乾隆甲戌《脂砚斋重评石头记》残抄本,原属大兴刘铨福旧藏,后由胡星垣售与胡适,现藏上海博物馆。这个本子上的清人卷尾跋语,濮文暹和濮文昶兄弟一条,刘铨福六条,另孙桐生卷内批语数十条。
这表明,刘铨福旧藏甲戌本时期,濮氏昆仲是较早的零距离寓目者。此事还跟京城豪宅半亩园相关,今一并详谈。
一、濮氏兄弟与甲戌本
濮文暹(1830—1910)原名守照,字青士,一字青耜,号瘦梅子,江苏溧水人。同治乙丑进士,授刑部主事、员外郎、郎中,守南阳、开封、彰德府,升道员,有《见在龛集》。曾祖兰芬,祖绍輶,父瑗(琅圃),弟文昇(蘧生)、文昶、文曦(柚笙),妹文漪(弹绿)、文湘(芷绡),妻陈耦青,子贤恪、贤慈、贤恒,师吴可读,友崇实、崇厚、秦际唐、陈三立、俞明震,门人嵩申、华毓、震钧。
陈作霖《濮公行状》:“公长身鹤立,秀颊疏髯,目闪闪若岩下电。幼承家法,淹通经史,善诗古文词,兼嗜鼓琴。”[1]另可参看唐晏《濮青士先生传》及濮思源等辑《江苏溧水濮氏家谱》增补本。唐晏即震钧,濮思源是濮文暹的曾孙。
濮文昶(1834—1894)字椿馀,号春渔,别署春愚道人。同治乙丑进士,湖北汉阳知县,升随州知州,有《味雪龛词稿》,合修光绪《汉阳县识》。妻邵补琴,子贤慕、贤恩,女贤婍、贤媋,友张行简、王庭桢、恒琛、唐炯、彭汝琮。
濮氏兄弟同榜举人、进士及第,殿试哥哥列三甲第十六名,弟弟列三甲第五十名,一时传为佳话。陈作霖《可园文存》卷十一《濮氏四贤吏传》:“椿馀乡会试皆与青叟同榜中式,而以即用知县签分湖北,初补汉阳。”[2]
又《濮公行状》:“早岁即与弟文昶齐盛名,及乡会两试中式,又皆同榜,并出吴可读御史门下,时人以为荣焉。”[3]濮文暹《濮述》:“琅圃府君后,暹与弟文昶乡会试两试均同榜。”[4]
同治四年(1865)乙丑,濮文暹卅六岁,濮文昶卅二岁。正是金榜题名的这一年七月份,濮氏昆仲得见甲戌本,遂联署题跋:
《红楼梦》虽小说,然曲而达,微而显,颇得史家法。余向读世所刊本,辄逆以己意,恨不得起作者一谭。睹此册,私幸予言之不谬也。子重其宝之。青士、椿馀同观于半亩园并识,乙丑孟秋。[5]
钤“青士、椿馀”朱文正方印。该跋语兄弟联名,从字迹及口气上看,主要应是弟弟濮文昶的意思(他自然了解哥哥的看法)。
钱伟强《倪涛〈六艺之一录〉研究》(浙江人民美术出版社2017年版)第80页所附濮文暹同治丙寅手迹书影,跟甲戌本卷尾濮跋墨迹的差异甚巨,故知后者的执笔人当为弟弟濮文昶。所谓“曲而达,微而显”及“史家法”,俱切中肯綮。
兄弟俩都读过“世所刊本”(最常见的是程甲本系统的翻刻本),皆有所思考,竟尔萌生出“恨不得起作者一谭”的强烈愿望,确是上流社会的《红楼梦》爱好者。今获睹甲戌本,而“私幸予言之不谬”,为什么?显因这个本子上朱墨斑斓,布满大量的脂砚斋评语,从而印证了他俩的若干高见。
于是乎兄弟二人叮嘱“子重其宝之”,可见乃遵刘铨福之请而题写的跋语。地点“半亩园”,时间“乙丑孟秋”,两者均值得注意。
濮文暹与刘铨福交游,另见庄裕崧绘《翠微拾翠图》上的濮文暹散曲小序:“刘郎入西山深处,拾石曰黛,归为细君画眉。青士心艳其事,制曲谱之。”[6]据樊彬跋,画因刘铨福之妻马寿蘐而作,即濮文暹所谓的“细君”,典出班固《汉书》卷六十五《东方朔传》。马寿蘐(?—1861)字“髣眉”,甲戌本首页钤此猩红小印。
另濮文暹喜谈红学,民国评点家王瀣(1871—1944)有记载:
濮青老云:都中《痴人说梦》云,宝玉系娶湘云,后贫苦。据此一语,知非臆说也。(第三回批语)
濮青士先生云:曾在京师见《痴人说梦》一书,颇多本书异事。如宝玉所娶系湘云,其后流落饥寒,至栖于街卒木棚中云云。(第四十九回批语)[7]
濮文暹所据《痴人说梦》非苕溪渔隐范锴所著的那本小册子,或系误忆。濮公晚年居金陵,享强寿。他仙逝的时候,王瀣卅九岁,有机缘亲聆教诲。
陈三立《散原精舍诗》卷上《七月初四夜与濮青士丈及恪士移舸纳凉赋》:“酒袂初乘兴,风帘暗落愁。老怀潇洒极,饱饭动闲讴。”[8]题中“恪士”即俞明震(1860—1918),一字启东,号觚庵,王瀣的朋友。
陈三立(1853—1937)是濮文暹的忘年交,陈寅恪的父亲,而王瀣是陈寅恪的私塾老师。参看《见在龛集》卷十《简俞恪士》、卷十一《俞恪士游山未竟》、卷十四《俞恪士家藏白描唐十八学士卷子书后》、卷十五《谢俞恪士送古琴素心兰小启》。陈作霖《可园诗存》卷廿七《寄祝济南寓叟濮青士丈八十寿诗》:“奇书快读眼如洗,时事休谈口欲缄。青笠绿簑无管束,江湖新署散人衔。”[9]此可窥见濮文暹的暮龄风采。
