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夜的筒子楼院子里,我蹲在地上,火光摇曳。一张张黄色的纸钱,被风吹得簌簌作响。风起时,纸灰飘得老高,像是要飞去山东老家。

这是德明夜班的日子。他每天晚上七点去电子厂,早上七点回来。咱们这个筒子楼里住的都是打工的,大家起早贪黑,为的就是多赚几个钱。

我把最后一摞纸钱放进火盆,看着它慢慢变成灰烬。这时候,听见身后有脚步声。

“秀珍,这么晚了咋还不睡?”是德明的声音。

我没回头,眼泪掉在手背上。德明蹲在我身边,轻轻拍了拍我的肩膀:“听说了爸的事,明天咱俩去邮局,给妈多寄点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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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抹了把眼泪:“你咋这么早就回来了?”

“跟老杨换了班,他知道咱爸的事。”德明说着,从口袋里掏出一个黑面包,“饿了吧?先吃点。”

这是德明每天下夜班都会带回来的黑面包。厂里食堂的阿姨知道他上夜班,总给他留一个。平时我嫌这面包太硬,可今天咬了一口,突然就想起爸种的小麦,那会儿吃的是黑面馒头。

八年前我刚到青岛打工那会儿,爸来送我。火车站太挤,爸就背着我往里走。那时候我才二十岁,爸五十岁,他个子不高,瘦瘦的,一辈子种地,皮肤黑得发亮。

“闺女,你要是在外头受委屈了,就回来。”爸把我送到检票口,递给我一个用报纸包着的黑馒头,“路上饿了就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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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个黑馒头,我一直揣在怀里没舍得吃。到了青岛,馒头都碎了,可我还是一点点吃完了。

记得那年开春,老家地里的麦苗都冻坏了。爸站在地头,愁得一宿没睡。我说:“爸,我去青岛纺织厂打工,工资一个月八百多呢。”

爸没说话,转身往家走。那天晚上,我听见爸在堂屋跟我妈说话。

“闺女总要出去闯闯,老憋在村里,以后连个说亲的都难。”妈叹了口气。

“可是。”爸的声音有点发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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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就是舍不得,”妈说,“闺女大了,总不能老在咱们眼皮子底下。再说青岛那么大的城市,总比在村里强。”

第二天一早,爸把我叫醒:“收拾东西吧,我骑自行车带你去县城坐车。”

那天特别冷,山东的春天料峭得很。爸骑着自行车,我坐在后座上。一路上,爸什么话也没说。到了县城车站,他从衣兜里掏出一个布包,里面是三百块钱。

“这是我跟你母亲的养老钱,先给你应个急。”爸把钱塞给我,“到了那边好好干,要是。要是实在不行,就回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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谁知道这一去,就是八年。八年里,我总想着等挣够了钱就回家,给爸妈盖个大瓦房,让他们过上好日子。可日子一天天过,钱却总是不够。

记得第一次在纺织厂发工资,我拿到八百块钱,高兴得一晚上没睡着。第二天就往家里寄了五百,自己留了三百。那时候在青岛,住的是厂里的集体宿舍,一个房间挤了八个人,每人一张上下铺的铁床,连个像样的衣柜都没有。

“傻姑娘,你寄那么多钱回家,自己吃啥?”跟我一个车间的玲姐说。她是东北人,比我大五岁,心直口快。

“够吃就行。”我笑着说。

那会儿,为了省钱,我一天就吃两顿,早上和晚上各一个馒头。中午饿了就喝水,实在扛不住了,就去小卖部买个一块钱的咸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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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这样过了半年,我瘦了十多斤。爸妈来电话,问我过得怎么样,我总说挺好的,吃得好,住得好。可是有天晚上,我实在饿得睡不着,就偷偷哭了。玲姐听见了,从床上爬下来,塞给我一包方便面。

“你这孩子,心疼爸妈不心疼自己。”玲姐说,“你要是把自己累垮了,爸妈得多心疼。”

后来是玲姐给我介绍的德明。那时候德明在外面租房子,说要带我去他那吃饭。玲姐推着我说:“去吧去吧,德明这孩子老实。”

