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文节选自
《世纪激流:今天如何读巴金》
刘勇 李春雨 编
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
未完成的艺术杰作对于作家而言,家族、家庭与家事无疑为其创作提供了丰富的素材和养分。作为传统文化中根深蒂固的一部分,家族文化一直是影响作家价值观念和文学创作的关键因素。了解了作家的家庭出身和童年经历,便掌握开启其精神世界的钥匙。
老家旧宅
1904年11月25日正午时分,位于四川成都的一个封建官僚家庭中响起了一声嘹亮的哭喊,“尧”字辈又添了一个健康活泼的男孩,家人给他取了一个富有寓意的名字——李尧棠,乳名升麟,字芾甘。这个名字来源于《诗经》中的《召南·甘棠》篇,原文为“蔽芾甘棠,勿翦勿伐,召伯所茇”,意思是说,请不要砍掉这棵小小的棠梨树呀,它曾是召伯南巡时休息的地方。周代的召伯是一位有名的政治家、军事家,受封于燕,他勤政爱民,治理有方,很受百姓们拥戴。在他去世后,人们因为怀念他,连他休息过的地方都不忍破坏掉,于是告诫后人要好好保护这棵树,永远感念召伯,这就是被传为美谈的 “甘棠遗爱”。家人给这个男孩取的名和字中,分别有“棠” 和“甘”两个字,足见家人对这个孩子所寄寓的美好祝福和期待,希望他能像召伯一样为人仁爱正直,将来建功立业、千古流芳。这个刚出生的男孩就是巴金。
巴金出身大家庭,李家是当地有名的大户人家,最开始世居浙江嘉兴,祖辈中有不少人都在朝廷中当过差,在巴金的高祖一代时举家搬迁到四川。到了巴金祖父的时代,这个家族才开始辉煌起来,到了巴金这一代已经是第五代,正是最繁荣的时候,家里兄弟姐妹众多,叔叔伯伯等长辈近20个,连仆人都有四五十个。根据巴金的描述,他的祖父是个能干的人。曾祖死后,祖父担任官员多年,于1897年戊戌政变前告老还乡,买下了这座位于成都正通顺街98号的宅院。自古以来,中国人宅邸园林的建设都很讲究,深受传统文化浸染的中国人在居家设计上也要体现礼和序,尤其家宅的选择,既要合乎风水之道,又要体现出家风。巴金的家是一座兼具南北方民居风格的砖木 平房建筑,呈四合院结构,坐北朝南,五进三重堂,是典型的 深宅大院,总占地面积达3000余平方米,南北纵深77米,东西方向宽约40米,大门是中西合璧式的木结构门楼式建筑,位于整个宅子的中线东侧,两边的石狮子栩栩如生,左右门神都是用鎏金沥粉线条绘制的,很有气势。进了大门,整个建筑包含大厅、门洞、照壁、连廊、堂屋、天井、花园、竹林、桂堂、花厅、厢房、拱桥等,院墙为青砖所砌,院内建筑亭廊相间,错落有致,布局精巧,流水潺潺,古色古香,东侧还带有一个2 000余平方米的私人花园,相当气派。在距大门不到20米的地方,有一口从古代流传下来的双眼古井,造型别致。五进的院落里,相对独立的五个空间令整座宅子显得秩序分明,家族、家庭、家事主人归家时,要依次经过不同的空间——显赫精美的大门、前庭大院、花园、入户大厅等,才能进到屋里。郁郁葱葱的树木盆景,处处透露出礼序大宅的威仪与品位,东方对称式的建造手法,衬托着主人诗书传家的方正不阿。西面和北面的邻居张公馆和孙公馆也是高门大户,这样的环境自然要比寻常人家多了几许威严和肃穆。庭院深深,看不清里面的光景,令人望而生畏。
这是一个典型的旧式官僚地主大家庭。祖父是个不苟言 笑的封建大家长式的人物,他一生娶了两房姨太太,生了六个孩子,可谓子孙满堂。巴金的父亲李道河是这个大家庭中的长 子。在这座大宅院里,巴金一待就是17年,除了父亲在广元县衙任职的那两年,一直到19岁去南京求学,才离开李府。日后很长一段时间里,巴金尽管身在异乡,但这座老屋里的几十个 人并没有在他的生命中远去,而是连同老屋旧宅一起在他的心里深深地扎下了根。老家和老宅,是巴金一生的牵挂,他多部作品的背景和情节都脱胎于当年的李府,童年记忆也成了巴金永不衰竭的艺术源泉。巴金的名作《家》便是取材于幼时的老家记忆。在大家庭中的所见所感,汇成了巴金日后源源不断的创作素材,记忆中的那些场面,在巴金的脑海中凝结成了清晰 的场景,那些他爱过或者恨过的人,也化成了小说中一个个经典的形象。写《家》的过程,也是一个重新回忆过去的过程,巴金挖开自己记忆的坟墓,和书中的人物一起重新经历命运的 挣扎。自1923年告别家乡之后,巴金一生中只回去过五次。沧海桑田,人世变换。曾经的老宅早已经易主,挚爱的亲人也都 已经不在。物是人非的感觉令人万分伤感,巴金久久徘徊在老宅的围墙外,试图找寻熟悉的印记,重温童年的美梦。每一次返乡都让巴金感慨万分,给他深深的震撼。
