已是春寒了。
师弟子二人相隔十余年的两首词,竟遥遥照应,就连所用意向也很相似。顾之京也在按语中写:“一阙无法明言‘和作’ 的跨越时空的唱和。此中所深蕴的不尽的情意,难以言传。”
天以百凶成就一词人
师徒二人以诗唱和的日子,短暂而美好。一毕业,叶嘉莹就选择了教书讲诗,先后在北平三所学校任教。
但此后的人生,竟是苦难不断。
迁居台湾,遇时局动荡
1948年,叶嘉莹结婚后不久,便随丈夫迁居台湾。当时,她还以为还能常回来,仅携带了两个皮箱,里面满满都是老师关于诗词的笔记。因为衣服没了可以再买,老师的笔记没了就找不到了。
然而,迁居的第二年,丈夫就因政治问题入狱三年。叶嘉莹丢了工作,连住处都没了。无奈之下,叶嘉莹只好带着不满周岁的女儿,去找丈夫的姐姐。
寄人篱下,很不好受。但好在她很快就在一所私立女中谋得了职位。姐姐、姐夫不给她照看女儿,她索性把女儿带到课堂上去。她上课时,就让女儿在一旁画画。
挑起全家生计,诗词给了她力量
三年后丈夫归来,但由于长期遭受审查,性情大变。一家人的生计重担,全部都压在叶嘉莹身上。
她不仅同时在台北大学、淡江大学、辅仁大学三所学校任教,还要料理家务、照顾孩子,还有忍受丈夫摔打东西。
穷困之苦,叶嘉莹可以忍。但精神暴力,于她是万箭穿心。回忆往昔,叶嘉莹说道:“我那时确实在极端痛苦中,曾经多次在清醒的意识中告诉自己:‘我现在要把自己杀死,我现在要把自己杀死。’”
可最终,她还是超脱了那份痛苦。
就像早年她伯父预言的那样,在黑暗的潮水袭来时,她找到了属于自己的拐杖——古典诗词。
无论日子多苦,一站上讲台,叶嘉莹就变得神采飞扬。给学生讲课时,她好像一个引路人,带领大家去往了另一个世界。从那个由古人的悲欢、遗憾、壮阔所铸造的世界里,去领悟如何超脱现世的神烦。
当时在台湾,后来成名的许多作家,都听过叶嘉莹的课。席慕蓉、陈映真、白先勇、蒋勋,都是她的学生。陈映真在淡江大学听完课便说:“要不是因为叶先生,我一辈子也感受不到古典诗词中那个美不胜收、丰富璀璨的审美世界。”
同时,叶嘉莹亦独自往更深的境界走去。她更加孤独、也更加透彻地在敲打着古典诗词世界的砖壁,试图从中得到更深的体悟。
忽一日,读到王安石的一首诗:
风吹瓦堕屋,正打破我头。
瓦亦自破碎,岂但我血流。
我终不嗔渠,此瓦不自由。
众生造众恶,亦有一机抽。
叶嘉莹不禁心怀悲悯地想:“其实赵东荪又何尝不是一个受害者呢?在一个大时代的背影下,他是那么可怜,性情大变,施暴于人,更是可悲。”
这份悲悯,开始把叶嘉莹引入一片更大、更远的精神气象。不过在当时,气象还没有完全成形。
年过半百,痛失爱女
1966年,美国汉学家想研究诗词,只能去台湾找人。
听了叶嘉莹的课,他们马上发出邀请,请她去讲学。凭借深厚的诗词底蕴,叶嘉莹一到美国,就震惊了整个学界。
拿中文都难以表述清楚的诗词之美,她却让外国人听得如痴如醉。不久后,哈佛就请她去讲学。后来为了留她在国外做诗词研究,哥伦比亚大学直接向她发聘书,并将她家人也接到了国外。
那些日子,为了研究王国维,她在哈佛图书馆一坐就坐到大天亮。管理员问她:“天天在书堆里,你闷不闷?”叶嘉莹笑着说:“怎么会闷呢?”