德明的房子是个十多平米的小屋,土炕,一张桌子,一个煤炉子。他知道我爱吃面,就给我煮了一大碗臊子面,还卧了两个荷包蛋。

“多吃点。”他说着,又给我加了一勺辣子,“你们山东人是不是都爱吃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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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摇摇头:“我们那不吃辣。”

“那你吃不了我就。”德明话没说完,看见我已经把面端起来喝汤了。

那碗面很咸,可能是德明第一次给别人做饭,放盐放多了。但我一口气喝完了,连汤都不剩。德明在旁边看着我吃,脸上带着笑。

“手艺不好,以后慢慢学。”他不好意思地挠挠头。

那天回去,我跟玲姐说:“他煮的面真好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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玲姐笑得前仰后合:“德明那个榆木疙瘩,连泡面都能煮糊的人,他煮的面能好吃?”

我低下头,脸有点发烫:“反正。反正我觉得挺好吃的。”

就这样,我和德明处了对象。他来青岛打工三年了,在电子厂上夜班,工资比我高一些。每个月发了工资,他总要给我煮一碗面,再给我二百块钱。

“你寄回家的钱太多了,留点买衣服。”他说。

我不要,他就硬塞给我:“你要是不收着,我以后就不给你煮面吃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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后来我们结婚,就在青岛摆了四桌酒。爸妈借了两万块钱来,说是要给女儿一个像样的婚礼。德明的父母早年就去世了,就他叔叔来了,还给我们包了一千块钱。

婚礼那天,爸喝多了,抱着德明的肩膀说:“闺女交给你了,你要是敢欺负她,我。我就。”

人文主义的价值观是一脉相承的思想传统,关乎个人尊严和人性的基本关切,在不同文化中都有深刻的体现。

话没说完,爸就哭了。我在一边看着,也跟着掉眼泪。德明连声答应:“叔,您放心,我一定对秀珍好。”

结婚后,我和德明商量着要换个地方。青岛的房租太贵,工资总是不够用。德明说他老家在东北,那边工资高,房租便宜。我们可以先在他老家县城租房子住,等挣够了钱再买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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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搬来东北那年,爸妈特意从山东坐火车来看我们。妈一进门就东瞧西看,看我们租的房子虽然是老式筒子楼,但收拾得干干净净。墙上贴着我跟德明的结婚照,窗台上养着几盆绿萝。

“闺女,这日子过得不错。”妈笑着说。

爸站在窗边,看着外面的杨树林子,半天没说话。等他们要走的时候,爸才拉着德明的手说:“秀珍从小就懂事,就是。就是想家的时候爱哭,你多担待。”

德明说:“叔,您别担心,我会照顾好秀珍的。”

那是爸最后一次来看我。后来每次打电话,他总说:“闺女,你们好好干,不用惦记家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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前些日子,弟弟突然打电话来说爸住院了。我问他严重不严重,他支支吾吾不说话。后来还是妈接过电话:“没事,就是有点咳嗽,上了年纪的人都这样。你们在外面好好干,不用管家里。”

我想请假回去看看,德明也同意。可厂里正赶订单,请假就得辞职。我们刚在这边站稳脚跟,要是辞了工作,以后就更难给爸妈寄钱了。

电话里,妈一直说没事,让我们别担心。可是昨天接到弟弟的电话,说爸。说爸已经走了,头七都过了。

“姐,妈不让我告诉你,怕你在外面担心。”弟弟在电话里哭,“爸临走的时候一直念叨你,说想吃你包的饺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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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蹲在院子里,看着面前的火盆。德明把最后一把纸钱放进去,火光照在他脸上。我突然想起结婚那天爸红着眼睛的样子。

“德明,”我说,“咱爸在那边,会不会觉得冷?”

