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月下旬,我去台北国际艺术博览会转了一趟。
我观看,我欣赏,我逛美术馆和画廊,我听讲座,我看评论,我懂一些词汇,但我没接受过专业训练,顶多算一个处在最外圈、最业余对艺术感兴趣的人。
更关键的是:我还没钱。不懂艺术又没钱,我精准成为了展会的非·目标观众。
“该如何观看艺博会”的焦虑一直持续到了逛展那天,但我想起展览资料里写过的一句话:展会想要丰富观众的艺术经验。
于是我告诉自己:我代表的是最最最普通的年轻市井观众。那么,ART TAIPEI,艺术,请来浸润一片空白的我吧。
一头掉入艺术菜市
有人会把艺博会当作一场大型的艺术展来看,觉得饶有趣味还颇为方便。而我不行,身处艺博会中,我常有一种突然被过量的信息和艺术一并冲击到的茫然感与焦虑感。
太杂,太多,太乱。不敬地形容,就像一个(我消费不起的)“艺术菜市”,所以我很少会主动参与。
ART TAIPEI 2024 展场|图源:台北国际艺术博览会
好在现场还有导览老师,让我不至于迷失世贸一馆的人潮后陷入恐慌,他针对本次艺博会整体和几家重点画廊做了详细的导览。
我在老师的话语中紧紧抓取台北艺博会的特点,大致有如下几个:
1)台湾本地的画廊居多;
2)新生代艺术家不少;
3)“MIT 新人推荐特区”主推 8 组当地新世代艺术家的作品;
4)设有“原住民族艺术特区”,通过当代艺术手法重新诠释原住民传统;
5)台北艺博会的作品单价售价都不算太高,对年轻、购买力没那么强的买家非常友好。
ART TAIPEI 2024 公共艺术-原住民族艺术家武玉玲展位
总的来说,就是年轻、包容、开放、多元、活力、在地。
无需导览指引,普通观众如我也可以从许多作品中抓到这些要素:好读、好“看”、好买、可爱、卡通化、符号化、偏平面化、偏设计化,和经常让人一头雾水、砸人当头一棒的的当代艺术不一样,不追求新与冒险,而是做好自己想做的。某种角度上,很贴合这儿的松弛人文气息和新旧结合的城市景观。
一位常去各种艺博会的朋友和我说,也许是因此,台北艺博会给观众的感觉不似其他艺术博览会那般“紧绷”。
另外展会所在的世贸一馆上下左右都非常开阔,不会出现过于拥挤的情况,可能因为空间大、通风好、所以还没有展会常有的刺鼻装修味,综合起来逛起来非常身心舒畅。
ART TAIPEI 2024 展场|图源:台北国际艺术博览会
好了,现在对艺博会的焦虑解除了点。
一个粗鄙之人的喜好
观展前我曾设定过一个小目标:搜寻探讨社会性别话题的作品。但没逛多久,我便放弃了。不是找不到,而是我忽然意识到:在艺博会上应做的不是“寻找”,而是等待着让大量的作品流过自己的身体。
ART TAIPEI 2024 展场|图源:台北国际艺术博览会
画廊或美术馆的展览总有一个主题,一条线,让你知道可能会发生什么,但艺博会没有,你只能承受一切的降临。
最好的应对方法就是有抽空所有的认知,信任自己的眼缘和直接感受力 —— 暂且不论其在专业的艺术评论中的褒贬。
就着我的第一感受力来说,我最喜欢这些在台北艺博会上遇见的作品:
贝浩登(PERROTIN)
大家都熟悉的贝浩登应当是本次台北艺博会最重要的国际参展画廊之一。本次是贝浩登时隔 12 年后重返台北艺博会,其带来了共 9 位艺术家的 36 件作品。
贝浩登展位|©️ 贝浩登
其中最吸引我的是展位入口与中央、英国艺术家 Lynn Chadwick 的七件青铜雕塑,每件都由一对形象构成,既有青铜的原始感,又兼具了静谧的温柔气息。
当站立在 Lynn Chadwick 的雕塑面前,我仿佛能听到二者宁静无声的对话。心情立刻变得温和平静。