关于濮氏昆仲与半亩园主完颜崇实的身世状况,最初由胡适跋甲戌影本揭示,十数载后周汝昌推出《青士椿馀考》,见《新证》增订本,均较简略。今重新搜集资料,尽量详赡些,却也不得不简明扼要。有两点较为遗憾,在濮氏兄弟的诗文集内,既无刘铨福的踪迹,也无《红楼梦》(含甲戌本)的痕迹。
二、濮文暹与濮文昶
除了《见在龛集》以外,濮文暹还有《见在龛诗钞》四卷。后者付剞劂较早,凡同一篇章,首采诗钞,晚出的《见在龛集》则作补充。
濮文暹有三个弟弟和两个妹妹,他明显偏爱老三濮文昶,诗集内涉及三弟濮文昶的篇章最多。
如诗钞卷一《苦雨怀蘧生椿馀两弟在围城中》《喜闻蘧生椿馀两弟破贼解营山县围》《留别椿馀弟之官湖北》《抵汉阳县喜晤椿馀三弟》《寄怀椿馀弟三首》、卷二《塞上忆老母楚北二弟涪州三弟汉阳四弟长安即寄》、卷三《哭椿馀三弟》《汇录哭弟诗寄湖北诸侄书后一章》《忆蘧生二弟椿馀三弟柚笙四弟皆先我逝矣》,另外《见在龛集》卷二有《戏赠椿馀》《舟夜示椿馀弟三首》《别椿馀弟之官楚北》《寄椿馀附椿馀弟诗》,卷三有《岁暮寄怀三弟楚北大妹淮南二妹浙东》,卷四有《寄椿馀弟四首》,卷六有《除夕寄各弟妹三首》,卷八有《祭椿馀弟》,兹选录两首。
题下自注:“与弟乡会同榜,予以刑部主事乞假,弟则以知县赴官楚北。”一样出山分闲忙,弟也衙参兄偃床。冷官热官皆有味,如同科第殊文章。白云楼下作诗吏,弟不如我能轻狂。官府军书一万纸,我不如弟能精详。同时看花走怒马,仙林争欲分天香。忽然颠倒抽手版,马瘏车敝归其乡。乡人惊怪寒乞相,十年风雨双雁行。委身王程留不得,飞轮御火驱武昌(坐西人火轮船之官楚北)。武昌鱼久不可食,焉知又辟冠盖场。此时阿兄大自在,看汝筋骨劳趋跄。趋跄十步心百转,有亲头白方南望。遥知筮仕此月利,政声可比先人强。长风浩浩壮波浪,得不老泪沾衣裳?径乞休沐白大府,鹰辞鞲绁驹脱缰。携手大笑出城去,一帆轻稳归瞿塘。明年宦游及春水,兄更送汝岷江旁。(《戏赠椿馀》)[10]
再三断复断,更无馀手足。惟剩苦肝肠,屡割强自续。奋飞又不能,母怀投更独。相守得几何,尚有一块肉。风雪满江汉,帆橹恐不速。悠悠寸草心,日转大车轴。惨飞一纸书,落叶暗官屋。及期两伤逝,秋风太予毒。有诗哭予季,弟曾哽而读。此哭轮到汝,兄复向谁哭?泉路季早征,恐我路不熟。竟为弟先驱,死聚亦冥福。可怜三十秋,百忧身莫赎。初政汉之阳,声光动殊俗。入穴缚蛟鳄,化外甘受戮。其间最大事,援溺登平陆。一十三万人,到今尚尸祝。兄正浮家来,共饮汉江绿。焉知永诀时,即在此江曲?别后官声好,入耳胜于握。奈何贫也病,往往息强属。隐忧聊寄慰,护风珍短烛。已矣今何言,遗恨事与畜。呜呼吾四人,头头争得禄。一气并飞腾,而惟伯与叔。同举复同第,服官近南服。相去三程耳,我守汝则牧。惜哉相见期,六张而五角。偏不得同归,梦长夜何促。有如胜算棋,多劫乱收局。又如连枝花,零秋剩孤木。峥嵘汝骨在,苦为官所束。靡日不遑遑,靡境不蹙蹙。儿女好成行,生死事相复。森森望成名,呱呱待果腹。返哺尤辛勤,升斗馀几粟?即久人间世,鞭策亦大酷。官真桎梏囚,死矣便出狱。会当有此期,影尘兄暗逐。平生未了心,终代汝瞑目。欲诉棺难凭,泪痕笺半幅。焚洒付西风,魂兮忍三复。(《哭椿馀三弟》)[11]
这么长的诗,我们不厌其烦,全文照录,是要让读者亲眼看看,濮文暹与濮文昶兄弟俩的手足情是何等浓厚。他二人在甲戌本上联名题跋,殊非偶然。
前一首诗作于同治四年(1865)乙丑秋冬之际,亦即濮氏兄弟俩在甲戌本上题跋后不久。时间“乙丑孟秋”和空间“半亩园”(起码是京城)毫无疑义,人物也没毛病。
后一首是挽诗,系光绪二十年(1894)甲午冬季,由此可知濮文昶的卒年。“可怜三十秋”举成数,表明哥儿俩朝夕相处在一起仅三十来年,然后分头去做官,天各一方。
《见在龛集》卷二《寄椿馀附椿馀弟诗》附濮文昶长诗一首(赠给二兄濮文昇),不录。周氏《新证·青士椿馀考》定哥哥濮文暹卒年为1909年,徐恭时《红苑长青磐石坚——刘铨福史实与甲戌本关系综考》定弟弟濮文昶卒年为1895年,皆欠精确。至于濮文昶的生年,学界原无考。