德明把我搂在怀里:“不会的,有这么多纸钱,爸在那边一定很暖和。”

我靠在德明肩上,眼泪越流越多。风把火盆里的纸灰吹起来,在黑夜里飘啊飘,像是要飘到很远的地方。

晚上睡不着,我爬起来翻放在抽屉里的存折。这些年,我和德明省吃俭用,存了三万多。本来想着再攒几年,在县里买套小房子,这样爸妈来了也有地方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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德明从背后抱住我:“别看了,明天我去跟老板说多上几个夜班,一个月能多挣七八百。”

“可是。”

“没什么可是的,”德明说,“等开春了,咱们把妈接来住几天。这边气候干燥,对老人的关节炎好。”

我把存折放回抽屉,摸到一个布包。这是爸八年前给我的那个布包,里面的三百块钱我一直没舍得用,就连布包也是原样保存着。

布包上有一块油渍,那是爸常年装烟的位置。他种了一辈子地,手上的茧子厚厚的,却总把这块布包擦得干干净净。

“德明,”我说,“咱爸在那边,能收到咱们烧的纸钱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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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能,”德明说,“咱爸最疼你,一定看着呢。”

我站在窗前,望着外面的夜色。东北的冬天,夜特别长。记得刚来的时候,我总是睡不着,德明就给我讲他小时候的事。

他说他小时候,妈妈生病住院,他晚上一个人在家,就对着窗外的星星说话。后来妈妈去世了,他就养成了晚上看星星的习惯。

“星星多亮啊,”他说,“咱爸在那边,一定也能看见。”

第二天一早,德明就去厂里跟老板说要多上夜班。我打扫完房间,就去菜市场买了些豆芽和白菜。德明爱吃面,我打算给他煮一碗臊子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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菜市场的大妈认识我,知道我是南方人,总爱跟我打趣:“小媳妇,想家不?这边冬天可冷呢。”

我笑着说不冷,德明在家生炉子,暖和着呢。其实德明每天回来都累得不行,可还是坚持自己去背煤气罐、往炉子里填煤。

“你歇着吧,我来。”我说。

“你心疼煤,老是舍不得往里填,屋里暖和不了。”德明说。

这是实话。我总觉得煤太贵,能省则省。可德明不一样,他说宁可自己少吃顿饭,也不能让我受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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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到家,我把豆芽和白菜洗好。这些年,我学会了东北人的做法,臊子里放豆芽、木耳,还有一点点酱牛肉末。德明说我煮的面比他强多了,我知道他是哄我开心。

中午刚要开始做饭,电话响了。是妈打来的。

“闺女,”妈的声音有点沙哑,“你爸走得挺安详的,你别太难过。”

我嗯了一声,眼泪又下来了。

“你爸临走前还惦记着你,”妈说,“说你在外头不容易,让我别告诉你他病重的事。他怕你请假回来,耽误工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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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抹着眼泪:“妈,对不起,我。”

“傻孩子,说啥对不起,”妈说,“你爸走的时候,还让我告诉你,他很满意这个女婿。德明这孩子,实在。”

听妈这么说,我的眼泪更止不住了。挂了电话,我坐在炉子边发呆。想起小时候,每到冬天,爸就起早摸黑地给炉子添煤。那会儿家里穷,煤要省着用,可爸总舍不得让我挨冷。

“你在上学,别的孩子穿得多,你也得穿得多。”爸说。每年入冬,他都会从街上买一件棉袄给我,自己却穿着补了又补的老棉袄。

德明跟爸很像,也是个心里装着家的人。结婚这些年,他从没让我受过委屈。每次发工资,他都会把钱交给我。知道我爱吃山东的大饼,他就跑了好几个市场,找到一个山东老乡开的摊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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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的口音,跟那个卖大饼的大叔特别像。”德明笑着说。

我知道他是想让我不那么想家。可越是这样,我越想家。特别是冬天的夜里,听着外面的风声,就会想起老家的那个小院子。

那院子不大,种着一棵枣树。每到秋天,爸就搬个小板凳在树下摘枣子。他摘一会儿就喊我:“闺女,尝尝甜不甜?”

