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刘虎
混合所有制经济可不可行？湖南省属国企——湘电新能源有限公司（现更名为湖南湘投新能源有限公司，以下统称湘投新能源）给出了自己的答案。
为了向湘投新能源要回属于自己的股份和分红，65岁的王承辉奔波在维权的路上已五年，先后6次向湖南省国资委信访举报，至今没有任何结果。日前，他将致信中央巡视组，实名举报该国企“巧取豪夺，侵占民企权益”。
云南百花山风电场。巫英蛟摄
“这个风电场是我亲手建起来的啊，是我的心血，地是我买的一万亩地！我20多年的心血，这样就被强盗国企活生生的抢了，想到这儿眼泪都掉下来了！”
01
为卖风电机，国企与民企成立合资公司
王承辉是广东汕头人，香港众佳集团公司（下称香港众佳）、富民众佳风电有限公司（下称富民众佳）老板，2010年与湘投新能源合资成立云南湘电众佳新能源有限公司（下称合资公司），在云贵高原合作开发风电。2019年，合资公司兴建的百花山风电场被国企强占，王承辉被“扫地出门”。
“湘投新能源总经理肖宇表示他这一届领导班子不认双方签订的协议，造成富民众佳既拿不回股份，又拿不到分红。”富民众佳的律师称，在双方2024年11月1日举行的碰面会上，肖宇将此事“甩锅”给上级集团纪委，称“纪委这边他不给你按法律搞的”，以集团纪委不同意为借口拒绝履行协议。富民众佳无力支付工资、偿还债务，面临破产倒闭，王承辉几次产生轻生念头。
上世纪90年代末，王承辉到云南省昆明市富民县发展。2000年5月，他有偿受让了富民县罗免乡1万亩荒山，并取得了集体荒山土地使用证，土地使用权年限为70年。
富民县政府颁发的万亩荒山土地使用证。受访者提供
王承辉拿到万亩荒山使用权后，起初从事种植和养殖业，但均因当地风太大而失败。后来国内风电产业逐渐兴起，王承辉看到了新的商机，2006年开始致力于风电研究、数据收集和手续申办。
直到2009年7月20日，国家发改委颁发了《完善风力发电上网电价政策的通知》，风电项目在云南才有了具体的实施规则，多家电力巨头纷纷抢占风电资源。富民县委经过认真讨论表决，最终同意当地风电由央企国电集团、香港众佳两家公司进行开发。
2010年6月6日，富民县政府与香港众佳签订了《关于风力发电项目的投资协议书》，同意香港众佳在当地发展风电项目，并将该项目纳入招商引资重点项目，实行“一站式”服务。
同月7日，王承辉拿到了风电项目公司富民众佳的营业执照，随后开始物色风电机生产企业。
“富民众佳的风力资源数据超好，令很多行家感到惊讶，多家风电机生产企业抢着要与我们合作，承包我们的‘交钥匙工程’。”王承辉说，湖南省管国企湘电集团有限公司（下称湘电集团）其时正进军风电产业，刚刚投资成立湘投新能源。该公司为做大业绩、扩大市场占有率，主动提出可以将风电机低价销售给富民众佳，并提供贷款4000万元，年利率16%。
由于国企不能直接贷款给民企，湘电集团提出可以成立合资公司，并将4000万元贷款以注册资本金的方式注入合资公司。
2010年7月23日，双方签订《合作协议》和《出资协议书》，约定共同出资设立合资公司，注册资本金为5000万元，其中湘投新能源出资4000万元，持股80%，富民众佳出资1000万元，持股20%；双方分红比例为湘投新能源55%，富民众佳45%；新公司采购湘电集团制造的风电设备。
双方签订的《合作协议》。受访者提供
双方还在协议中约定，风电场项目建成并经过240小时运行验收合格后6年内，由富民众佳回购湘投新能源所有股权，回购价格为湘投新能源出资的注册资本金4000万元，加上每年16%的利息。富民众佳的律师柳军表示，这就是一个典型的“名股实债”项目，最高法院及地方各级法院均有大量案例。