弟弟濮文昶没有诗文集留传下来,倒有《味雪龛词稿》抄本存世,国家图书馆古籍部藏残卷(索书号32646)。其《卖花声·丙戌元旦立春试笔》:“又作隔年人,面目还真,年年今日说更新。五十三年、才一见,新岁新春。”[12]丙戌是光绪十二年(1886),据之可知濮文昶生于道光十四年(1834)甲午,享寿六十一岁。
他的《味雪龛词稿》抄本存词近百阕,未见人征引,兹选录三阕。
不聪不明,不痴不聋,春愚道人。笑热肠偏冷,廿年宦拙,甜乡独苦,半世官贫。公醒而狂,臣饥欲死,岛瘦郊寒面目真。旁人问,是漆园小吏,怀葛遗民?/少年高会琴尊,爱说剑、谈诗快论文。奈游刃恢恢,屠龙等诮,持筹碌碌,腐鼠堪嗔。老去填词,闲来题画,借此销除涕泪痕。嫌孤冷,且呼梅作妇,邀月留宾。(《沁园春·自题小影》)
锦城乐,胜友烂如云。杨柳营门春校射,梅花官阁夜开尊。揖客重将军(青士兄在崇朴山将军幕府)。(《望江南·忆成都旧事》)
一纸书来,先问我、鬓丝何许?长太息、兄真健者,吾其衰矣。百不如人还乞食,万无可奈才为吏。忆当年、走马共看花,长安市。/诗社结,联新句。酒杯满,吐奇气。曾蹉跎几日,感丛身世。听雨苏髯空有约,戴星巫马良非计。更京华、远作应官人,嗟予弟(幼生弟正谒选)。(《满江红·读青士兄寄书感赋》)[13]
大体上看,濮文昶是个七品地方官,日子清贫,体质也羸弱,情绪便比较消沉。透过词作,亦可了解哥哥濮文暹与半亩园主人完颜崇实的亲密关系。对同治乙丑哥儿俩“走马共看花,长安市”的得意景象,弟弟濮文昶是很怀念的。
另可参看《乌夜啼·春寒恻恻清明近矣书此以寄亡妇》《百字令·蕖生二兄忌日》《金缕曲·紫潇妹自豫来楚》《更漏子·寄又生弟》《念奴娇·寄又生弟》《水调歌头·喜晤幼生四弟即送其于役滇南》《满庭芳·寒夜旅邸有怀青士兄》《浪淘沙·寄青士兄南阳》。国图藏抄本未完,有残缺,虫蛀亦甚。
国图尚不知此书作者是谁,目录检索作者项付诸阙如。书中夹条一纸,考证未得要领。
三、刘铨福与半亩园
大学士宝鋆《半亩园雅集》:“金风玉露艳秋光,愉快诗场并酒场。绿树山环云万顷,红亭人坐水中央。”自注:“谓地山、犊山叔侄。”[14]濮氏昆仲题跋的地点是半亩园,格外引人注目。他俩怎么会去到那里?要回答这个问题,先须弄清楚刘铨福怎么会去到那里。也就是问,甲戌本怎么会出现在完颜氏的半亩园?
半亩园是燕都名迹,清初李渔设计督造,精美绝伦。道光二十一年(1841)辛丑夏归完颜麟庆,绘景见其所著《鸿雪因缘图记》六卷。今遗址尚存,位于东城区中国美术馆西侧黄米胡同(原通弓弦胡同)。
崇彝《道咸以来朝野杂记》:“宅第之园,当以弓弦胡同完颜氏之半亩园最负盛名,缘山池皆李笠翁所造。道光末年,麟见亭河督得之,增修后半部,尤为深秀之致。”[15]
麟庆(1791—1846)字振祥,一字伯馀,号见亭,完颜氏,满洲镶黄旗人,嘉庆己巳进士,官至江南河道总督,有《嫏嬛妙境藏书目录》与《凝香室公牍偶存》,父廷鏴、母恽珠,子崇实、崇厚,孙嵩申、华毓,友高鹗。
关于半亩园,濮文暹的门生震钧所著《天咫偶闻》卷三介绍得颇好,《新证》已引,从略。唯须一提:“文恪公官尚书,为余己丑座师,榜后晋谒,极蒙嘉许,即以濮青士先生寿文见属。怜才之笃,殊不可及也。”又卷四:“完颜氏半亩园藏书亦富。”[16]
完颜嵩申(1841—1891)字伯屏,号犊山,谥文恪,同治戊辰进士,官至刑部尚书,母觉罗夫人,妻萨克图氏,子志贤。震钧同时认识濮文暹与嵩申,则濮文暹跟半亩园有缘,事出必然。
因是名苑,半亩园频繁显影于清人著述中。例如小怡亲王弘晓的《明善堂诗集》卷十《同秋明四兄半亩园宴集》作于乾隆八年(1743)癸亥冬,那时曹雪芹刚刚开始创作《红楼梦》。
弘晈(1713—1764)字镜斋,号东园,别署秋明主人,老怡亲王允祥第四子,封宁郡王,有《菊谱》。吾侪有理由深信,曹雪芹也熟悉半亩园,它是大观园众多的艺术原型之一。
另如著名女诗人沈善宝的《名媛诗话》卷十一:“丙午四月朔,恽岫云招余游半亩园看花,得与华香把晤,年才十五,吐属风雅,贤淑可亲。”[17]丙午是道光二十六年(1846),时半亩园已归麟庆。恽湘字岫云,武进恽秉怡之女,何林妻,与麟庆的母亲恽珠同为清初画家恽南田家族苗裔。
