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朝华于已批,启夕秀于未振——董其昌临古的合离观
周 政
董其昌书风与书论深刻影响着后世,有清一代经康乾二帝的大力推崇,更是对帖学的发展起到重要推动作用。其一生深入古帖,自言“无日不执笔”“无所不临倣”,晚年曾云:“吾自十七岁学书,今七十二矣,未知一生纸废几何,笔退几何。”自17岁始,一直到82岁离世,从未间断过对古人的临习,更针对临古一事不断探索反思,做了大量阐发,渐而形成了一套独有的临古观念。《画禅室随笔》记载其有“书家妙在能合,神在能离”之论,根据其传世的临古作品与题跋论著,笔者认为这种观念可以用“合离”二字概括。
“合而能离”的临古观
以“合”论书,早在魏晋时便已多见。魏晋名家善尺牍,每有技法精湛、气韵生动者,多称之为“合作”,《法书要录》载王献之“下官此书甚合作”语,其意与“好书佳书”相类。后世沿之,唐代孙过庭《书谱》提出“五乖五合”,明代王世贞称蔡襄书《百衲碑》“俟合作而用之”,皆此意。“合”本意为关闭,后引申出“匹配、融洽、适合”之意,如《诗经》中的“天作之合”,白居易《与元九书》“文章合为时而著,歌诗合为事而作”。然将“合”与“离”并称,以之论书,当自玄宰始。
董其昌临《魏晋唐宋诸书卷》局部
《容台别集》载:书须参“离合”二字,杨凝式非不能为欧、虞诸家之体,正以离取势耳。盖书家妙在能合,神在能离。所欲离者,非欧、虞、褚、薛诸名家伎俩,直欲脱去右军老子习气,所以难耳。章子厚日临《兰亭》一本,东坡闻之,谓其书必不得工。禅家云:“从门入者,非是家珍也。”惟赵子昂临本甚多,世所传十七跋、十三跋是已。“世人但学《兰亭》面,欲换凡骨无金丹。”山谷语与东坡同意,正在离合之间。守法不变即为书家奴耳。
“离”在《说文》中解释为“黄仓庚”,即黄鹂,《广韵》中有“今用鹂为鹂黄,借离为离别也”,“合离”并称,可理解成“会合与分离”,或者“适合与背离”。如此看,这里的“合”与前文“合作”之“合”或有小异。南宋沈作喆《寓简》载:“近世言翰墨之美者,多言‘合作’。余曾问郡公济‘合作’何义,曰:‘犹俗语当家也。’”俗语“当家”即当行、内行,梁武帝萧衍《答陶隐居论书》有言:“适眼合心,便为甲科。”由此可见,“合作”之“合”其指示对象是一个抽象的标准,“合于此”故称“合作”。然而董其昌所谓“合离”的对象显然非此,这个对象的定义比抽象的、模糊的标准更具体、精准——就是指古代经典法书。关于这点,董其昌在跋《张即之金刚经》中说得更详细:“观其运笔结字,不沿袭前人,一一独创,禅家所谓‘自己胸中流出,盖天盖地’者是也。余尝持论,书家难在合,尤难在离。右军灵和,大令奇纵,虞褚妍丽,颜柳刚方。既规模通会,与之合矣,则复以灵和还右军,以奇纵还大令,以妍丽还虞褚,以刚方还颜柳,而别自有灵和,有奇纵,有妍丽,有刚方,始成一书家。否则重儓之俏,宁能免乎?”
董其昌临《魏晋唐宋诸书卷》局部
这里“规模通会,与之合矣”,其中“之”指的就是“二王”、虞、褚、颜、柳等古人。故董其昌的“合离观”是针对则古临古而言,合即深入古人,离即自出机杼。需要说明的是,与古人相合,不仅是外形上的相合,更重要的是神采气质上的相合,所谓“书之妙道,神采为上,形质次之”,因而要与右军之灵和,大令之奇纵,虞褚之妍丽,颜柳之刚方相合,而非简单描摹其形。在合于古人之后,再将所学形质与神采统统还给古人,就是离,但是此“离”并非完全抛弃,因为在“合”的过程中,古人的神采气度已然与自身紧密交融,形成了自己的风格。
此外,关于“合”与“离”的关系,董其昌提出“书家难在合,尤难在离”“妙在能合,神在能离”,显然在其心中“离”远远难于且高于“合”。按古代诗文书画中“神”“妙”“能”“逸”的品鉴体系,不论逸品,神为上,妙次之,能再次之。能合于古人只能称妙,不算最高明,若不能在“合古”的基础上“离古”,一味守法不变,则有“重儓之俏”,书之奴婢也。明代陶宗仪《辍耕录·重儓》解释:“凡婢役於婢者,俗谓之重儓。”宋代赵构《翰墨志》载:“公(米芾)效羊欣,而评者以婢比欣,公岂俗所谓重儓者耶?”这里值得注意的一点是,董其昌对于“合古”的复杂态度,既有“合古为妙”的赞扬,亦有“重儓之俏”的不屑,值得玩味。
董其昌临《方圆庵记》局部
考其缘由,其本质非是为了贬“合古”,而是为了强调“离古”的重要性,“合古”是临古的基本要求,“离古”则是临古的最终目的,不合又如何能离,二者既是先后递进的两个层次,又是辩证统一的一个整体。他引出“重儓之俏”是反对习古只停留在“合古”阶段却不肯更近一步的做法,所谓“随人作计终后人”,如何自立门户?