同年8月11日，合资公司注册成立，注册资本5000万元。
“天眼查”显示，湘电新能源有限公司成立于2010年5月12日，注册资本为16.8亿元，大股东为湘电集团。2019年7月31日更名为湖南高创新能源有限公司，大股东为湖南高新创业投资集团有限公司。2023年6月25日变更为现名湘投新能源，目前大股东为湖南省国资委控股的湖南省能源投资集团有限公司，二股东为湘电集团。
02
未完成的退出
2011年12月30日，云南省发改委批复同意建设富民县百花山风电场工程，项目建设规模为4.8万千瓦，安装24台单机容量2000千瓦的风电机组。
2013年3月14日，百花山风电场获云南电力调度控制中心批复称，该风电场机组通过240小时试运行，具备并网运行条件。
云南电力调度控制中心并网运行批复。受访者提供
同年11月2日，富民众佳即向湘投新能源提交了《关于回购股权的报告》，提出按照协议约定，回购湘投新能源所有股权。
但直到2014年10月30日，合资公司才召开股东会并通过议案，同意湘投新能源按国有资产管理规定启动挂牌转让公司股权程序。
基于国企湘投新能源不愿退出，富民众佳被迫提出湘投新能源向其支付1.6个亿，其退出合资公司，并写进了2018年4月12日的备忘录。
富民众佳法定代表人王承辉称，此后，湘投新能源又以各种理由，一直不启动股权回购程序。由于纠纷不断扩大，双方均提起了诉讼和仲裁。
2021年5月21日，在湖南省国资委的协调下，双方经协商再次形成备忘录，约定双方各自撤销针对对方的起诉、财产保全、执行和仲裁申请后，再开展股权转让等协商谈判工作。但此后，湘投新能源依旧恶意拖延，至今没有结果。
“在11月1日的碰面会上，湘投新能源总经理肖宇再次明确表示不认协议约定的回购条款，毫无诚信。”富民众佳的律师称，2014年至2018年，合资公司分配了四次利润，富民众佳按照协议约定分得45%。但自2019年至今长达五年时间，湘投新能源拒不向富民众佳分配利润，长期控制、占有和支配合资公司资金，且明确表示不遵守协议约定的利润分配条款，逼迫富民众佳接受按照20%分红的“霸王条件”，严重侵犯了民企股东的权益。
“根据湖南省国资委委托利安达会计师事务所出具的2019年度审计报告，2019年末合资公司未分配利润为1.09亿元。2019年至今又已近五年时间，其中有多少未分配利润不得而知。”柳军律师说。
03
指挥抢占电站，被刑事处罚人员竟任党支部委员
双方合资的百花山风电场建成后，一直将运维项目承包给富民众佳。后由于双方矛盾升级，湘投新能源工作人员指使他人强占了风电场。
富民县法院作出的《刑事判决书》认定，2018年7月，富民众佳在通往百花山风电场升压站的路上建盖了大门及围墙。为争夺实际控制权，2019年10月22日，湘投新能源工作人员许浩安排施工队工人张清勇驾驶装载机，将通往升压站的大门及围墙推毁。
为了缓和矛盾，富民众佳就许浩故意损毁财物罪一案向法院提交了《刑事谅解书》。后富民县法院对许浩从轻判处拘役三个月，缓刑五个月。然而，王承辉最近发现，受过刑事处分的许浩不但没有按照《中国共产党纪律处分条例》以及国企管理有关规定被“双开”，而且竟然当上了湘投新能源第五党支部委员。
湘投新能源公司。刘虎 摄
“自合资公司成立至2019年10月前，风电场的运维工作一直由富民众佳负责。风电场被强占后，至今拖欠富民众佳2019年5月至10月的运维费——富民众佳主张为225万余元，湘投新能源主张为209万余元。”柳军律师称，为解决争议，富民众佳主动让步同意按照209万余元认定，但湘投新能源仍以各种借口拒不支付，甚至无视运维合同的独立性，提出只有富民众佳接受按照20%股份比例分红的无理要求，才给予整体解决。
