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时候我喜欢去澡堂子里玩,因为我舅爹在澡堂子里,洗澡也不要钱。
舅爹不让我早上洗澡,说早上水清刮人,小孩不能洗。到了晚上,水浑浊得像稀饭似的,他才同意我下水,说晚上水养人。当时澡堂里没有淋浴,人们搓过灰打过肥皂往水里一蹲,然后再反复蹲两次,把身上的污垢和肥皂沫全都冲到池子里了。
我游泳是在澡堂子里学会的。开始是两手按在池子里的水泥座位上扑腾,后来,有一次停电,水泵不能抽水,只好人工挑水,最后只挑了小半水池子,才有大人腿肚子深。我趴在浅浅的水里从这头爬到那头,有时候还憋着气把头埋在水里爬,一口气能围绕水池爬一圈,后来水深了,我依然喜欢憋着气在水下爬,慢慢地我能在水下潜游了。我游泳就是先学会潜泳后会在水面上游的。
澡堂子人工资不高,还不如搓背提成多,当时搓一个人提成五分钱,一天搓十个人就购买一斤猪肉了,所以搓背都是排着来的,不搓背的人就看堂子。舅爹排到搓背都是喜形于色的样子,下池时把毛巾往肩上一甩,两手有节奏地拍打着屁股——啪啪啪、啪啪啪。到了池子里雾气氤氲,对面都看不清人,他就喊:“有泡好的吗,泡好就上来搓喽。”喊过后就从肩上拿下毛巾在池水里湿湿,铺在池子帮上。有人来搓背时,舅爹就拿过客人的毛巾,拧干,裹在手上,然后“啪”的一声拍了一下,那是一声震耳发聩的闷响,好像只有搓背师傅才能拍出这么大声音。然后,舅爹一条腿抬起踩在池子上,拉过客人手往自己腿上一担,从肩膀开始往手臂搓,一直搓到手面,然后再从手面逆着往肩膀搓。逆着搓就不是一下搓到头了,而是一点一点地往上逆,每逆一点皮肤上就卷起一骨碌污垢,搓到肩部时污垢就像很多条小蚯蚓趴在肩上。舅爹是舍不得把这些“小蚯蚓”冲洗掉的,他要把两个膀子都搓过,再把这些“小蚯蚓”像赶鸭子一样往客人的胸前赶,让客人看到自己身上的污垢,最主要的还是向客人表现自己搓背的力道。
搓过两个膀子后再搓后背,然后再让客人躺在池子上,搓前胸、搓两条腿。全部搓好以后,舅爹就拿一个塑料盆从池子里舀半盆水,淋在客人的后背上,然后再把客人的毛巾在水里搓几下,然后拧干,轻轻地挂在客人的脖子上。
舅爹是个好脾气人,很多人来洗澡都给他烟,有时候两个耳朵上和手指间都夹着烟,等人走了他就把烟放进烟盒子里,他的烟盒子里至少有三种烟。但是,他也有生气的时候。
那天,他给一个人搓过后,那人又叫他给他四五岁的儿子搓背,舅爹尴尬地笑了笑,说:“小孩子这么小,你自己给他搓搓吧。”那人不高兴了,说:“小孩子小怎么了,又不是不给钱的。”“给钱不假,你看我这么大年纪给这么小的孩子搓,是不是有点……”“有点什么,你就是干这个的,给钱你就得搓。”舅爹话没说完,那人就大声把话接过去。舅爹也来气了,说:“干这个的怎么了,比你矮一等吗,都解放这么多年了,你还拿话压人。”说着把毛巾往下一摔,“我就不搓,给多钱我都不给这么小的孩子搓。”
排到别人下池搓背,舅爹就要看堂子。洗澡人要是多,看堂子比搓背还累,从早到晚根本没有机会坐一下,一时要给这个挂衣服,一时要给那个取衣服。那时澡堂子躺椅还没有柜子,不能上锁,衣服都是脱在躺椅上的,钱包、手表等贵重东西都是装在口袋里,挂在躺椅上面橛子上的。看堂子人手拿长矛似的衣叉在堂子里穿梭,而且还要眼观六路,防止有人穿错衣服、穿错鞋。
有一天,舅爹看堂子,一个小伙子从池子里上来,走到躺椅旁边,也不穿衣服,两只眼睛左顾右盼,舅爹警惕起来了,不管走到哪里他都要转头看一下那个小伙子。不一会,小伙子坐到躺椅上,先穿了一件海魂衫,然后,突然他伸过手把邻座上的毛线衣往自己身上套,舅爹提着衣叉就过去了,小伙子吓得缩成一团,舅爹走到小伙子跟前却停了下来,接着又转过身背对着小伙子,舅爹衣叉从身后伸过去,“棒棒棒”敲打着小伙子的躺椅,小伙子慌忙脱下毛线衣,放还原处,急忙穿上自己的衣服。
小伙子走到门口,舅爹跟了上去,说:“小年幼的,别人的衣服穿在自己身上能不痒痒吗?”小伙子脸红得就像喝醉酒似的,跌跌撞撞地跑了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