总的来说,董其昌临古的合离观可以囊括成“合而能离”四字。可以说,“合而能离”不仅是董其昌临古方法与临古主张的总结与概括,亦是其临古的目的与旨归。
合离观的内涵
董其昌曾云:“学书不从临古入,必坠恶道。”能于翰墨一道出入古人,合而能离,是董其昌一生所追求的目标,而如何实现这一目标,自古是一个复杂的课题,董其昌毕生醉心于此,在不断探索的同时,亦有所悟。
董其昌临《方圆庵记》局部
一、求真溯源
他认为临帖须得有求真溯源精神。所谓求真,就是一定要从真迹入手,《容台别集》载:吾尝谓古帖不足学,学书必见真迹。在董看来,直接从刻本入手,无法学得古人神韵,必须见得真迹方可。这是其结合自身学书经历的深刻体会。他回忆少时学书曾云:“余少时写小楷,刻画世所传《黄庭经》《东方赞》,后见晋唐人真迹,乃知古人用笔之玄妙,殊非石本所能传。”董其昌17岁开始临帖,从锺、王、虞、颜诸家刻帖入手,刻画形貌,自认已入魏晋堂奥。稍长游学天下,结识明代著名书画藏家项元汴,尽观其所藏前贤法书真迹,“始知从前苦心,徒费年月”。其晚年在写给吴桢的《墨禅轩说》中更是将此与禅家参句类比:“书家有笔法有墨法,惟晋唐人真迹具是三昧,其镌石锓版流传于世者,所谓死句也。学书者既从真迹,得其用笔用墨之法,然后临仿古帖,即死句亦活,不犯刻画重儓之诮,方契斫轮之意。”
董其昌认为刻本经翻刻传拓,早已失真,只存形模,有些晋唐法帖传至明代,“无论神采,即形模已不相肖”,以此为范本,正如禅家参死句,乃不知变通之法;只有见得真迹,才能领会到古人用笔用墨的高明之处,习得笔法墨法之后,借此重来学习刻本,弥补刻本所遗失的笔墨信息,才是善学之道。
董其昌临《颜真卿裴将军诗卷》局部
此外,董其昌临古还具有强烈的溯源精神,这种溯源精神体现在其每对一家一帖,必思考其所宗,厘清其源流,然后才下笔临摹。他指出赵孟頫得力于唐人,苏东坡天骨俊逸学的是晋宋规格;柳公权行书学《兰亭》却极力求变,其小楷则出自《东方朔画像赞》;米芾习书从褚遂良入手而上溯《兰亭》;黄庭坚书风大受《瘗鹤铭》影响;颜真卿能直入“二王”而脱去欧、褚习气;“宋四家”又都从颜真卿《争座位帖》得法;学锺繇小楷须参有隶书笔意;而学怀素草书则不能忽视大令法。他甚至直言:学书者能辨此,方可执笔临摹,不则纸成堆,笔成冢,终落狐禅耳。
自古善书者鲜有人不学古,虽然独成面目,但从历代经典中汲取的营养是支撑各家自立门户的重要根基。能透过一家一帖,去追寻其背后的脉络与承袭,这正是董其昌在临古方面的过人之处。
董其昌临《颜真卿裴将军诗卷》局部
二、遗貌取神,笔法为上
董其昌心中的“与古合”绝不仅是形状外貌上的相似,更是神采气质上的契合,对于临古他有独特的见解:临帖如骤遇异人,不必相其耳目、手足、头面,当观其举止、笑语、精神流露处。庄子所谓“目击而道存”者也。“手足面目”属于形而下的层面,只是“貌合”,而“举止笑语精神流露处”则是形而上的层面,是“神合”。董其昌认为临古最重要的是细究古人的精神内涵,而不应只浮于点画结构等外在形貌。但初学阶段若抛去形而下的貌去追求形而上的神,似乎过于虚无缥缈,对于“貌与神”的辩证关系,他曾云:“诗文书画,少而工,老而淡,淡胜工,不工亦何能淡?”年少时精心于功夫,年长追求气质上的萧散淡然,但若没有形而下的长期努力,如何能有形而上的开悟?