Lynn Chadwick 《Sitting Couple》1990 青铜
Male : 128 x 73 x 118 cm
Female : 130 x 66 x 120 cm
Bench : 32 x 150 x 44 cm
©️贝浩登
导览老师曾指着最入口的那件雕塑说道,这可能是本次台北艺博会最贵的作品之一。嗯,虽然喜欢,但当然买不起。好在还有免费的 Lynn Chadwick 的介绍小冊可以拿走。
贝浩登为此次展览准备的册子非常精美良心,回到酒店以后我认真地阅读完毕,并祈祷早日有一件 Lynn Chadwick 的雕塑能天降我家门口(禁止做梦)。
异云书屋
本次艺博会中我停留最久的当地画廊是异云书屋,其 2016 年创立于台北。
一个画廊,名叫“书屋”,让我不解。我立刻道出了心中的疑问,与我临时结伴的伙伴猜测,可能是因为他们主推的都是东方美学浓厚的水墨作品,“书屋”这词有这种感觉。
异云书屋在本次艺博会中带来了 13 位艺术家的作品,风格各异,但都不约而同接受到东方美学影响,并都采用了水墨技法。其中最让我印象深刻的是来自花莲的艺术家常陵与来自日本长崎的东真里江。
艺术家常陵的《濒临乐土》新作是完全无法忽视的存在。我们几乎无法从那一大片如血肉般的红色中转移注意力。
《濒临乐土》意指幻象与现实之间的暧昧,作品中的场景通过俯视的多点透视、在这种暧昧中穿越,展现出一种不可言说、无法言说、说也说不清楚、道不明白的境界。
站在常陵的作品前,有某一个瞬间,觉得自己仿佛误入了一场通红昏乱的梦中。
常陵《濒临乐土 16》2024 油彩、画布 91x73x5 cm ©异云书屋
来自长崎的艺术家东真里江是我本次艺博会最大的惊喜之一。艺术家东真里江曾是一名医院里的医护人员,为了缓解生活压力与心中苦闷,她开始自学绘画,并因此走上了艺术道路(从开始至今还不到 10 年诶!)。她在作品中绘出生命残缺、脆弱、短暂却又强大的面貌。
东真里江《表/里(浮)》2024 亚克力颜料、木板 53 x 53cm ©异云书屋
艺术家本人就在现场。我原本想用蹩脚的日语和人说一句“好厉害”,但还是没敢说。最终只鞠躬并收下了对方(美丽的)名片。
√K Contemporary
√K Contemporary 是一家来自东京的年轻画廊,创立于 2020 年。根据官网介绍,他们是“展示下一代杰出艺术家的平台”。在这家画廊的展位,我遇到了一位很喜欢的年轻艺术家,来自马来西亚的 Nelson Hor Ee Herng。
趣事是:当我和临时结交同伴一起走入这个展位、看到 Nelson Hor Ee Herng 的作品时,我立刻走近并爱上了它。身边刚认识不到半小时的伙伴也立刻说道,觉得我会喜欢这个。
我想任何观众都能从 Nelson Hor Ee Herng 所绘制的作品中快速识别蕴含在其中的信息,大多关于心理精神健康、性少数群体。非常私密、私人,同时也具有公共性。
另外我喜欢那极为直接的表达方式(甚至有点“刻意”暴露),当我一眼看到这位艺术家的作品时立刻被打动。
Nelson Hor Ee Herng《Bath Date with My Devil》2023 矿物颜料、日本和纸 80 x 100cm ©️Nelson Hor Ee Herng
Nelson Hor Ee Herng 在创作中通常使用红色矿物颜料,因为矿物颜料就像人类与自然之间的原始联系。古人常用矿物颜料来绘制壁画,以传达信息、记录事件,Nelson Hor Ee Herng 认为使用这种媒介作为记录现代社会相关议题的工具会很有趣。
