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 | David Streitfeld
译者 | 王强
策划 | 褚杏娟
2008 年末，谷歌正因与竞争对手雅虎的一宗广告交易而面临反垄断审查，并面临着涉及专利、商标和版权索赔的一系列诉讼。彼时，其高管发出了一份机密备忘录。
“我们相信信息是好的，”高管在备忘录中告诉员工。但他们补充说，政府监管机构或竞争对手可能会拿谷歌员工之间随意、欠缺思考的交流文本做文章。
谷歌那时说，为了尽量减少那些可能被指控有问题的评论文本在法律诉讼中曝光的可能性，员工应避免猜测和讽刺，在就“热门话题”互相交流之前“三思而后行”。他们被告知：“在掌握所有事实之前，不要发表评论。”
相关技术也作了调整。该公司的即时通讯工具的设置被改为“不予记录”。消息发出的第二天，任何不慎重的短语都会被删除。
这份备忘录是谷歌掀起的一场运动的第一步，这场持续了 15 年的运动旨在将删除作为内部通信的默认设置。尽管这家互联网巨头存储了全世界的信息，但它也创造了一种试图将自己的信息最小化的办公室文化。它使用的工具包括：利用法律特权作为万能盾牌，对自己的技术施加一系列约束，同时不断警告说，即使是最成功的公司，口无遮拦也会令其沉沦。
“不要保留任何可能让我们难堪的东西”
去年针对这家硅谷公司的三起反垄断审判中的数百份文档和证物以及证人证词，共同拼凑出来了谷歌是如何发展出这种不信任文化的图景。原告包括一案中的 Epic Games，和另两案中的司法部，他们试图证明谷歌存在垄断行为，这需要他们查看数百名谷歌工程师和高管的电子邮件、备忘录和即时消息。
证物和证词显示，谷歌采取了许多措施来控制内部沟通。它鼓励员工在文档上标注“律师 - 客户特权”，并总是将谷歌律师添加到收件人名单中，就算信息不涉及任何法律问题，律师也从来不回复。
去年 11 月，谷歌首席执行官桑达尔·皮查伊（中）抵达旧金山联邦法院，参加一场反垄断审判。
预计会面临诉讼的公司按规定必须保留各种文档。但谷歌将即时通讯从默认的法定保存要求中豁免了。如果员工卷入诉讼，他们可以自己选择打开聊天记录。从审判中的证据来看，很少有人这样做。
谷歌绝不是唯一一家试图将新形式的沟通方式排除在法庭之外的公司。随着即时通讯和短信成为流行的办公工具，公司和监管机构就法庭上使用文本记录的方式发生了越来越多的冲突。
一代人以前，茶歇时间的谈话或电话可能会成为定罪证据，但这些对话会消失在空气中。有人可能会记得它们，但它们总是会被否认。也许听众听错了或误解了都有可能。
公司都希望即时通讯能像现实生活中的对话一样短暂易逝。他们辩称，向下属发送短信谈论某桩合并案的影响只是一种闲聊而已，但监管机构和诉讼当事人会认为这是能用的把柄。
8 月，联邦贸易委员会发起诉讼，试图阻止 Albertsons 和 Kroger 之间价值 250 亿美元的超市合并案，称 Albertsons 的几位高管表现出了“常见的手法”，即删除与业务相关的很多短信，违反了要求保留这些短信的法规。
联邦贸易委员会辩称，其中一些短信表明，至少有一位高管认为合并案可能会导致商品价格上涨。法官表示，Albertsons“未能采取合理措施”保留这些信息，但没有惩罚该连锁超市。Albertsons 拒绝置评。
4 月，联邦贸易委员会在一份针对亚马逊反垄断案的法律文档中表示，该公司高管曾使用“阅后即焚”工具 Signal 讨论竞争问题，即使在他们被要求保留涉案的所有通信内容之后也照旧。亚马逊表示，有关其销毁信息的说法“毫无根据且不负责任”。
由司法部长梅里克·B·加兰（上图）领导的司法部已将谷歌卷入两起反垄断审判。
但谷歌的行为受到了最广泛的批评，三起反垄断案件的法官都严厉批评该公司的沟通做法。
主持 Epic 案的美国加州北区地方法院法官詹姆斯·多纳托表示，谷歌内部存在“一种根深蒂固的系统性文化，即压制相关证据”，该公司的行为是“对司法公正的正面进攻”。他补充说，审判结束后，他将“追查到底”，看看谷歌内部谁应该为这种行为负责。
