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流一代》依然是贾樟柯电影熟悉的配方,但时间跨度长达二十二年,这既是摄制时间,也是片中人物度过的时间,岁月留在人物身上的痕迹与包浆,成色更为通透,命运落差感也更为跌宕。说到底,这是时间之伟力造就而成,过去二三十年的时代变化,可说是点点滴滴渗透进了每个人物的命运,让人无限感慨与唏嘘。其实观众感慨与唏嘘的,未尝不是身处浪潮当中的每一个自己,因为《风流一代》讲的并非别人的故事,而是大家的故事。
至少有两位华语导演的资料仓库里还埋有大量宝藏,一是王家卫,二是贾樟柯。王家卫拍摄过的海量素材,或者说是以胶片打过的草稿,一直秘不示人,这也是构成王家卫魅力的神秘之处,稍微放出一点存货,就能剪成新的作品,《一代宗师》之所以有那么多版本,也是依仗于导演曾经建造过的那座巍峨冰山,水面之上的冰山到底露出多少,有多少种露出方式,可说是变化万端。从《风流一代》来看,贾樟柯也拥有自己的冰山,据说电影动用了过去二十年他拍摄过的近一千个小时的影像素材,它们集中呈现在影片前三分之二。这样的方法论殊为罕见,相当于他从自己的故纸堆里梳理出新的叙事线索,然后再续写和补拍影片后三分之一,导演的精神储备与物质储备缺一不可,二者都需要聚沙成塔的恒久坚持。
贾樟柯上一次类似实验,是2015年的《山河故人》。他在分述了1999年与2014年的故事之后,开始虚构2025年的故事,现在来看,实验不能算得成功,时代创伤最后由荣梓杉与董子健饰演的孩子来背负,多少有些凌空虚蹈,上一代的糊涂账还没盘点清楚,忧心下一代人的身心发育,为时尚早,或者说,在后代身上投射父辈伤痕,到底有隔靴搔痒之感。到了《风流一代》,终于让父母一代实打实地走完故事的最后一程。放眼望去,这些人物复杂、矛盾,又丰富,他们的神情既是专注的,但又好像总在走神,他们既对自己的人生有着这样那样的执着与笃信,但往往又笼罩在前程未卜的一种茫然当中。作为电影人物,他们既是在场的,又像是不在场的,这样一张张面孔组成的群像,真实浓缩了过去数代人的某种精神状态,既有来处,也有归处,从而形成完整闭环。
某种意义上,只要贾樟柯还在继续创作,《风流一代》就只能算是未完成状态。因为赵涛饰演的赵巧巧,还要走完下一个十年二十年,乃至更长历程。此刻她已鬓染秋霜,隐身于超市卖水果,遇见旧情人已能风雨不动宠辱不惊,但谁知道未来又会发生什么,“她的故事还长着呢”。时空跨度还会继续拉长,也保不准《风流一代》以及那些过去的素材,又会成为下一个故事的开场与起点。不能因此苛责创作者在吃老本,很多时候,从一而终更为难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