董其昌临《褚遂良枯树帖》局部
关于董其昌对“貌合”的追求,前人对此着墨不多,其缘由与董其昌传世临古作品多参已意有关,其传世书论也多持遗貌取神论。但董其昌并未完全扬弃对形似的追求。其少时习书也并未绕过“形模”这一过程,曾云:“锺太傅书,余少而学之,顾得形模。”可见董其昌在学书之初,对于古帖的形貌还是非常重视的,但随着学习与阅历的增多,又见到诸多名家真迹,逐渐认识到笔法是“合古”的关键。甚至提出临古要“笔法绝肖”,见跋赵孟頫所临《兰亭》:“赵文敏临禊帖,无虑数百本。即余所见,亦至多矣。余所临,生平不能终篇,然使如文敏多书,或有入处。盖文敏犹带本家笔法,学不纯师,余则欲绝肖,此为异耳。”
尽管董其昌认为赵孟頫所临《兰亭》笔法与右军有异,但并未否认赵以古人笔法为极则的态度。在品鉴诸家书法时,他亦以此为则。他曾谓:“今人作书,只知信笔为波画耳,结构纵有古法,未尝真用笔也。”他批评王著“绝不识晋唐人笔意”,故致《阁帖》之失;批评东坡学鲁公,有“偃笔”之误;批评张弼、解缙、徐有贞学习怀素只得其形骸之放浪,却不知怀素“虽放纵不羁,实尺寸古法”;批评赵孟頫临古仅“得其十一”;批评时人学习《圣教》不参墨迹,笔法皆谬;万历戊戌(1598)观十年前所书感慨:“笔法似昔,未有增长,不知何年得入古人之室。”显然在董其昌看来,在临古上不能学习古人笔法之精髓,则去古远矣,不能谓之合。
董其昌临《褚遂良枯树帖》局部
三、骨肉还父母以见自身
“合而能离”的关键在于“离”,前文提到,“离”是最重要也是最困难的一步,更是临古的最终目的,可以说,“离”即是董其昌临古合离观的核心。关于“离”,董其昌多次借用哪吒拆骨肉还父母的典故来比喻,现“台北故宫博物院”藏有董其昌万历四十一年(1613)所作《论书册》,其中有:“哪吒拆肉还父,拆骨还母,须有父母未生前身,始得楞严八还之意……此语吾以论书法,待学得右军大令虞褚颜柳,一一相似。若一一还羲献虞褚颜,譬如籍没,还债已尽,何处开得一无尽藏。若学得二王皮肉,还了辄无余,若学右军之灵和,子敬之俊逸,此难描难画处,所谓不还者是汝也。”
除了哪吒拆肉还母,拆骨还父的典故,董其昌还借用了《楞严经》中的“八还”之说,以及穷者向富者贷款的故事。临帖习古亦是同理,初习书者本领稍欠,恰似欲贷款之穷者;而古代书家恰似一位位大富长者。向古人学习,恰如向富者称贷,学得皮相。然而借贷中究要还,学得皮相也终究不是自我,其本质依然是贫瘠,至多不过是随人作计罢了。而只有脱去古人形模、气质、精神,如哪吒般拆骨肉还给父母,又如《楞严经》中“八还”之说将自然中一切皆还去,则“不汝还者,非汝为谁”。舍去掉一切外在,才能见得自身本色,方实现“合而能离”。而临古的目的正是要在学习古人范式的过程中,找到属于自己的“本我”,这才是独立的艺术精神之所在。
董其昌临《柳公权书兰亭诗》局部
结语
总的来说,董其昌以极高的热情长期坚持对古帖学习的同时,却不视此为简单的描摹或是笔墨余事,而是致力于思考临古这一书法活动在深度层面的逻辑内涵,其临古的合离观涵盖了方式方法、标准品评、书学理想等多个方面,其对于“合离”的探索与思考,实际上是回应了中国书法发展史中最重要的一个问题——继承与创新的关系。
——(《中国书法报》425期6版)
董其昌临《米芾尺牍及山水》卷
董其昌临《王羲之帖》卷
(原载《中国书法报》425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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编辑丨陈丽玲
主编 | 廖伟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