恽珠(1771—1833)字珍浦,号星联,晚号蓉湖散人,肥乡典史恽毓秀女,工画,其《红香馆集》冠高鹗序,有《戏和大观园菊社诗》与《分和大观园兰社诗》共八首,久为学界熟知,所编《国朝闺秀正始集》卷廿录高鹗之女高仪凤诗,自云:“按鹗字兰墅,别号红楼外史,乾隆乙卯进士,与大儿麟庆同官中书,为忘年交……嘉庆甲戌大儿为余刻《红香馆集》,兰墅曾制序焉。”[18]换言之,三代半亩园主人完颜氏麟庆、崇实、嵩申对《红楼梦》均不陌生,均不排斥。
除了濮氏兄弟的甲戌本题跋外,今未见刘铨福与半亩园主人交游的直接材料,只有间接材料。何绍基《东洲草堂文钞》卷八《跋崇朴山藏华山碑四明本》涉完颜崇实;另《东洲草堂诗钞》卷十三《怀都中友人·刘宽夫》:“退翁馀韵在檐楹,天咫宦中面百城。妙有儿郎能好古,勤收翠墨馔先生。”自注:“刘宽夫所居即孙退谷遗址,乃郎子重亦好古。”[19]
何绍基(1799—1873)字子贞,号东洲,晚署蝯叟,湖南道县人,道光丙申进士,武英殿总纂。他的诗集里涉及刘位坦的诗篇尚多,从略,二人系挚友。他和半亩园第二代主人完颜崇实,和大兴刘位坦、刘铨福父子,两方面都有交集,意味可知。
叶名澧《敦夙好斋诗续编》卷五《同汪仲穆、许海秋访符南樵于完颜氏半亩园寓舍,南樵留饮》,卷六《初夏访符南樵半亩园》《题符南樵半亩园订诗图(半亩园为完颜侍郞麟庆故宅,南樵馆其家选诗百卷曰〈国朝正雅集〉以续沈归愚尚书〈别裁〉之后)》,卷十一《柘翁饮余于半亩园出所绘图卷索诗》俱涉半亩园;另卷九《李以堂从事尚健东归同人饯别孔绣山宅分得好字》(自注“刘子重铨福携来翁星原丈所集东国国诗册座上传观”),卷十《十二月二十日同樊文卿彬、刘子重铨福、吴文桓荣、黄翔云云鹄诸君小集展祀苏文忠公分韵》俱涉刘铨福。
又卷十《唐元宗衡山铜简拓本刘子重铨福属赋》:“刘君示我铜简字,造自唐室开元岁。万几有暇求长生,追踪五利师文成。……吐番丑类何纷纭,那闻铸券铭庸勋。摩挲翠墨增感喟,拜祷想象衡山云。”[20]此诗作于咸丰八年(1858)戊午冬,刘位坦尚健在。
叶名澧(1811—1858)字润臣,号翰源,湖北汉阳人,道光丁酉举人,官至浙江候补道。他常去半亩园宴集,又跟刘铨福时相过从,二人谊属朋友,则刘铨福也会光顾半亩园,顺理成章,稀松平常。
冯志沂《微尚斋续集》卷二《半亩园图为竹庄题》涉半亩园。另《微尚斋诗集初编》卷四《大雪樊文卿封翁、刘子重主事见过谈饮竟日,文卿有诗次韵》:“风雪连旬日,经过阻并门。冲泥良友聚,拨火夜谈温。辕马疲仍驾(子重驾车之骡方病跛),林雅冻不喧。未须身障簏,妙墨映清尊。”[21]系咸丰十年(1860)庚申。
又续集卷二《送子重入都》:“偶逢北客似乡人,况是苔岑臭味亲。角饮先逃惭病劣,赠行无物奈官贫。世情剩觉青山好,歧路相看白发新。此去交游如问讯,缁衣非复帝京尘。”[22]系同治四年(1865)乙丑。
冯氏另有《竹坳春雨楼藏书图》题记,胡适《题刘铨福家的〈竹楼藏书图〉》已引,从略。冯志沂(1814—1867)字述仲,号鲁川,山西代州人,道光丙申进士,官至安徽按察使。他知晓半亩园,同时又跟刘铨福有交往,则刘铨福必定谙悉半亩园。
杨翰《袌遗草堂诗钞》卷一《刘宽甫郎中以鄂罗斯纸见寄作诗答之》,又《息柯杂著》卷一《跋刘子重藏君子馆砖拓本》、卷五《崇朴山斋额跋》《崇地山斋额跋》《嵩犊山斋额跋》《跋刘宽夫存万辋冈画梅蕊》,又《息柯白笺》卷二《致刘子重》等,俱可参看。
又《归石轩画谈》卷十有云:“刘子重官广文时得石涛册,余别子重数年来,长沙重晤始得见之,绝无荒幻之意。……子重殁,亦不知今藏其家否也。”[23]
杨翰(1812—1879)字伯飞,号海琴,别署息柯居士,直隶新城人,道光乙巳进士,官永州知府,工书画。杨翰既结交刘位坦、刘铨福父子,又结识完颜崇实、崇厚、嵩申父子叔侄,可见大家都是同一交游圈内人物。刘铨福早于杨翰辞世,即不晚于光绪五年(1879)己卯。
黄云鹄尝任职成都,《实其文斋诗钞》卷四题为《成都诗钞》,跟完颜崇实曾同处蜀地;又《实其文斋文钞》卷四《送崇朴山将军入觐序》、卷八《崇朴山将军寿序》证明黄云鹄与崇实交笃。
董文焕《岘樵山房日记》同治五年(1866)丙寅十一月记:“初六,晴。入署。南卿招同可斋、缃云、张叔平、子重、周小仙、德研香饮于寓斋,日晡归。”翌年丁卯九月记:“初五,阴。哭鲁川观察。家伯子招同问青、海老、玉双、缃云、顾斋、小樵、子重为位于慈仁寺,缃云为文祭之。”[24]内中“缃云”即黄云鹄,“子重”即刘铨福,表明二人是好友。
