让我们沿着古典学的专业培养之路,从本科阶段到研究生阶段,看一看学术训练是如何对那位有志于古典的青年施以精神规训的,如何不知不觉地扑灭了他的古典梦。古典学专业从本科到博士长达十年的培养之路,大抵强调四个方面:古典语言、传世典籍、古典文化和研究能力,但各个阶段的侧重有所不同(详见拙著《西方古典学研究入门》第一章)。本科专业培养的核心内容是古典语言文学和古典文化,而这些都作为基础,导向硕士和博士阶段侧重的研究能力。走完这段漫长的培养之路,我们的青年至少要面临三重的精神规训,也许我们凭着后见之明,倒是能给出一些对策,替他拾回古典梦的几块碎片。
从本科阶段开始,语言学习构成学术训练的重要内容。毫无疑问,两门古典语言——古希腊语和拉丁语——占据了他大量的时间,此外还要加上古典学术当下和曾经的国际通用语,即英语和德语。他还发现,法语和意大利语也很有必要,至少要选择其一。两门古典语言的学习,借助某种西方现代语言(通常是英语)来进行,以至于他对古典语言和西方现代语言之间的转换要远比和汉语之间的转换更加熟悉和自如。由于汉语并非古典学术的通用语,对古典学术的训练无足轻重,于是他的心智终日徜徉在某种或几种外语里,除日常生活的交流,对母语逐渐失去感受力和亲和力。可以说,随着古典语言和西方现代语言能力的增长,他的母语能力也相应地退化,他与母语文化出现隔膜,对母语文化的感情逐步减弱。其实,他本该从一开始就厌弃语言课上那种司空见惯的“翻译腔”(translationese),那种虚假的熟悉和自如;他本可以试着把读到的经典文本翻译成汉语,看看能否用汉语再现经典的精神,或者比较现有的译本,即便是其他语言如英语或德语译本,从中挑选出并体会最接近原文精神的译文,细心揣摩。
古希腊语碑文
繁重的语言学习带来的结果,不单单是与汉语隔膜,而且更严重的是第一重精神规训,即专攻西学的中国学子后天养成的“欧洲中心主义”。无论研究的是古代的希腊或罗马,还是现代的德意志或法兰西,他都会沉浸于研究对象的文化里,处于一种悬空状态,既不与研究对象的当下处境(不仅德意志或法兰西,就连古希腊罗马也有其当下处境),更不与中国文化的当下处境发生关联。在这种悬空状态里,他意欲飞往彼处,那个他所研究的文化,竭力在彼处安顿他的心智。他好比是阿里斯托芬《云》讽刺的苏格拉底,这位“智术师”发现了一座精神上的“乐园”,悬空在那里怡然自得。可是,真正的苏格拉底并不生活在半空中,却脚踏实地行走于雅典的大街小巷;他也绝不会在精神“乐园”里怡然自得,反而与他当下的文化处境发生深刻的关联,对抗它、提升它,用自己的精神改造它,甚至为此赴死。所以,要像真正的苏格拉底那样,不是在精神上飞往彼处,而是让彼处来到此处,让彼处在此处焕发生机,从而一方面更深刻地体会到彼处真正的力量所在,另一方面也改变此处,为此处带来新的力量。因为,彼处唯有经受此处的检验,方能证成自己。
当然,学习古典语言,旨在阅读古代典籍,典籍博览贯穿本科和硕士阶段的专业培养。我们的青年被一次又一次地教导,典籍和典籍的作者意味着一切,典籍的阅读者微不足道,而要尽量保持客观和中立。为了客观中立地阅读典籍,还需大量学习古典文化,包括历史和社会、宗教和哲学、艺术和考古等。只有把典籍置放于所属的大大小小的文化情境里,才能真正理解作者的“本己意图”。这种训练虽不无可取之处,却往往走向一个极端,即始终与典籍保持历史的距离,被动地接受,将典籍奉为圣物,把阅读者自己架空、掏空,从而导致历史主义的规训。针对这第二重精神规训,我们的青年只要还不时回想起古典梦降临的那神奇的一刻,那种令他心驰神往的神秘力量,就一定会在阅读中再次展开与作者的对话。要从既有的人生体验出发,通过阅读典籍唤醒它,促进它。个人经历和人生体验非但不是阅读典籍时需要排除的障碍,恰恰是真正读懂典籍的原动力和生命源泉。因此,一方面,要回到个人经历和人生体验,从中寻找阅读典籍的立足点;另一方面,也要从接受的学术训练那里,推进自己与作者的对话,从其他学者那里学习他们何时及如何与作者对话,何时又只是在与其他学者对话。
筐中的苏格拉底,16世纪版画,作为《云》的插图
最后一个阶段即博士阶段的专业训练被第三重也是最严苛的精神规训牢牢主宰。这个阶段又可分为前后两个半段。前半段修习课程,围绕不同专题的研讨课(seminar)构成学术训练的核心。研讨课的产物是基于系统研究而有个人心得的单篇学术论文,只有完成相当数量的单篇论文,才能为博士论文的撰写打下基础。此外,还要阅读几份规模庞大的“阅读书目”(reading list),研读古典文献及相关的前沿研究,再通过几门“综合考试”,作为前一阶段课程学习的总结。后半段则专门致力于博士论文的研究和写作,博士论文标志着专业培养的最后完成。总体而言,博士阶段集中于学术论文的写作训练,而这带来的是专精化和技术化的精神规训。归根究底,学术论文的写作以及由此展现的学术研究技能意味着一切,相比之下,研究对象无足轻重,可以任意更换;但又切记不要更换,因为只有株守在一个很小的专业领域里,对研究技能的展示才会比其他研究者更胜一筹。面对此种专精化和技术化的精神规训,挣脱之策只有反其道而行,也就是既要入乎其内,又要出乎其外。我们的青年不妨为他专门研究的每一位古希腊人找到一位与之对话且旗鼓相当的今人,用古今对比的眼光把他所钟爱的古希腊文学和哲学置入整个西方文学和哲学传统;既要用古人的最高成就来衡量今人,也要用今人的最高成就来衡量古人,逐渐贯通西方文化的古今传统。
精神规训绝非古典学术专属,受到现代西方学院派的主导,如今各种人文学科的专业培养莫不如此。可是,古典学的独特之处,正如文学和哲学的独特之处,甚至还有过于现代西方的文学和哲学的独特之处,是其中不可磨灭的古典精神,而古典学术的精神规训恰恰是对古典精神的规训,要用现代精神还有后现代精神来取代古典精神。
韦伯尝言:“以学术为志业。”此处不论这句名言的本义,但据我的观察,在“志业”之下,还有以学术为职业和以学术为专业两个层次。以学术为“职业”者,视学术为谋生之具,此外别无他求,其内心深处则对所谓“学术”不以为然,甚至鄙夷不屑;以学术为“专业”者,将学术划定于某一专门领域之内,心不旁骛于其间,以纯粹知识之增长和研究技能之精湛为满足,但这仍然称不上以学术为志业。那么,究竟什么是以学术为“志业”? 是将学术与某种志向紧密联系起来,不再满足于从纯粹的学术活动当中获得纯粹之知识(遑论展示自己的研究技能),而力求从中汲取活泼泼的精神,以此实现心中的志向。那个志向,对于古典学而言,就深深地埋藏于古典梦之中——坚持不懈地回到古典梦绽放的那个瞬间,从中汲取源头活水,不让那道活水枯竭,却让它在潜流一长段时间以后,更加丰沛地涌现。
甲辰年十月十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