读复旦的时候,有"巴金研究"这门课,某天,上那门课程的同学说,他们在授课老师的带领下,到武康路巴金先生的寓所去了,只是门前走过,可他们靠近了一位大文豪。

我是1985年夏天从复旦来到《收获》杂志工作的,此前大三、大四都在这里实习。那时我并不知道,我会在《收获》所在的"爱神花园"那架美丽迷人的螺旋楼梯里上下四十年,而且还在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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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97年10月14日,《收获》杂志同仁与主编巴金在杭州汪庄。(前排巴金;后排左起:李国煣、张会计、王继军、钟红明、肖元敏、麦穗奇、李小林、廖增湖、何嘉灏)

每年巴金先生生日前两天,李小林老师都会邀请《收获》杂志社的同事来到巴老的寓所,在大家与巴老合影的时候,小林老师经常开玩笑说:表情要丰富一点。那时巴老常常轻声说:我最不喜欢过生日了。 现在翻出照片,看着自己给巴老献花,集体照,也单独站在他身旁的留影,在上海武康路的,杭州汪庄的,华东医院的……看着与巴老合影照片上的自己,从长发飘飘变成更短的短发,体会到时间的流逝,但即使隔着漫长的岁月,那些欢乐的笑声瞬间也会回响在耳畔。

1987年10月8日,巴金先生最后一次重返故乡成都,深情探访双眼井,那一次,我也跟着杂志社的同事一同去了。后来我看到流沙河先生回忆那一次的印象:

"他住在西门外金牛坝宾馆,我们去看他,弄一个椅子让他在中间坐。那个时候说话非常宏亮,大得很,身体很好。"

"我记得一件事情,一个人对他说:你的脸色非常好。……回答四个字:虚火上冲。巴老说这句话,是表明不爱听别人当面吹捧他。我们大家都笑了。"

也许因为很早就跟着李小林老师看杂志的大样,许多时候送去她家请她过目,遇到疑问,或者手边恰好没有辞典,小林老师就会扭头询问巴老。那个时候,我都会在心里惊叹巴老的渊博学识。

巴金先生一直是《收获》的主编。回过头来俯瞰《收获》杂志曾经的岁月,肯定是色彩斑斓、波谲云诡的情景,而三个《收获》的故事都与巴老紧密相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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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57年7月23日,《收获》创刊号封面。

1957年7月,厚达三百多页的文学双月刊《收获》诞生。主编是巴金和靳以。他们二位从三十年代开始就一起合办杂志。创刊号上,《发刊词》的第一句话是:《收获》的诞生,具体实现了"百花齐放"的政策。《发刊词》还表明,杂志必须有自己的风格和独创的性格。创刊号刊发了未发表过的鲁迅的《中国小说的历史的变迁》,老舍的《茶馆》,柯灵的《不夜城》等。那时《收获》属于中国作协主管,在北京印刷,在上海编辑。我看到巴金先生靳以先生与编委会成员罗荪、周而复在北海公园的合影,都是意气风发的模样。《收获》一创刊就推出了从"五四"一代传承下来的文学力量,将其中的文学传统和文学精神延续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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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57年,巴金、靳以(左)两位主编在《收获》创刊的日子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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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收获》创刊号目录(注:左右目录各一页,图为拼贴图)

1959年11月,主编靳以先生因病去世。1960年5月《收获》停刊。这是第一个《收获》。1964年,在读者和作家的呼吁和努力下,《收获》在上海复刊了,由上海作协主管。主编也是巴金先生,1966年5月《收获》停刊,这是第二个《收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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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十年代中期,《收获》编委相聚北京北海公园。(左起:罗荪、靳以、巴金、周而复)

1979年第1期,第三个《收获》复刊了,主编仍旧是巴金先生。他还在北京召开了中青年作家见面会,为《收获》组稿。那时的杂志,率先突破思想禁锢的坚冰,迎接新的美学原则的诞生。我曾听《大墙下的红玉兰》的作者从维熙先生,《祸起萧墙》的作者水运宪老师,《犯人李铜钟的故事》的作者张一弓老师,深情说起当年被各种批评困扰,甚至当地有人打电话到杂志社告状不让刊发作品时,正是巴金先生阅读了作品,坚决在杂志上刊发,他们才有勇气挺过那些岁月。冯骥才先生也撰文写过,在他饱受批评的时候,见到了巴金先生和小林老师,《收获》一篇篇刊发他的作品,给了他巨大的勇气和支持。从力挺《犯人李铜钟的故事》荣获全国小说奖,到撰文高度评价《人到中年》为作者谌容辩护,到撰文多次谈文学的探索……巴金先生一直以自己的威望与影响力,为年轻一代作家遮挡风沙,如同当年巴金受到文坛攻击时,鲁迅撰文为他挡住风沙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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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86年1月28日,巴金寓所,上海作家与巴老。(前排左起:程乃珊、巴金、王小鹰;后排左起:宗福先、王安忆、陈继光、陈村、赵长天、赵丽宏)