2022年7月20日，双方达成了关于核实运维费问题并依法依规处理股权争议的《会议纪要》。但事后湘投新能源仍不执行。“该款拖欠已达五年之久，导致富民众佳无力发放员工工资。”
王承辉说，湘投新能源强占风电场后，不顾运维合同远未到期的事实，单方撕毁合同，通过违法招标将运维业务重复发包给时任湘投新能源董事长杨翊、副总经理孙克岭的“白手套”，并与其倒签了2019年10月至12月的运维合同，利用抢夺的富民众佳投入风电场的生产物资和运维工人履行所谓的“运维合同”，牟取非法利益。
公开信息显示，杨翊、孙克岭目前均涉嫌严重违纪违法，经湖南省纪委监委指定管辖，正分别接受衡阳市纪委监委、衡阳市祁东县纪委监委的审查、调查。
而中央纪委国家监委网站2024年5月23日发布的信息也显示，湘投新能源原大股东湖南高新原党委书记、董事长汪学高涉嫌严重违纪违法被查。11月15日，媒体报道称，湖南省检察院以涉嫌受贿罪对汪学高作出了逮捕决定。
“我走到今天，正是因为当时没有给汪学高、杨翊、孙克岭这些国企领导送钱，所以在合作过程中他们一路人为设置障碍，把富民众佳逼到破产倒闭边缘。”王承辉感叹。
04
国企“坑人大招”掏空合资公司
王承辉说，合资公司成立后，湘投新能源全面控制了合资公司的人事、业务、财务等重大事项，将富民众佳完全排除在外，为其暗箱操作、虚增成本、降低利润创造条件。
“合资公司董事长、财务总监、会计、出纳均由湘投新能源指派，网银U盾、财务章、合同章均由其控制。”王承辉说，2019年湘投新能源未经富民众佳知晓，通过挂失，擅自刻制合资公司新公章。2019年后，湘投新能源将作为股东代表和合资公司总经理的王承辉完全排除在合资公司之外，财务信息、经营情况均严格对其保密，彻底剥夺了富民众佳的知情权、决策权、分红权和经营权等各项股东权益。
手持举报信的王承辉。刘虎 摄
律师调查则显示，合资公司成立后，湘投新能源背着富民众佳开展了一系列“骚操作”。
一是利用虚假交易，非法抽逃注册资金。合资公司成立后不久，湘投新能源即通过虚构与湖南凌天科技有限公司（下称凌天科技）的采购合同，以“购风电机预付款”的名义，将包括富民众佳出资1000万元在内的合资公司全部注册资金5000万元分两次转给了凌天科技。
二是利用虚假的关联交易，抬高风电机采购价格及数量。2010年至2011年，湘投新能源利用凌天科技充当中间商，采取湘投新能源先卖给凌天科技，凌天科技再卖给合资公司的方式，由合资公司采购50台风电机及配套塔筒、基环。合资公司实际向凌天科技支付货款5.77亿余元，凌天科技收款后立即转给了湘投新能源。然而实际到货仅有24台风电机及其配套设备，另26台下落不明。2016年云南平云会计师事务所出具的《审计报告》还显示，该批风电机比同期市场价格高出24%，塔筒基环比同期市场价格高出15%，塔筒高出当地同期项目0.17万元/吨。
三是利用资金循环转账虚增的债权，向合资公司收取高额利息。在上述50台风电机的采购交易中，湘投新能源利用循环转账的方式虚增其对合资公司的债权，并以虚增的债权为基础向合资公司收取高额利息。云南平云会计师事务所《审计报告》显示，湘投新能源从合资公司计提2010年至2015年3月利息共计5553万余元，该利息支出未经股东会表决，也无相关的借款合同。
四是私刻富民众佳公章，伪造股东会决议，以合资公司资产做质押向银行贷款。2013年1月，湘投新能源未经股东同意，以合资公司风电资产、电费收入及风电项目所有收益进行质押，获得国家开发银行贷款2.8亿元。虽然该笔贷款用途为百花山风电场工程项目，但该项目从未收到该笔贷款，资金去向不明。虽然借款人是湘投新能源，但却由合资公司偿还贷款本金及利息，并向国家开发银行湖南省分行支付了280万元“贷款承诺费”。
