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烨华是一位推理作家、翻译。近期,他翻译的《阿加莎·克里斯蒂:书写自己故事的女人》出版,他说:“截至目前,算上翻译过程,这本书我已经看了四五遍,每次看都觉得距离阿加莎又近了一点。”
阿加莎·克里斯蒂在中国拥有庞大的读者群,她的作品不断被重译、再版,并被广泛讨论。在读者眼中,她的作品惊险刺激,充满悬念,从她的笔下不仅能领略推理小说的独特魅力,还能了解英格兰的文化风情。
之所以翻译这本书,因为陆烨华也是阿加莎的忠实读者,一直视其为偶像。他说,时至今日,国内外已有数量众多的《阿加莎传》,阿加莎本人也写过自传,这本英国历史学家露西·沃斯利的《阿加莎·克里斯蒂:书写自己故事的女人》是阿加莎的最新版传记。“沃斯利以历史学家的定位,从海量的史料出发,站在社会历史的新视角为我们解读了阿加莎的一生。”
收到样书后,陆烨华又将其从头至尾完整仔细地读了一遍,他觉得依然有很多让他感动的地方,他说:“就像传记作者沃斯利试图去做的一样,我也把阿加莎当作一位身边的女性朋友——一位跨越时空的前辈和老友。虽然她生活在100年前,我却能感受到她当时的困惑、矛盾和痛苦。我会替她的每一次成就而高兴,不是作为晚辈,也不是作为读者,而是像朋友一般,真真切切地为她高兴。”谈起阿加莎,陆烨华这个阳光大男孩的眼睛里不自禁地闪烁起向往崇敬的光芒,他一脸笑意地说:“在翻译的过程中,这本传记刷新了我对阿加莎的既有认知,同时也拉近了与阿加莎的距离。”
“所有的推理小说作者都应该是推理小说读者,包括阿加莎”
北青报:阅读和翻译完这本最新的传记后,对阿加莎的看法与之前相比,具体产生了哪些变化?
陆烨华:这本书是我非常喜欢也非常看重的一部作品。我是一个推理小说作者,同时也是一个推理小说读者。我觉得所有的推理小说作者都应该是推理小说读者,包括阿加莎。阿加莎也会看福尔摩斯、看加斯东·勒鲁的作品,所以我之前对阿加莎是有两个视角的。
第一是读者的视角。作为读者,我觉得阿加莎太厉害了,每次创作都出乎我的意料,她对于我来说是一个“大佬”,是距离很遥远的人,我从来没有想过有一天我能跟她产生一些关联。
之后,推理小说看得多了,自己也有了创作的念头。作为创作者,我是阿加莎的晚辈。自己创作之后,再回过头去看她的小说,就是第二个视角——从作者的视角去看。我发现她的布局技巧非常高。我曾经说过一句话:“如果阿加莎的作品是教科书,那么这是一本很少有人能学会的教科书。”她展现了很多推理小说清晰而又简单的写作技巧,我觉得她的作品之所以受到世界上不同年龄、阶层、文化背景的人欢迎,这是很重要的一个原因。我自己写的时候,发现这种“简单”非常难以实现,所以阿加莎对我来说是一个偶像,我永远在向她学习,但学不到一点皮毛。
“我好像在阿加莎旁边看着她写,耳边是屋外轰炸的声音”
北青报:在了解了阿加莎完整的人生故事之后,对她的哪段经历最有感触?