旁人感受不到她心灵的轻快,感受不到她和古人神交时,获得的那份自在悠然。
不久后,丈夫离世。她精神上的石头随之瓦解。女儿毕业、结婚,她肩上的重担也可以放下了。当时她想:“我一辈子辛勤劳苦,到晚年,我的两个女儿都出嫁了,我想我将来可以乐享余年。”
谁能想到,就在1976年,结婚不足3年的女儿与女婿突然发生车祸,双双殒命。
历尽半生悲苦的叶嘉莹听闻噩耗,欲哭无泪。那些时日里,她只能写下一首又一首《哭女诗》,寄托哀思。
王国维说,天以百凶成一词人。此话真的不假。在处理完女儿的丧事后,叶嘉莹将自己关在屋里,不愿与任何人交流。
但就在所有人以为她将被击垮时,一天早晨,叶嘉莹突然决定外出散步。她手上还带着一封信,那是寄给大洋彼岸的大陆的。
至此,她胸中那片宏博的精神气象,终于成了。
传诗,度人
原来,早在1974年,叶嘉莹便回国探亲。在一趟火车上,叶嘉莹看到一个年轻人正在读《唐诗三百首》,兴奋不已。
女儿死后,她重新回想起这一幕。在度日如年的悲伤中,她最终还是选择用诗词来超拔现世的苦痛。只是这一次,不仅仅是去理解诗,也不光是用诗疗救自己破碎的心,她决意将自己的体悟、感发,带回祖国,用诗去点亮更多生命。
马未都曾说:“人生有三重境界,年轻趋利,中年趋名,到了最后,就是安放灵魂。绝大多数人,只能到第二层,第三层就上不去了。”
而在电影《一代宗师》里,宫二对叶问说:“我爹教过我,武学三重境界,见天地、见自己、见众生,我见过天地,也见过自己,可惜见不到众生。”
对于叶嘉莹而言,在遭遇了人生重重苦难后,她早已见过了诗词的天地,也一次次见过了自己。那么到了这个时刻,应该如何安放灵魂?
无它。她要让诗词这味疗心药,见众生。
至今,还有人记得她在南开开课的盛况:300人的阶梯教室,临时增加的椅子排到门口,想进去都很困难。由于人太多,中文系规定,必须持听课证才能入场。从其他学校赶来蹭课的,便自刻假章蒙混过关。叶嘉莹每开一堂课,教室的阶梯、墙边、窗口,都挤满学生。每次讲座结束,学生久久不愿离去。
南开大学原常务副校长 陈洪
此后30余年间,叶嘉莹独自带着小皮箱,奔波在中、加两国之间,旅费全部自费。每到一处,台下学生无一不为之倾倒,许多人都说:“ 见了叶先生,我们心中那些美的东西才被唤醒。”
叶嘉莹讲诗,到底有多引人入胜?
加拿大的实业家蔡章阁,只听过她一次讲演,就出资为她建研究所。澳门实业家沈秉,第一次到南开听她讲课,转头对旁人说:“这可是‘梅兰芳的戏’。”
此后,叶嘉莹只有一个心愿,要让更多中国人读诗、懂诗:“我不想我们炎黄子孙,如入宝山空手而归。古典诗词蓄积了伟大诗人的心灵,其智慧、品格、襟怀与修养,可以让你的心灵不僵、不死。”
经历了那么多苦难,只有叶嘉莹知道诗词的力与美,知道借助古人的智慧和感动,足以在人们荒芜的心田上,开垦出一片绿洲,足以让一个人在现实的焦虑、失落和悲痛中,借着这一道光,穿越人生的黑暗。
她传的是诗,度的是人。
不曾忘却的初心
多年间,叶嘉莹将各种诗词典籍带回国,攒了四十多箱。南开成立中国古典文化研究所时,经费有限,办公器材都靠借。叶嘉莹四处讲诗,打动无数实业家,一幢新楼立马就盖了起来。
她的后半生,只有奉献,再无索取。
1997年,叶嘉莹就拿出一半退休金10万美元,创立了“驼庵奖学金”和“永言学术基金”,只为培养人才,从事中国古典文学的普及和研究工作。