负责审理谷歌广告技术反垄断案的美国弗吉尼亚州东区地方法院法官莱昂尼·布林克马在 8 月的一次听证会上表示，该公司的文档保留政策“不是一个负责任的公司实体应该采取的方式”。她补充说，“大量证据可能已被销毁。”
司法部已要求布林克马法官作出制裁，这意味着她可以推定缺失的材料对谷歌不利，涉及的主题包括垄断权力及其行为是否具有反竞争性等。该案定于周一结案陈词。
谷歌在一份声明中表示，自己“认真履行保存和提供相关文档的义务。多年来，我们一直在回应询问和诉讼，并教育员工了解法律特权。”该公司表示，仅在司法部案件中，它就提供了“数百万份文档”。
从谷歌的角度来看，它就是企业界的近藤麻理惠（日本专业整理师），只是在整理自己的记录和文档而已。但谷歌的这种做法太过全面和执着，以至于造成了它极力试图消除记录的欺骗性假象——曾撰写过有关证据销毁的文章的冈萨加大学法学院教授阿格涅什卡·麦克皮克是这样说的。
“谷歌自上而下制定了一项公司政策，即‘不要保留任何可能让我们难堪的东西’，”她说。“这让谷歌显得可疑了。人们会想，如果他们没什么可隐瞒的，那他们为什么要这样做呢？”
微软的阴影挥之不去
谷歌成立于 1998 年 9 月，就在那时的几个月前，当时最占主导地位的科技公司微软因违反反垄断法而被司法部起诉。为了证明微软非法垄断了网络浏览器市场，司法部不费吹灰之力就找到了很多备忘录来当证据。
“明年我们需要继续我们的圣战，”一位公司副总裁在一份备忘录中写给微软首席执行官比尔·盖茨。另一位试图说服苹果取消一项功能的高管表示，“我们希望你们能一刀捅死这个小宝贝。”
微软败诉了，尽管上诉后判决被部分推翻。不过，这足以让包括谷歌在内的下一代科技公司对文档和不严谨的评论保持警惕。
问题是，技术让制作和保存大量文档与不严谨的评论变得非常容易。谷歌首席律师肯特·沃克在 Epic 一案中作证称，早在成立头十年，谷歌产出的电子邮件数量已经是普通公司的 13 倍了。他说，谷歌感到不堪重负，公司很清楚，如果不做出改变，情况只会变得更糟。
2008 年的那份提到聊天信息将自动清除的备忘录由沃克和工程主管比尔·库夫兰签署。他们指出，谷歌有着“电子邮件和即时通讯文化”。它的即时通讯工具（最初名为 Talk，后来改名为 Hangouts，然后是 Chat）很快就被员工们所接受了。
即时聊天是工程师们可以安全地尽情吐槽的去处。正如一位谷歌员工在法庭上发表的聊天记录中所写，需要谨慎小心的要求“使得书面交流变得不那么有趣，有时甚至不那么有用。但这就是我们发起私下聊天的原因。”
比尔盖茨（左）领导的微软在 20 世纪 90 年代末因违反反垄断法而被司法部起诉。
与许多公司一样，谷歌也面临着如此多的诉讼，以至于一些员工同时受到多项诉讼限制。有些人可能在整个职业生涯中都处于诉讼限制中。
Epic 律师劳伦·在沃克作证时询问，公司是怎么能指望员工可以控制整个流程的。
“你希望你的员工，数百、数千名员工，对于他们每天发送或接收的每一条即时消息都停下来，分析一些法律限制的主题列表，以决定他们是否应该采取行动更改聊天中的默认设置，然后再开展其他业务吗，”莫斯科维兹说。
沃克回答说，这项政策“在当时是合理的”。
随着谷歌的规模越来越大，它的词汇量也越来越小。在 2011 年的一份名为“搜索团队反垄断基础知识”的备忘录中，该公司建议避免使用“涉及战争或体育、胜利或失败的隐喻”，并拒绝提及“市场”、“市场份额”或“主导地位”。
在随后的新员工培训中，谷歌表示，即使是像“将产品交到新客户手中”这样温和的短语也应该避免，因为它“可能被解读为表达拒绝消费者选择的意图”。
该公司总结说，如果使用正确的词语和删除消息都不能让谷歌免于上法庭，那么诉诸律师就可以了。
谷歌首席律师肯特·沃克在 9 月的参议院听证会上。在法庭上他作证称，谷歌成立头十年，每位员工的电子邮件数量已经是普通公司的 13 倍了。
在 Epic 案中，原告辩称，谷歌多次援引律师 - 客户特权只是为了做做样子，目的是不让文档进入法庭。谷歌首席执行官桑达尔·皮查伊在 2018 年给另一位高管的一封电子邮件中写道：“律师客户享有特权，保密，请肯特提供建议”，指的是沃克。这封关于非法律问题的电子邮件被谷歌留下来没交出去，并在 Epic 提出质疑后才被剥夺了特权。