黄侃之父黄云鹄(1819—1898)字芸谷,号翔云,别署缃芸,湖北蕲春人,咸丰癸丑进士,官至四川盐茶道。他与刘铨福、崇实、冯志沂、董文焕等处在同一朋友圈里。
黄彭年(1823—1890)字子寿,号陶楼,晚署更生,贵州贵筑人,道光丁未进士,官至湖北布政使,有《陶楼诗文集》,妻刘尹玉(季瑜),子国瑾。黄彭年是刘位坦的女婿,刘铨福的妹夫,诗文中每每道及。北京大学图书馆所藏倪涛编纂《六艺之一录》稿本,系完颜崇实及嵩申父子旧藏之物,其上有黄彭年批校语,另有濮文暹题识,均作于同治初,更可见大伙都是斯文一脉之人。
三代半亩园主人均喜藏书,园内嫏嬛妙境便是藏书处。若甲戌本原系半亩园旧物,主人必不肯转让。由濮氏兄弟卷尾题跋中“子重其宝之”一语可知,写跋时刘铨福在场。
这便只有一种可能,即刘铨福持送甲戌本到半亩园内的嫏嬛妙境,恭请园主崇实、崇厚、嵩申、华毓等赏鉴(恽珠与麟庆母子已逝),濮氏昆仲恰好在座,遂由他俩出面题跋,濮文昶执笔。完颜氏谦逊客套,亦兼矜持,另含奖掖新科进士之意。甲戌本在半亩园完颜府邸里理应放置过一段时日,以便众人(含女眷)仔细翻阅鉴赏,其间濮氏兄弟定有高论。
刘铨福的朋友里,完颜崇实、崇厚昆仲及嵩申、华毓兄弟是梦稿本原藏主杨继振的姻亲,何绍基、张德容、潘祖荫、吴大澂、秦炳文、鲍康、王懿荣也是杨继振的朋友,但现无证据表明刘位坦、刘铨福父子与杨继振有过交游。
潘重规曾猜测梦稿本扉页秦光第题签“佛眉尊兄藏”中的“佛眉”即甲戌本首页钤印之“髣眉”,亦即“刘铨福的别号”[25]。此属误会,事实上“髣眉”乃刘铨福之妻马寿蘐。同理,刘铨福曾跟半亩园主人有交谊,其直接证据尚须继续发掘。
完颜华毓(1845—1871)字幼山,曾任户部员外郎,早逝。其嗣子景贤(1876—1926)字享父,号朴孙,别署任斋,人称清末民初首席鉴藏大师,为张伯驹所钦敬。
四、濮文暹与完颜崇实
完颜崇实(1820—1876)字子华,一字朴山,号惕盦,别署适斋,谥文勤,道光庚戌进士,官至刑部尚书、奉天总督兼署盛京将军,有《惕盦年谱》与《适斋诗集》,子嵩申、华毓,孙志贤、景贤(入嗣)。参看缪荃孙《盛京将军兼奉天总督旗民地方军务完颜文勤公神道碑》,见《艺风堂文集》卷一。
完颜崇厚(1826—1893)字子谦,一字地山,号鹤槎,道光己酉举人,官兵部侍郎、通商大臣、直隶总督,后出使法国与俄国,擅订条约,丧权辱国,遭弹劾入狱,有《盛京典制考》及《崇厚使法日记》,妻蒋重申(鹤友),子衡永、衡桂,孙佐贤、武贤(王爱兰)。参看衡永《鹤槎年谱》,民国庚午刊本;汤仁泽《经世悲欢:崇厚传》,上海社会科学院出版社2009年版。
濮氏昆仲甲戌本题跋“青士、椿馀同观于半亩园并识”显示出半亩园主人的强势存在。那主要是完颜崇实、崇厚兄弟,特别是崇实。《惕盦年谱》同治元年壬戌记:“夏,为两儿延请濮青士孝廉入署设帐。”
又三年甲子九月记:“场事未竣,即送觉罗夫人率儿辈回京,缘大儿欲应明春会试,且须引见荫生。……幕中西席濮青士昆仲亦同赴京应会试。”又四年乙丑记:“四月榜发,大儿落第,而濮青士名文暹、其弟名文昶同榜成进士。”[26]
陈作霖《濮公行状》:“时四川将军完颜文勤公崇实知公名,聘为子师,宾礼甚挚。同光间两次出使盛京,皆以公随,章奏案牍悉公任之。”[27]唐晏《濮青士先生传》:“从将军崇实使奉天,奉天改制如行省,先生所建也。”[28]事甚清晰。
濮文暹(后增濮文昶)乃完颜府西宾兼幕客,双方友谊匪浅。在京期间,濮氏兄弟均居半亩园。他俩能够获睹刘铨福持送来的甲戌本,实属必然。濮文暹《见在龛诗钞》卷一《寄怀椿馀弟三首》其三:
看花及春秋,长安与汝共。双辔争所赴,一往不可控。忽然所遇乖,再历如昨梦。梦中犹见汝,诗酒互抱送。大雪海王村(今为琉璃厂),剩有梨花冻(酒名)。东风半亩园(李笠翁所经营,今为崇朴山将军宅),尘榻悬已重。平生辛苦地,及今究何用?万事汝当肩,孤游吾敢纵。[29]
此诗作于同治八年(1869)己巳秋冬之际,哥哥回忆四载前跟弟弟一起设帐半亩园时的快乐光景。刘铨福就住在琉璃厂左近,他们是很容易彼此识荆的。