自1945年起,叶先生在讲台上站了70多年,即便90岁出去演讲,遇到学生搬凳子上来也坚决不坐。她说:“我坐了,对不起中国古典诗词。”
按道理说,在经受过贫困的压迫和精神的折磨后,凭借在国际上的声誉,叶先生完全可以过上锦衣玉食的生活。但先生晚年,依然素衣淡茶。
她每天很早起床,早餐不过面包、麦片,拿自制的三明治到图书馆当午餐。为了研究诗词,经常伏案到深夜。她说:“吃什么无所谓,填饱肚子而已。”
胸怀大气象的叶先生,早已不用红尘中的流光烟火来定义人生的幸福。对她而言,让中国古典诗词这条充满生命力的文化河流不断地流淌下去,充实更多人的心灵,才是最好的归宿。
2018年,为了继续支持中华传统文化研究,叶嘉莹先生决定将毕生财产捐给南开,设立“迦陵基金”,仅初期捐赠,就高达1857万元。只是这样一则新闻,很快淹没在了娱乐八卦之中。
图源:《成都商报》
叶嘉莹生曾说自己有两个愿望——
90岁生日时她说:“如果人有来生,我就还做一个教师,仍然要教古典诗词。”
95岁时,她又提起另一个愿望:“在有生之年,把即将失传的吟诵留给后学者。”
当《新华每日电讯》问起两个愿望,她谦逊地说,觉得自己做得还不够。
“其中一个就是,我没有能够把中国的吟诵真的传下来。因为我有时候也不好意思在台上大声地吟唱,(担心)人家觉得我莫名其妙,所以我常常不敢、也不肯在大庭广众之下高声地吟诵,但是我觉得(吟诵)其实是很重要的。”
“我这个人太随和了,个性不够坚强,也不够坚持。所以有的时候我就会被外界的环境影响,有些事情,也许不能够完全按照我自己的理想去做。我想如果有来生,我会对自己的理想更坚持,对我的工作更加努力。”
这也和她开创的“弱德之美”呼应上了——“弱德不是弱者。弱者只趴在那里挨打。弱德就是你承受,你坚持,你还要有你自己的一种操守,你要完成你自己。这种品格,才是弱德。”
多年以前,在顾随先生门下学诗时,顾先生对叶先生说:“一个人,要以无生之觉悟为有生之事业,以悲观之心态过乐观之生活。”
多年以后,叶先生历尽坎坷,参悟道之所在,她也说:“人生总有一天像燃烧的火柴一样化为灰烬,如果将这有限的生命之火点燃其他木柴而使之继续燃烧,这火种就会长久地留传下去,古人常说,薪尽火传,我愿意我的生命结束在讲台上。”
当然,我们无法要求每个人都有如此高洁的心性。但至少应该让更多人,给予先生足够的了解和尊敬。因为所谓精神,不过凭一口气,点一盏灯。
唯有念念不忘,才能代代回响。
参考文献:
(上下滑动浏览)
1.《我的一生,根在中国》,叶嘉莹撰
2.《叶嘉莹:欲将修短争天地》,叶国威撰
3.《叶嘉莹:一世多艰,寸心如水》,冀宁撰
4.《每个人都该汲取中华文化美好一面》,叶嘉莹采访
5.《叶嘉莹:诗教生涯,感发生命》,曾繁田撰
6.《叶嘉莹:一生淡泊,一生漂泊》,钱扬撰
7.《叶嘉莹:弱德之美》,彭芳撰,《南方人物周刊》
8.《叶嘉莹:一生与诗词相恋》,《名人传记》杂志
9.《一世多艰叶嘉莹》,傅野适撰,界面新闻
10.《叶嘉莹:舍财饲诗词莲心向南开》,北京青年报
11.纪录片《掬水月在手》
12.《关于叶嘉莹先生,我最想告诉孩子的都在这部纪录片里了》, mom看世界
13.《独家对话叶嘉莹:若能回到过去,会给年轻时的自己什么建议?》,新华每日电讯
关注外滩教育
发现优质教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