最初吸引我的目光的并非大尺寸的画作,而是一旁由小尺寸的信封组成的作品。有写信习惯的我很喜欢艺术家对于这个媒介的选择。
Nelson Hor Ee Herng 认为,“信封是文字的载体,但同时也是非常私人和私密的。必须要展开和窥视它,人们才能获得信息”。
在英国信封上的创作 ©️Nelson Hor Ee Herng
在法国信封上的创作 ©️Nelson Hor Ee Herng
每到一个地方,艺术家都会在当地的信封上展开创作。这次来到台北参展也不例外。艺术家向我们展示了其的最新信封画作,可惜我忘了拍下来。
观止堂
香港的观止堂在本次艺博会中呈现带来了 6 位艺术家的展品,其中最吸引我的是生于 1990 年的韩国艺术家权能(Kwon Neung)的作品。
权能所绘的西门町|图片来源:ART TAIPEI Instagram
因为这很有趣,很好玩!(这是什么浅薄的评价?!)我们久久地站在这位艺术家的画作前,在其中寻找自己熟悉的面孔(或是公众人物,或是经典艺术形象),像在玩一场寻宝游戏。
在权能的作品中,你可以找到梵高正坐在去年的台北世贸一馆中(估计是撤展撤到一半累了,所以坐在原地一脸惆怅),白雪公主在西门町买糖葫芦,戴珍珠耳环的少女穿着背心和白色长裙、与芭比娃娃一起在珍珍水饺店前排队,朱利安·奥培所绘的行人竟出现在台北街头……艺术家权能用幽默作画的方式记录着艺术史、人间生活。
(另外,看了所有权能的展品后我们感慨道:这写实功底好强喔。)
V&E ART
创立于 2016 年的 V&E ART 以巴黎和台北双城为据点,近年将重心放在当代摄影领域,本次艺博会只展出了法国摄影艺术家 Thomas Devaux 的作品。Thomas Devaux 以摄影为基础,并致力于探索、开发这一媒介的各种可能性。
V&E ART 在台北艺博会展位 ©️V&E ART
要特别说明的是:V&E ART 展位的工作人员实在太热情了,不厌其烦地向我们介绍作品、艺术家、材料(划重点:NASA 专⽤的研究材料分色玻璃,是艺术家在逛材料展会时发现的)、创作方法等等,几乎是犹如美术馆导览人一样一件一件地向我们介绍。
当我们以为这场意外的导览已几近尾声、于是说了声“非常感谢”以后,这位负责人继续和我们说:“我还没说完呢……”真的太热情了!
Thomas Devaux《Rayon 70.14》2022 美术纸、颜料印刷、22K 金箔画框 ©️V&E ART
虽然我看起来一脸买不起的样子,但他最后还是走到小桌子边拿出一张表格,同我说购买的话可能会有点 discount。哎,我缺的不是那点 discount……
总之,仍旧非常感谢您。
一些艺术带来的联结
那几日的台北不仅有艺博会,还有首届“台北艺术周”。艺术周期间,台北全市划分为八个艺术区域,串联多个画廊、美术馆等,不仅让艺术深入市民生活,也让参加艺博会的游客有机会了解在地艺术生态。
不得不感慨台北的画廊真是好多,好多,好多(甚至深夜在居民区里吃小吃店,隔壁都有一个画廊),美术馆也相当繁多,在短时间里根本逛不完,在短暂时间里我只能挑一个来细看。
行程第三日下午,我来到了台北市立美术馆。我的台北朋友曾对我说过“北美馆(即台北市立美术馆的简称),我超爱的呜呜呜”,那么,就是它了。
先是一层的展览“飞地:一部自传的诞生”。此展览为全女性阵容,聚焦北美馆典藏中的女性艺术家作品,探讨创作者为实现自我而采取的逃逸策略,透过创作建构实体或虚拟的私人领域。
尹锡南的《一个粉红色的房间 III》
萧丽虹的《老梯子》
接着是二层正在展出的“喧嚣的孤独:胶彩百年寻道”,此展览展出 51 位胶彩创作者的 146 件作品,概括了胶彩画在当地的发展过程。
