同治五年,55岁的曾国藩在家书中对曾国荃回顾了他一生三次“为众人所唾骂”及三次军事大失败。第二年,他又在家信中对曾国荃回顾了平生“四大堑”——正是这些耻辱,最终让曾国藩在性格方面“脱胎换骨”。
第一次大辱,五次考秀才名落孙山,又被学台责其“文理太浅”。自此,他闭门不出,咬牙发愤,豁然贯通,文理大进,转过年来第七次参加考试,终于中了秀才。这平生第一大辱居然成了曾国藩一生功名的开场锣。
第二次大辱:当京官时触犯潜规则,遭人“唾骂”。这“第二大堑”并没有使曾国藩沮丧消沉,反而更加激起了他对这个官僚体系的战斗决心。
第三次被称为长沙之辱:正是这次强烈刺激,推动他克服了那些本不可能克服的困难,成就了湘军。
最后是“江西之困”:这是他在官场被整个江西通省官员针锋相对的一次难堪经历。其后在家守制,实际上被解除了兵权。曾国藩把家居的两年称为“大悔大悟”之年,他的思维方式在这里发生了重大转变。
曾国藩反思,在官场上一再碰壁,碰得鼻青脸肿,不光是皇帝小心眼,大臣多私心。自己的个性、脾气、气质、风格上的诸多缺陷,也是重要原因。回想自己以前为人处世,总是怀着强烈的道德优越感,自以为居心正大,人浊我清,因此高己卑人,锋芒毕露,说话太冲,办事太直,当然容易引起他人的反感。
曾国藩终于认识到,行事过于方刚者,表面上似乎是强者,实际上却是弱者。这片土地上真正的强者,是表面上看起来柔弱退让之人。所谓“天下之至柔,驰骋天下之至坚”。
中国社会的潜规则是不可能一下子被扫荡的,那些他以前所看不起的虚伪、麻木、圆滑、机诈,是在这片土地上生存的必需手段。只有必要时合光同尘,圆滑柔软,才能顺利通过一个个困难的隘口。只有海纳百川,藏污纳垢,才能调动各方面的力量,到达胜利的彼岸。
咸丰八年,皇帝不得不重新起用曾国藩。大喜过望的曾国藩再不提任何条件,立刻出山。
曾国藩的朋友们惊讶地发现,曾国藩变了,变得他们几乎不认识了:他变得和气、谦虚、周到了;对皇帝不再那么直言不讳,而是学会了打太极拳;他不再痛恨“滥举”(邀功时拼命保举下属,拉拢人脉),而是“同流合污”了;治军不再一味从严,而是宽严相济了……
经过数十年历练,到了晚年,曾国藩已经称得上“老奸巨猾”了。
但是平心而论,我们不得不承认,曾国藩在晚清封疆大吏中仍是对朝廷最忠诚的。除了极少数涉及其家族、兄弟及故旧利益之处外,绝大多数时候,他对上对下,都贯彻了以诚相待、以拙胜巧的原则。
在涉及国家根本利益的大事上,他一贯不计自身利害,以身报国。比如在处理天津教案过程中,他为了国家利益,就不惜负起“卖国”罪名,甘当“替罪羊”,使自己多年英名毁于一旦。以至李鸿章在信中说:“吾师莅津后,章疏皆系老实话,每为人所挟持,此鸿章所不敢出者。”
曾国藩虽然掌握了官场生存的秘密,有时也使用权诈手段,但内心操守却依然分明,在大是大非问题上从不含糊。所以他在晚清官场,并不特别得心应手。
最能表现曾国藩晚年风骨的是这样一件事:曾国藩调任直隶总督后,醇亲王奕譞托曾国藩的好友朱学勤转来一封信,信中对曾国藩大加恭维,意图结好。但曾国藩数次峻拒。历代王朝皆严禁亲王与外藩之间私下交通,曾国藩维护了这个政治原则,却深深得罪了醇亲王。所以在天津教案之后,他及他的派系对曾国藩之攻击不遗余力。
曾国藩早年是一个典型的“愤青”,单线思维、愤世嫉俗、傲岸不群;做起事来手段单一、风格强硬、一往无前。因此处处碰壁,动辄得咎。
中年以后,曾国藩终于在与世界的战斗中变得圆融了。然而这种圆融不是他本性中所有,是靠不屈不挠的精神从一次又一次跌倒中悟出来的,是从质朴方刚中升发来的。
这是曾国藩与别人的不同之处,所以他的圆融是质朴刚正为基础的,与世俗的油滑机智不可同日而语。历经千折百磨之后,曾国藩的初衷并无任何变化,他的志向仍然是“致君尧舜上,再使风俗淳”。
他不再认为通过雷霆手段能迅速达到目的,然而他还是相信通过浸润之功,日将月就,终会实现这个理想。他的计划是从自己做起,浸润周围,培养出一批正人君子,占据要津,通过这些人逐渐影响整个社会风气,实现社会的良性发展。
他在给胡林翼的信中说:
“默察天下大局,万难挽回,待与公之力所能勉者,引用一班正人,培养几个好官,以为种子。”
因此曾国藩在做官的同时,还花了大量精力育人,对自己的属下亲信进行道德学问方面的培养,用心之深,用力之勤,几为中国历史上无人可比。
曾国藩晚年的秘书赵烈文说过一句话:
“历年辛苦,与贼战者不过十之三四,与世俗文法战者不啻十之五六。”
也就是说,曾国藩的一生,与农民军作战所花费精力不过十分之三四,而与官场作战所花费的精力却是十分之五六。
这话说得沉痛而又深刻。这是任何一个想在中国做事的人不得不付出的惨烈代价。许多方正之士被中国社会的“特色”磨得一事无成。曾国藩却没有被挫折打垮,他在与世界的一次次冲突中斩关夺隘,终于伸缩如意,本领大长。
梁启超说:曾文正者……在并时诸贤杰中称最钝拙,其所遭值事会,亦终身在拂逆之中,然乃立德、立功、立言三不朽,所成就震古铄今,而莫与京者,其一生得力在立志,自拔于流俗,而困而知,而勉而行,历百千艰阻而不挫屈,不求近效,铢积寸累,受之以虚,将之以勤,植之以刚,贞之以恒,帅之以诚,勇猛精进,坚苦卓绝。如斯而已,如斯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