沃克被要求向法官解释谷歌的行为。他否认存在“隐瞒文化”，但表示一个问题是谷歌员工不确定某些词的含义。
“他们认为‘特权’一词类似于‘保密’，”他说。
在 Epic 案的审判中，有一条消息浮出水面，其中一名谷歌律师将在文档中抄送律师的做法称为“假特权”，并似乎对此感到很有趣。沃克说，听到这个词他感到“失望”和“惊讶”。
审理此案的陪审团于 12 月对所有 11 项指控做出了有利于 Epic 的裁决。
谷歌拒绝让皮查伊和沃克发表评论。上个月，由美国经济自由项目牵头的三个倡导团体要求加州律师协会对沃克进行调查，因为他指导谷歌“大规模非法销毁”与联邦审判相关的文档。
“拉斯维加斯发生了什么”
2023 年 9 月，谷歌因在互联网搜索领域的主导地位而接受了反垄断审判，司法部声称该公司扣留了数万份文档，称这些文档享有特权所以没有交出去。当法院审查这些文档时，它们最终被认为不享有特权。
“法院对谷歌为避免给监管机构和诉讼当事人留下书面记录所付出的努力感到震惊，”美国哥伦比亚特区地方法院法官阿米特·P·梅塔写道。他指出，谷歌显然吸取了微软的教训：它有效地培训了员工，让他们不要制造“坏”证据。
梅塔法官说，到头来这没什么用：8 月，他裁定谷歌垄断地位成立。而且，他认为该公司的行为并不磊落。
“任何将识别和保存相关证据的责任推给员工的公司都会自食其果，”他补充说，谷歌在下一个案件中可能就没那么幸运了，可能无法避免受到制裁。
下一个案件发生在 9 月，当时司法部在弗吉尼亚州布林克马法官的法庭上辩称，谷歌在供应高利润的在线广告的技术领域建立了垄断地位。
该案中的证据显示，谷歌员工已经学会了为谷歌和自己的职业生涯考虑，以至于有点偏执。他们一再强调，应该在黑暗中说话，而不是在光天化日下交流。
“我们如何关闭历史记录？”产品管理副总裁亚当·尤达在 2020 年的一次聊天对话中写道。“我不开启历史记录 。”
有时高管们太担心留下记录，以至于他们默认使用过时的技术。
9 月，谷歌在弗吉尼亚州一家法庭接受审判，指控其是否在高利润的在线广告投放技术上建立了垄断地位。
2017 年，时任谷歌子公司 YouTube 首席商务官的罗伯特·金克尔询问他的老板苏珊·沃西基家里是否有传真机。金克尔解释说，他有一份“特权文档”，“只是不想发送电子邮件”。沃西基于 8 月去世，她没有传真机。
如果员工想保留电子记录，他们会受到斥责。在 2021 年的一次群聊中，一名员工询问：“我可以在这里保留历史记录吗？需要保留一些信息来备忘。”
谷歌 Trust 团队的副总裁丹尼尔·罗曼说，不行。Trust 是谷歌的一个团队，致力于寻找增强用户隐私和信任的解决方案。“引发这个话题的讨论涉及到法律和潜在的竞争领域，我希望在特权下谨慎行事，”她说。“我想照默认设置，不记录历史对话。”
司法部律师朱莉娅·塔弗·伍德在 8 月的广告技术案听证会上表示，谷歌员工“将这些非正式聊天称为‘拉斯维加斯’。在拉斯维加斯发生的事情就留在拉斯维加斯。”
谷歌坚持认为，它尽了最大努力向政府提供文档，而且不管怎样，司法部都没有证明被删除的对话对其案件至关重要。司法部表示，它无法这样做，因为材料已被删除。
监管机构最近强调，聊天中没有“拉斯维加斯”。今年，联邦贸易委员会和司法部反垄断部门在一份执法备忘录中“明确”表示：通过消息应用程序进行的通信是文档，如果有诉讼威胁，它们必须被保留。
去年，谷歌改变了它的流程。新的默认设置是保存所有内容，包括聊天记录，处于诉讼状态的员工不能再关闭聊天记录。
然而旧习难改。在一次聊天中，员工们对这一消息的反应是组建一个小组，在 Meta 的安全消息应用程序 WhatsApp 上秘密交流。
https://www.nytimes.com/2024/11/20/technology/google-antitrust-employee-messages.html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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