濮文暹《见在龛诗钞》卷一《观朴山将军两公子习射》《远游篇送崇地山侍郎奉使法郎西》、卷二《秋征行呈朴山尚书》、卷三《挽完颜文勤公四首》,又《见在龛集》卷一《题朱石桥盐运使戎马省亲图即送之官钱塘(代崇朴山将军作)》、卷二《朴山将军府赏梅八首》、卷五《题成魏卿侍郎使东记四首(代崇朴山都统作)》《东海篇(与朴山尚书论开煤矿事感而赋此)》、卷十四《太古集成琴谱序(代崇朴山将军作)》《卢芰衫遗稿序(代崇朴山将军作)》、卷十五《寄朝鲜正使臣赵惠人侍郎书(代嵩犊山检讨作)》《郭贞女归何氏守节征诗启(代崇朴山将军作)》、卷十六《曾太恭人八十寿序(代崇朴山将军作)》、补遗《朴山尚书奏撤山海关厘金局,孟秋归途得旨俞允,则公之初度辰也,长歌志之即为公寿》,凡此均可证实濮文暹与半亩园主人完颜崇实、崇厚、嵩申、华毓(尤其是崇实)的深挚情谊。
兹节选诗三首:
劲弦凄管难温柔,满堂歌舞凝深秋。非是寻常别离之苦调,今日送君直到天尽头。……远游篇,吟且休,高厚本一家,何者为鸿沟?手推霆车同万轨,口衔天泽销浮沤。天子大开明堂坐以待,待君驯鲲服鳄安我大寰以外之下游。遣君行兮不自由,盼君归兮思绸缪。箧中书,谟与猷;囊中剑,恩与仇。书亦可焚剑可断,舟中人兮不可以久留。(《远游篇送崇地山侍郎奉使法郎西》)[30]
将军揖客任人呼,十六年中礼遇殊。工部别来严武病,令狐亡后义山孤。不才久愧恩难报,再见安知事果无。谁与归乎公竟往,九京游处独踟蹰。(《挽完颜文勤公四首》其三)
导我三车共证禅,输公先著早昇天。灵山饱设无遮会,劫海危撑大愿船。岱麓烟云身外影,湖庵瓶钵梦中缘。伤心不止今生泪,偶一挥时一惘然(公自言为东岳头陀,而与暹订交于西湖僧舍,此前世事也)。(同上其四)[31]
第一首送完颜崇厚,作于同治九年(1870)庚午夏,时濮文暹卌一岁。崇厚颟顸,此番出使欧洲的结局糟糕透顶。他擅自与沙俄签订了《里瓦几亚条约》,致使中国主权领土蒙受巨大损失,朝野震惊,群情激愤,遂打入监牢。
濮文暹未介意,此诗又收进《见在龛集》卷四,个中流露的天朝上国心态是蛮滑稽的。
后两首哀挽完颜崇实,作于光绪二年(1876)丙子冬。崇实享寿五十七岁,缪荃孙所撰神道碑纪事有误。该碑列崇实幕宾,有“濮青耜”[32]。此则属实。
濮文暹追悼亡友的感情是沉痛的、真挚的,挽诗传达的信息也挺重要。如“十六年中礼遇殊”表明,他二人相识于咸丰十年(1860)庚申,那时候濮文暹卅一岁。
参看《适斋诗集》卷一《重修半亩园落成》、卷二《寄地山弟在固安防河》《寄地山弟归自甘肃》、卷三《巡阅青羊花市遇濮青士比部小饮二仙庵即席口占》《戊辰会试大儿嵩申中二百八名贡士……因敬步原韵寄示》《示儿辈》《题地山弟海洋纪事诗》、卷四《乙亥二月出使关东和青士通州道上见赠原韵》,兹选两首。
去住无心户不扃,回廊曲折馆珑玲。清风明月淡怀抱,小草闲花寄性灵。兄弟相期同乐业,宾朋最好是忘形。嫏嬛幸有遗书在,勉继先人守一经。(《重修半亩园落成》四首其四)[33]
千红万紫绕周遭,似此巡游亦足豪。佳客多情设樽俎,元戎小队肃弓刀。翩翩谁是云中鹤,磊磊真如海上鳌(百货皆堆积如山)。最爱晚来人散后,琳宫依旧起松涛。(《巡阅青羊花市遇濮青士比部小饮二仙庵即席口占》)[34]
前一首诗显示,半亩园内嫏嬛妙境确是完颜麟庆的藏书处,一向高朋满座,崇实自然会继承这份宝贵遗产与门庭风习。藏书家刘铨福应是此间的宾朋之一。后一首诗作于同治四年(1865)乙丑初春,濮文暹与濮文昶已是半亩园完颜府西席。正是本年,濮氏昆仲同登殿试金榜,至孟秋又在甲戌本上联名题跋。
张祥河(1785—1862)字元卿,号诗舲,别署鹤在,谥温和,江苏娄县人,嘉庆庚辰进士,官至陕西巡抚,其《桂胜外集》有《半亩园题辞为麟见亭河帅》十八首,内中《嫏嬛妙境》:“得未曾见,福地藏书。云排签贉,仙走蟫鱼。读破万卷,河渠绪馀。”[35]风雅景象,如在眼前。
五、甲戌本卷尾跋语错序辨
甲戌本卷尾附跋语七条,一属濮文暹与濮文昶兄弟,六属刘铨福。现代人氏俞平伯一条未出现在影印本上,显然位于后面,姑不论;清人孙桐生批语数十条(含题记)散见书内,未混杂书后,亦不论。胡适题记三条见甲戌本缩微胶卷首册扉页处,更不论。
单就时间顺序看,甲戌本卷尾跋语七条的排列确乎是错乱的。简要开列卷廿八情形如下:
页20b正文完,大半页空白处胡适钤印两枚。
页21a空白。
页21b右濮氏昆仲跋“红楼梦虽小说……青士椿馀同观于半亩园并识乙丑孟秋”即同治四年(1865)秋。
页21b左刘铨福跋“红楼梦非但为小说别开生面直是另一种笔墨……李贽金圣叹皆未曾见也戊辰秋记”即同治七年(1868)秋。