我参加了这场展览的导览。和这几天在其他空间遇到的导览员一样,这位导览老师也非常有耐心地用平白、好懂的语言给我们介绍了每件作品的艺术家、形式、技法、历史背景。
我好像从没接触过这么详尽的、可听性极强的导览,一时间有点感动,又有点……可以说是震撼。然后我想,可能是因为我去过的展览、听过的导览不够多,所以才会觉得稀奇。
但后来在聊到这个展览时,同行的一些艺术媒体人也有同样的想法:感觉这几天遇到的导览老师都是在带着热情与爱在做这件事,让人敬佩。
导览老师的热情与爱吸引来了许多市民观众。原本跟着导览员的只有少数几位,但听讲的人愈来愈多,人群逐渐在扩大。导览老师屡次得举手说着“诶,我的嘉宾呢”寻找我们。
或许因为是工作日,年轻人还在忙着上班或上学,所以那天美术馆的观众大多是老年人,这些头发花白的阿伯阿奶总是超认真地阅读展览介绍、超认真地听导览、超认真地欣赏作品。
那时我忽然强烈感受到了艺术对于市民公共生活的意义:一颗可以不分年龄、身份就能联结所有人的纽扣。
真好。
一些街头的艺术
艺博会、画廊、美术馆以外,我还看到有许多野生的艺术散落在这个城市的角落。
在台北的几天我常常在街头闲逛,这么做的好处就是可以遇见很多街头涂鸦。高架下、废弃的大楼墙体上、森林公园里的涂鸦板……台北街头的涂鸦极多(其中还有不少大型涂鸦),在我的记忆里几乎是随便走走就能看到一块涂鸦的程度。
第二个街头野生艺术:逻辑奇葩的出租车广告。
坐出租车时在后排观看小屏幕上不断滚动的当地广告可太好玩了!它们相当抓人眼球,同时逻辑相当吊诡,让人不知道要表达什么、忍不住好奇最后会推销什么产品(常常,我们的猜测结果是错误的)。
某天一起坐车的一位朋友看到某支出乎预料的广告后评论道:“这不符合叙事学啊!”
荒诞派的中心原来在出租车上!
最后一项街头野生艺术,也是我在本次台北行中最爱的:那就是我们酒店的大堂。
Liminal spaces 美学爱好者看到这张照片一定能懂得我。抵达台北那天晚上,在酒店 check in 后坐上观景电梯上楼的我一转头,看到面前和 liminal spaces 经典场景如此相似的画面,大为冲击。
著名 liminal spaces 照片
在台北的最后一个晚上,一位朋友来酒店找我。电梯徐徐上升,我向对方介绍玻璃外极具 lIminal spaces 气息的景象。他不知道那是什么,我紧接着说,是一种美学风格。
一些无关紧要的感想
从台北回来后的头几天,我常常思索着:一场艺术博览会、艺术周之旅对于我这个不懂艺术的界外的人而言,留下了什么呢?
不是什么艺术市场观察,也不是某件作品带来的启发。抚摸我的真心,最原始的声音是:好像这趟旅行让我唤回了对艺术的关心。
过去的两三年间,或许是因为心理问题,或许是因为工作繁忙,或许是因为我厌烦了赏析当代艺术的话术,总之,在相当长的一段时间里,我觉得艺术离我很远。
这并不是说它高高在上、遥不可及,而是,当我走入展厅看到它时,我可能觉得某件作品很好,但它无法直接唤起我的个人情动或情感。有时,它还会让我疲惫。
这次的台北艺博会、艺术周之旅,似乎撬动了那把心上的锁。在艺术氛围丰盈的环境中游荡,没有目的地游荡,感受一切,最终一定会迎来某个被打动的瞬间,感受力也一定能被呼唤回来。这是在场的力量。
第 31 届台北艺术博览会与首届台北艺术周已圆满落幕。期待再次相见,再次踏上这趟艺术之旅。
“明天有明天的风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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