1941年春节,离家18年的巴金第一次返乡,他怀着激动的心情在熟悉的老宅外走来走去,老宅还是和以前一样巍峨大气,大门的照壁上,“长宜子孙”四个大字赫然在目、分外显眼,熟悉的街道、熟悉的地点、熟悉的场景,然而宅子里的人早已经不是巴金熟悉的人。据说,当时担任成都保安处处长的刘兆藜住在这里,门墙上“藜阁”两个大字深深敲击着巴金的心。这一次回家,巴金在家里停留了将近两个月,与多年未见的叔叔、嫂嫂及侄子们团聚,并且拍照留念。
1987年,巴金最后一次回成都老家。这一年,巴金83岁,已经是白发苍苍的老人了。在女儿、女婿、侄子以及旧友沙汀、艾芜、马识途的陪同下,他坐着轮椅来到正通顺街,想寻觅幼时的李宅。但遗憾的是,故居的老宅早已淹没在历史的风尘中,无处可寻。原来,他故居的房子早在20世纪50年代就被拆除,改成了文工团宿舍。在新建筑林立的庭院里,巴金坐在轮椅上,急切地环顾四周,但一切都不是原来的样子了!只有门前一棵熟悉的桂花树傲然挺立,仿佛在等待着老主人的到来。残存下来的还有那口古老的双眼井,那是巴金童年时非常 熟悉的地方。只要有双眼井在,童年就尚有来处。在众人的搀扶下,巴金颤颤巍巍地来到双眼井前,激动之情难以言表。对巴金来说,故乡和童年都已经回不去了!离家几十年来,乡音无改,但是老家的“根”已经无处寻觅了。面对门前的桂花树,巴金的心情久久不能平静。这棵桂花树经历了几个世纪的风风雨雨,见证了一个家族的兴衰荣辱和分崩离析,在与桂花 树的对望中,巴金沉浸在过去的记忆中。他沉默良久,心头无限的情感化作千言万语,却又不知从何讲起。这棵桂花树,勾连起巴金与以往的记忆。
说到巴金出生的家,不少读者都十分好奇,试图恢复其原貌。许多巴金研究者也怀着极大的兴趣来到位于成都北门的正通顺街,结合当年的记载,试图寻找巴金当年驻足的地方,寻觅巴金作品中“家”的蛛丝马迹。然而令人遗憾的是,当年的李公馆在经历了百年的风风雨雨之后,早已繁华不再,内外格局和景观也发生了很大的变化。今天,巴金笔下“家”的原型 早已不可寻,读者只能从文学作品中领略它当年的风采,从巴金《家》中的高公馆、《憩园》里杨公馆的文字描述中,读者还能依稀寻觅到巴金当年身处的老家旧宅的影子。巴金也多次承认,他笔下的大多数家庭的故事都来源于自己童年的经历,大家庭中的人和事,在他的生命中留下了深深的印记,直到晚年仍旧不能忘怀。巴金在《怀念二叔》《我的老家》等许多作品中都曾描绘过“家”的原貌,足见其对故土的眷恋之深。
成都市曾想在巴金故居的原址上重建一座文化纪念馆,但巴金一生俭朴自持,不想花人民的钱来为自己办事,生前多次拒绝恢复故居,后来也就作罢。或许在巴金的心中,故居虽然承载了童年的回忆,也见证了一个家族的兴衰,但更为重要的是,故居中的人不是原来的样子了,重新恢复故居也只是徒增伤感。故居存在于他的文字中、他的记忆中,这已然足够。20 世纪80年代,在位于成都西郊的百花潭公园里,人们依据巴金的《家》中对高公馆的描述,打造了一处坐西南朝东北的园林式院落,其建筑风格颇具川西民居特色,古色古香,既有古典风韵,又有乡土气息,取名为“慧园”。慧园的门上有这样一副楹联,“巴山蜀水地灵人杰称觉慧,金相玉质天宝物华造雅 园”,是蜀中作家马识途所题写。慧园与浣花溪相邻,园内花卉盆景遍布,花草争奇斗艳,树木繁茂,遮天蔽日,杨柳竹柏郁郁葱葱,亭台楼阁各具特色,假山形态各异,池塘沟渠流水潺潺。在这处占地3000多平方米的纪念地中漫步,似能依稀感受到高家花园的典雅气韵。
在20世纪初期,像巴金家这样的“公馆”在成都为数并不少。它们的主人要么是朝廷官员,要么是附近地区的地主乡绅。这些家庭大多是封建性质的大家族,繁荣宅邸的内部,其实是一个封建壁垒般的小社会,家庭结构复杂,又有着严格的等级划分和规约礼法。这些富贵人家的子弟中有不少人要么吃喝嫖赌,靠吃祖业为生,要么成天耽于享乐,维系香火,大家族各房之间表面和睦,实则钩心斗角,相互算计。随着社会结构的转型,传统封建大家庭无以维系,大多数解体了,宅子大多数被新军阀、新官僚或者商贾土豪吞并。巴金的家便是这样衰落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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