多年来,《收获》刊发了很多写进当代文学史的作品,也倡导了多次审美实践的新锐变革,但每逢《收获》杂志因为所刊发的作品遭到压力的时候,巴金先生都是我们的"定海神针"和精神支柱。我曾经听小林老师说过,当年甚至有人找到巴老,说需要改组小林老师领导下的编辑部。但巴金先生都亲自去阅读那些"争议"作品,拍板刊发,给与了充分的肯定和信任。小林老师因此曾总结《收获》的传统是:不趋时,不媚俗,不跟风。

坚持文学的独立品格和纯粹性,这是在林立的市场中赢得生存空间的根本。记得1987年,因为纸张和印工忽然涨幅巨大,《收获》因为是全年订阅的,中途不能变更价格,陷入危机,巴老坚定地说:《收获》是大有希望的。那一年,《收获》借钱购买纸张,坚持出版,第二年就归还了所有借款,赢得此后的繁荣发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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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87年,《收获》创刊30周年,巴金手迹《收获创刊三十年》。

《收获》一直是新人亮相并为文坛瞩目的重要的舞台,曾经引领了叙事革命、语言实验和生存状态多个层面的探索,构建了文学的新景观。巴老也曾经跟《收获》的作者一起在莫干山开笔会,自费请他们吃饭。这令我想起小林老师说,从前每到傍晚,黄永玉、汪曾祺、黄裳他们就会到她家吃饭,那时他们都还是年轻且贫穷的文人,巴金先生家的客厅,就是他们温暖的所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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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81年夏,巴金先生与《收获》举办莫干山笔会。(前排左起:巴金,吴强。后排左起:水运宪、张辛欣、孔柔、汪浙成、徐钤、李楚城、叶蔚林、李小林)

记得在《收获》五十周年的时候,王安忆撰文说:"它从来不嫌弃初学者的幼稚和狂妄,也不盲从和遵命。它尊敬传统,坚持美学的神圣性,但这并不等于说它要拒绝实验。它具有一种好奇的童真性格,对一切新鲜的事物都抱着探索的准备,这就使它始终呈现出年轻的面貌。其实,这也就是它的创始者巴金先生的性格。现在,巴金先生走了,它还和我们在一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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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收获》五十周年王安忆手迹

作家邓一光曾经描述过一幕——1991年的青创会上,巴金先生振聋发聩的寄语:讲真话,把心交给读者。"听到这句话时,下面有两三秒很安静,突然掌声雷动,平复了一下以后,又响起掌声。接下来的两三天时间,大家议论最多的就是这个话。"这样一句"把心交给读者"。在《收获》举办创刊45周年作家朗读会时,我请一位画家朋友,将巴金先生的手迹"把心交给读者",制作放在了油画框里,此后这幅油画框一直摆放在杂志社。每逢看到它时,都会觉得内心的脉络又清晰了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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巴老"把心交给读者"油画框

复旦大学教授张新颖曾说,巴金一直是《收获》的精神支柱,这种支柱的含义不止于巴金个人,而是巴金所带来的"五四"以来现代文学的传统,这样的传统至今延续在《收获》身上。巴金先生曾创办的杂志和出版社,推出了现代文学史上的诸多作家作品,包括普希金、雪莱、拜伦等在内的诗人诗作的翻译出版,"在有限的空间里,巴金先生所创造的文学资源的影响力,影响了几代人"。

就像评论家谢有顺早先对我开玩笑说:你这辈子最有意义的自我介绍就是"我曾经是巴金先生的同事"。是啊,穿过漫长的岁月,跨过时间的废墟,和作家、读者一同经历起伏跌宕,欢欣悲苦,依然保持旺盛的生命力和创造力,待在巴金先生创办的《收获》杂志,是幸福的。

作者:钟红明

文:钟红明(作者系《收获》杂志副主编) 图:《收获》杂志社 编辑:孙彦扬(见习记者) 责任编辑:邢晓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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