页22a右刘铨福跋“此批本丁卯夏借与绵州孙小峰太守刻于湖南”无署年,丁卯夏是同治六年(1867)夏。
页22a次刘铨福跋“近日又得妙复轩手批十二巨册……云客又记”无署年。
页22a次刘铨福跋“李伯盂郎中言翁叔平殿撰有原本而无脂批与此又不同”无署年。
页22a次刘铨福跋“红楼梦纷纷效颦者无一可取……此本是石头记真本批者事皆目击故得其详也癸亥春日白云吟客笔”即同治二年(1863)春。
页22a次刘铨福跋“脂砚与雪芹同时人目击种种事故批笔不从臆度……五月廿七日阅又记”无署年,应即同治二年(1863)夏。
上述两页另有胡适题记两条,即页21b中间:“乙丑为同治四年(一八六五)。适之。”又页22a眉端:“大兴刘铨福,字子重,是北京藏书家。他初跋此本在同治二年癸亥(一八六三),五月廿七日跋当在同年。他最后跋在戊辰,为同治七年(一八六八)。胡适。”[36]
由此可知,胡适对甲戌本卷尾跋语七条的时间与顺序明了得很,并无任何异样之感。别的甲戌本原件读者,如胡星垣、程万孚、罗尔纲、俞平伯、浦江清、周汝昌、周祜昌、张伯驹、陈梦家、陶洙、王际真、克莱特、冯其庸、陈毓罴……都没有任何异样之感,起码我没看到相关表态。
反而是极个别的非甲戌本原件读者,光凭影印本便大惊小怪,疑神疑鬼,有的说此跋语七条错序乃中缝破裂后重装失误所致,有的指控它们是现代人氏伪造的。
实际上,胡适的感觉最正常。天下本无事,庸人自扰之。甲戌本卷尾跋语七条时序错乱,那是自然而然形成的。书末两张空白叶(一叶两面)是旧有的还是刘铨福添加的,今难测其详。
仅就明确的署年看,刘铨福率先题跋,即页22a同治二年(1863)春那条,毫无疑问。其次是页21b右濮氏兄弟同治四年(1865)秋,最晚是页21b左刘铨福同治七年(1868)秋。
尤其是同治四年、同治七年这两条处于同一页,而同治二年那一条位于后面的另叶a页,毋论中缝断裂后怎样重装,都不会如此错序,可见此样猜测(中缝断裂后重装失误)碍难成立。
甲戌本卷尾跋语七条时序错乱,其形成原因说来简单,就是我国传统的谦虚礼貌。作为藏主,刘铨福先撰跋文,却写在页22a上,特地留出页20b、页21ab共两页半的空白,那叫虚位以待。
他准备拿给朋友、熟人、雅士、名公们瞧瞧,倘若有谁乐意题跋,当然应该写在此本藏主(刘铨福)的跋语前边,那才显得礼数周到。他的确携至半亩园,给园主完颜崇实、崇厚、嵩申、华毓等掌眼欣赏过,但完颜氏一家人均未题跋(似乎有点拿架子),而是将机遇让给了新科进士濮氏昆仲。这哥儿俩写在页21b上,必定是刘铨福诚恳要求的。濮氏兄弟甚客气,刻意留出页20b、页21a共一页半的充足空白,依旧保持虚席以待的谦让格局。
迨至同治五年(1866)丙寅季冬,刘铨福又拿给孙桐生看。孙氏加批数十条,署名左绵痴道人的那条题记写在第三回2b页眉上面,未选择全书卷尾的空白处。
孙桐生(1824—1904)字筱峰,一字小峰,四川绵州人,咸丰壬子进士,比濮氏兄弟年纪大、资格老(进士登第早十三年),显然不肯屈居在晚辈后面,又不好径直跃居到濮跋前面去,遂另择位置,以免尴尬。
刘铨福题跋始终靠后,纵使同治七年那最晚的一条刘跋,也写在濮跋左侧(页22a已无足够空隙),绝对不肯轻易僭越。那是对濮氏兄弟的尊重,对半亩园主人的尊重,对他人的尊重。
美国国会图书馆与哥伦比亚大学图书馆藏甲戌本缩微胶卷两种,我曾借阅过原件,上面没卷尾跋语,却清清楚楚显露出页21与页22中缝部位,并无断裂迹象。
总之,甲戌本卷尾跋语七条时序错乱,乃东方古老传统礼节所致,其内在逻辑十分合理,跟中缝断裂后重装失误之类了无关涉。除非亲赴上海博物馆目验甲戌本原件,否则乱猜无益。至于胡适或陶洙伪造甲戌本题跋云云,原不值一哂。
强调一下,甲戌本卷尾跋语七条,倘若按照时序依次排列,整整齐齐,井井严严,丝毫不紊,反倒是很奇怪的。那是西化的现代人的理念及行为方式。
结束语
刘铨福旧藏甲戌本时期,新科进士濮文暹与濮文昶兄弟是较早的该本读者,书后还留有他俩的亲笔跋语及印鉴,时间是同治四年(1865)乙丑孟秋,地点是京城豪宅半亩园。
濮氏昆仲与甲戌本、刘铨福及完颜崇实、崇厚、嵩申、华毓之间的诸般牵连瓜葛,理应复查稽核一番,藉此返回历史现场,以便解惑答疑。结果表明,已知史料与濮跋信息高度吻合,濮氏兄弟与半亩园主人崇实等关系确甚密切。