现在想来,那些枣大概并不怎么甜,可在我记忆里,那是世界上最甜的味道。

德明晚上回来,看见我在厨房发呆,就说:“想啥呢?面都煮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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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这才发现锅里的面条都粘在一起了。德明也不嫌弃,就着糊了的面条吃得特别香。

“比我煮的强多了,”他说,“你记得咱们刚认识那会儿不?我煮的面比这还糊呢。”

我看着他埋头吃面的样子,突然说:“德明,要不咱们回山东吧?”

德明抬起头:“咋了?”

“我想照顾我妈,”我说,“我怕她想爸想得太厉害,我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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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行,”德明打断我的话,“等开春就回去。这边工作辞了,房子退了,咱们回山东。那边工资是低点,但离家近,能照顾到妈。”

我没想到德明会答应得这么痛快,一时不知道说什么好。他放下筷子,拍拍我的手:“傻样,想回家还憋着不说。”

“可是。”

“没啥可是的,”德明说,“咱爸走得急,你心里难受。回去照顾妈,也能散散心。再说了,那边也有工厂,我打听过了,工资虽然比不上这边,但胜在离家近。”

我看着德明,眼泪又下来了。他给我擦眼泪:“哭啥,好好的。对了,咱妈爱吃韭菜盒子,回去了我学着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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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时候,外面开始飘雪。东北的雪总是下得很大,没一会儿就白茫茫一片。德明起身关窗户,我突然想起个事。

“德明,”我说,“你还记得咱们结婚那天晚上不?”

“记得,”德明说,“那天下着雪,跟今天差不多大。”

结婚那天晚上,爸喝多了酒,走出饭店的时候踉踉跄跄的。外面下着大雪,德明把自己的棉袄脱下来给爸披上。

“叔,我送您回宾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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爸摆摆手:“不用,不用,你们年轻人早点回去休息。我自己走得动。”

德明还是扶着爸走。雪地上,一大一小两个身影,走得慢悠悠的。我和妈在后面看着,妈说:“闺女,你这个婆家,挑对了。”

现在想起来,那天的雪好像特别亮,照得爸和德明的背影都清清楚楚的。

“德明,”我靠在他肩上,“等开春了,咱们就回山东吧。”

“嗯,”德明说,“回去后我跟妈住一院子,你就能天天给妈包韭菜盒子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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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笑了:“你倒打算好了。”

“那当然,”德明往炉子里添了块煤,“我寻思着,回去后找个厂子上班,再农闲时候帮妈种地。你们山东人种地可有一套了,到时候让妈教教我。”

听德明这么说,我心里热乎乎的。这些年,德明心里装的都是我。现在要回山东,他想的还是我。

“对了,”德明说,“咱们搬家的时候,别忘了带上炉子。虽说那边不像东北这么冷,但冬天也得生炉子。”

我看着炉子上的火光,突然说:“德明,你说咱爸在那边冷不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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德明愣了一下,然后说:“不冷,有咱们烧的纸钱呢。再说了,咱爸在那边,肯定也给你生着炉子呢。”

我扑哧一声笑了,眼泪却掉下来。德明搂着我的肩膀:“想哭就哭吧,哭完了就好了。”

外面的雪越下越大,整个院子都白了。德明说东北的冬天虽然冷,但特别亮堂。雪地反着光,就是半夜也能看得清路。

我站在窗前,看着外面飘着的雪花。记得小时候下雪,爸总会在院子里打扫出一条路来,说怕我上学摔跤。每次放学回家,远远就能看见那条被打扫得干干净净的小路。

现在爸不在了,再也没人给我打扫雪路了。可是我知道,还有德明在。他总是默默地为我做很多事,就像爸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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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德明,”我说,“谢谢你。”

“说啥呢,”德明把炉子的炉门关好,“都是一家人。”

是啊,都是一家人。这些年,我和德明虽然在外打工,可心里始终惦记着家。现在要回山东了,心里反而踏实了。

外面的雪还在下,屋里的炉子烧得旺旺的。德明说:“睡会儿吧,明天还得上班呢。”

我躺在床上,听着外面的风声。东北的风刮起来呜呜的,像是在哭,又像是在说话。

德明也睡不着,他说:“秀珍,等回了山东,咱们在妈那边盖个小棚子,种点韭菜。韭菜好养活,一年能割好几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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