“湘投新能源利用对合资公司财务的完全掌控，不经富民众佳知晓随意划拨款项，以利息、货款等名义将合资公司资金划入自己或第三方账户，利用采购、工程发包等机会签订虚假合同，虚增采购价格，大搞工程重复招标等违法违规经营活动。”王承辉说，2019年后，湘投新能源为了使富民众佳少分红或不分红，未经其知晓或同意，擅自通过设备采购、抬高进价、新增项目等手段将资金随意花出，增加成本支出，从账面上降低公司利润。
湖南省国资委。刘虎 摄
05
国企负责人“甩锅”给纪委
协议约定，合资公司持股比例为湘投新能源80%，富民众佳20%，分红比例为湘投新能源55%，富民众佳45%。双方争议的焦点是，富民众佳要求按照协议执行，恢复、保障其股东地位和合法权益；湘投新能源总经理肖宇则以国资委要求“同股同权”、集团纪委不同意为由，不认双方签订的协议。
在2024年8月29日的碰面会上，肖宇表示，富民众佳的1000万元出资款是向湘投新能源借的，属于“空手套白狼”。
柳军律师指出，经过查阅资料证实，该1000万注册资金系富民众佳自有资金，于2010年8月10日打入合资公司验资专户，并经云南平云会计师事务所验资完毕。
“而且借款和出资是两个不同的法律关系，法律从未禁止以借款进行出资。即使富民众佳真的是借款出资，也无法否认其股东地位，剥夺其股东权利。国企方面故意混淆法律概念，以达到拖延赖账的目的。”
对于双方协议中约定的富民众佳45%的分红比例，肖宇称他们是国有企业，按照国资委的要求，不认“同股不同权”，集团纪委也不会同意，富民众佳只能按照20%的持股比例分红。
柳军律师表示，“同股不同权”是法律认可的模式，不论是国企、国资委还是集团纪委，都应该讲法律、重合同、守信用。在富民众佳回购股权之前按照45%的比例分红，是双方《出资协议书》《合作协议》中明确约定的。当时之所以约定“同股不同权”，主要是因为该风电项目的土地使用权系王承辉取得、项目开发权系香港众佳取得，国企只是后面加入，且湘投新能源出资的4000万元是典型的“名股实债”，并非实质意义上的股东。按照合同约定，富民众佳要回购湘投新能源名下股权，只是国企方面恶意违反回购条款，不允许富民众佳回购而已。
录音显示，肖宇称，中国法治建设跟香港、跟国外没得比，律师在共产党的领导下是起不到很多作用的，如果富民众佳诉求太高，最后肯定就是纪委来搞，“纪委这边他不给你按法律搞的”。
百花山风电场的标牌上已没有富民众佳一席之地。巫英蛟 摄
王承辉认为，肖宇不顾及自己作为国企党总支书记和总经理的身份，假借集团纪委之名公然威胁民营企业，企图“以纪化债”，其言论和行为严重违背了中央依法保护民营企业合法权益的大政方针，而且不着眼于如何化解矛盾，反而逼迫富民众佳打官司，与习总书记大力倡导的诉源治理、枫桥经验、矛盾纠纷化解“最多跑一地”的大政方针相违背，丧失了党员干部应有的政治素质和立场。
王承辉说，富民众佳的核心诉求是湘投新能源支付其被拖欠的运维费209万元，按照协议约定分配合资公司2019年至今的利润，并由富民众佳按照协议约定价格回购湘投新能源的股权，或者由湘投新能源按公允价格对富民众佳股权进行收购。但“肖宇明确表示拒绝，让我们去打官司。”
为尽快解决纠纷，富民众佳又提出，可以先将没有争议的运维费209万余元以及按照20%持股比例分配的利润先支付给富民众佳，对有争议的25%分红再通过诉讼程序解决，肖宇亦表示拒绝。
“目前，富民众佳已经被湘投新能源逼得走投无路。”王承辉说，“肖宇明知我方经济极端困难，无力缴纳诉讼费，打不起官司，以此逼迫我方接受不合理的霸王条件，硬吃我方25%的利润。难道国企就可以不讲法律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