细读《见在龛诗钞》与《味雪龛词稿》,还可获知濮文昶的生卒年。包括濮跋在内的甲戌本卷尾跋语七条时序错乱,那是谦恭礼让所致,并无疑窦。在国家图书馆古籍部发现濮文昶的《味雪龛词稿》抄本残卷,是一宗副产品。
最后再录濮词一阕,作为此篇小文的结束。《浪淘沙·寄青士兄南阳》:“卅载御风行,盼煞蓬瀛。茅家伯仲幸齐名。白鹤比肩鸾接翼,同礼瑶京。/度世未忘情,尘海浮生。游仙旧梦不分明。除却嵩山青道士,谁证前盟?”[37]此词填于光绪十五年(1889)已丑,时德宗大婚礼成,慈禧太后暂时归政,刘铨福、崇实、华毓已殁,崇厚六十四岁,濮文暹六旬整,濮文昶五十六岁,嵩申卌九岁。
注释:
[1] 陈作霖《河南南阳知府濮公行状》,见《见在龛集》卷首,民国六年(1917)丁巳刊本,第1页b。
[2] 陈作霖《可园文存》卷十一,清宣统元年(1909)己酉增刊本,第16页a。
[3] 陈作霖《河南南阳知府濮公行状》,见《见在龛集》卷首,第2页a。
[4] 濮文暹《濮述》,见《见在龛集》卷十八,第2页b。
[5] 濮氏兄弟题跋,见《乾隆甲戌脂砚斋重评石头记》影印本,台北商务印书馆1961年版,第245页b。
[6] 周汝昌《红楼梦新证》增订本,人民文学出版社1976年版,第1120页。
[7] 赵国璋、谈凤梁整理《王伯沆红楼梦批语汇录》,江苏古籍出版社1985年版,第48—49页、第531页。
[8] 陈三立《散原精舍诗》卷上,清宣统上海商务印书馆刊本,第88页b。
[9] 陈作霖《可园诗存》卷廿七,清宣统二年(1910)庚戌可园刊本,第3页a。
[10] 濮文暹《见在龛集》卷二,第12页ab。
[11] 濮文暹《见在龛诗钞》卷三,清光绪三十二年(1906)丙午刊本,第7页b—第8页。
[12] 濮文昶《味雪龛词稿》抄本,国家图书馆藏,第35页b。
[13] 濮文昶《味雪龛词稿》抄本,第32页b、第34页a、第45页b—第46页a。
[14] 宝鋆《文靖公遗集》卷十一,清光绪三十四年(1908)戊申羊城刊本,第12页b。
[15] 崇彝《道咸以来朝野杂记》,北京古籍出版社1982年版,第96页。
[16] 震钧《天咫偶闻》,北京古籍出版社1982年版,第64页、第85页。
[17] 沈善宝《名媛诗话》卷十一,清光绪鸿雪楼刊本,第19页a。
[18] 恽珠《国朝闺秀正始集》卷廿“高仪凤”,见一粟《红楼梦卷》,中华书局1963年版,第22页。
[19] 何绍基《东洲草堂诗钞》卷十三,见《何绍基诗文集》上册,岳麓书社2008年版,第257页。
[20] 叶名澧《敦夙好斋诗续编》卷十,清光绪十六年(1890)庚寅叶兆纲刊本,第1页b—第2页b。
[21] 冯志沂《微尚斋诗集初编》卷四,清同治三年(1864)甲子庐州郡斋刊本,第1页a。
[22] 冯志沂《微尚斋续集》卷二,清同治八年(1869)己巳西隃山房集本,第7页a。
[23] 杨翰《归石轩画谈》卷十,清光绪国朝正雅续集本,第37页。
[24] 董文焕《岘樵山房日记》,见董寿平、李豫主编《清季洪洞董氏日记六种》第2册,北京图书馆出版社1997年版,第79页、第301页。
[25] 潘重规《读〈乾隆抄本百廿回红楼梦稿〉》,见胡文彬、周雷编《台湾红学论文选》,百花文艺出版社1981年版,第451页。
[26] 完颜崇实《惕盦年谱》,清光绪三年(1877)丁丑序刊本,第59页b、第63页、第64页a。
[27] 陈作霖《河南南阳知府濮公行状》,见《见在龛集》卷首,第2页a。
[28] 唐晏《濮青士先生传》,见《见在龛集》卷首,第1页b。
[29] 濮文暹《见在龛诗钞》卷一,第23页a。
[30] 濮文暹《见在龛诗钞》卷一,第28页a—第29页a。
[31] 濮文暹《见在龛诗钞》卷三,第5页、第5页b。
[32] 缪荃孙《艺风堂文集》卷一,清光绪二十六年(1900)庚子刊本,第4页a。
[33] 完颜崇实《适斋诗集》卷一,清光绪刊本,第8页b。
[34] 完颜崇实《适斋诗集》卷三,第5页a。
[35] 张祥河《桂胜外集》,清光绪增修小重山房诗词全集本,第6页a。
[36] 胡适题识,见《乾隆甲戌脂砚斋重评石头记》影印本,第245页b、第246页a。
[37] 濮文昶《味雪龛词稿》抄本,第57页a。