陆烨华:我之前也知道阿加莎的人生经历,但在露西·沃斯利这本书中,有一些情节会让我格外替阿加莎揪心。比如看到描写她的亲人去世,阿加莎11岁时父亲离去,后面她的哥哥、母亲、姐姐,还有和她关系非常好的人相继去世,我都有这种感觉。
另外有两个片段,这次重新读到的时候,也感觉非常难受,以前没有过这种感觉。
第一件是在二战时,阿加莎写了两本书——《帷幕》和《沉睡的谋杀案》,她说这两本书是留给丈夫和孩子的,写完之后她就把书稿锁在保险柜里了,所以这两本书到上世纪70年代才作为阿加莎晚年的代表作出版。其实她晚年的作品质量没有那么高,而《帷幕》是她绝对经典的代表作。看《帷幕》读者会觉得,哇,这是巅峰时期的阿加莎才能创作出来的作品。我以前就知道这段故事,但在读这本传记时,我好像在阿加莎旁边看着她写,耳边是屋外轰炸的声音。阿加莎在当时,不是可能看不到明天的太阳,而是可能看不到下一秒钟的太阳,当时英国的境况非常危险。这种情况下,她想的是:如果我死了,那我要留下些什么?我只能留下作品,我的作品既是为我的读者留下的,也是为自己留下的,更是为深爱的家人留下的。
阿加莎与女儿
实际上阿加莎对她的女儿有点若即若离,她说女儿是独立的个体,不应该把她留在身边,甚至她在女儿很小的时候已经出去周游世界了。为此,女儿对她又爱又恨。她女儿晚年时可以说用很大的精力去维护阿加莎的名誉,但小时候她抱怨过,说为什么你不像别的母亲一样陪在我身边?阿加莎是个矛盾的个体,但她在下一秒可能就会死亡的情况下,想的是要留给他们作品,并且锁在保险柜里,我死了你们可以拿出来。读这一段时,我不能说感动,只能说难受。
第二件事,是在其他阿加莎传记或评论中很少被提及的一个场面。二战期间,阿加莎的第二任丈夫去战场,阿加莎在英国后方一边做护士一边写作。他们两地分居,生活困顿艰苦。
做战地护士时的阿加莎
书里有一个章节写道,1945年的某一天,阿加莎正在厨房里煎鱼,听到敲门声,打开门,发现是她的第二任丈夫马克斯站在外面,身上背着行李,风尘仆仆,整个人很疲惫。这是一种劫后余生的久别重逢,那一刻,我以为他们会抱头痛哭,但传记作者露西·沃斯利非常克制,没有一句渲染,阿加莎说我在煎鱼,你要不要过来一起吃?马克斯说好,他们就像往常一样生活了,一切都过去了,战争也过去了。就这么淡淡的、好像很不起眼的一段文字,我反复看了好几遍。对我来说,距离战争很遥远,但那一刻,我真正体会到了原来和平、日常是多么美好的一件事。
推理小说影视化的难点在哪里
北青报:阿加莎的作品大部分被影视化了,您认为推理小说影视化的主要难点在哪里?
陆烨华:我觉得难点有三个。
第一,不只是推理小说的影视化,而是所有原著改编的影视化的难点都在于角色。作品影视化时,一个主角能够立住,瞬间就能让喜欢这个作品的人感觉幸福,并且喜爱和接受,这样就已成功了一大半。推理小说为什么很难被影视化?因为侦探是高于故事本身的一个维度。故事可以被拍得很好,但侦探的形象如果不被观众认可,就会让人觉得很怪。阿加莎的作品改编过很多版本,让我们印象深刻、认为是经典的是什么版本?一定是“波洛!我认可这个波洛!”
第二,推理小说本身是弱故事性的,甚至不是一个时间向前推进的故事类型,这也是推理小说改编最大的难点。但我们看书时不会觉得故事弱,反而会觉得有悬念。阿加莎的很多故事往往是第一章介绍一下登场人物,第二章和第三章其中一个人死了,接下去直到最后一章,或者真凶揭晓之前,波洛就只干一件事:逐家逐户敲门询问。一直敲到最后,召集大家说凶手就是你们中的谁谁谁。这个故事在小说里是精彩的,但拍成影视剧怎么处理?不能一直敲门啊,那是很无聊的,也违背了影视剧本的创作逻辑。遵照原著拍的话,一个半小时的电影有半个小时是一个人站在那里不停地说,那为什么不看书而要看电影呢?
当然有成功的。我相信每个人心中都有阿加莎作品影视化的成功案例,在我看来,《东方快车谋杀案》《尼罗河上的惨案》都是成功的,一方面它们是基于原作的,另一方面在中间人物的调度上做了很多成功的改进。
第三,改编成影视有一个天然需要解决的问题,就是时间、年代。往往一部电影改编的时间距离作品写出来已经几十年了,一本1920年出版的书,1920年的读者买单,2024年的读者也买单,因为知道它是1924年出版的,有当时的时代背景。但当今整个社会的价值观念和审美取向已经发生了天翻地覆的改变,还照着原来拍影视就不行了,应该把原作的“核”与当代受众结合在一起,改编出新的主题。不一定改变结局,而是改主题,这是很难的。
读作品时
你注意过“阿加莎式诡计”么
北青报:书中总结了阿加莎常用的几类诡计,将其称之为“阿加莎式诡计”。作为资深的推理小说作家,如何评价这种总结?
陆烨华:首先,这本书的作者沃斯利不是一个推理作家,而是一位历史学家。基于她对阿加莎作品及本人的了解,她总结出阿加莎为什么能写出这么多让人感到意外的推理小说,她有哪些技巧。在翻译的时候,我在“阿加莎式技巧”和“阿加莎式诡计”之间犹豫了很久,最终采用了“阿加莎式诡计”。
书中提到的“阿加莎式诡计”有:众目睽睽下隐藏某物,利用真实的地点设置谜团,模糊不清的家庭关系,隐蔽的情侣,用穿着营造刻板印象,让读者信任的角色忽视关键细节,故意埋下明显的线索,隐藏年龄,用外貌描写来误导读者,使用现实中存在的新闻故事。
“众目睽睽下隐藏某物”,来源于爱伦·坡的《失窃的信》,就是说我要藏一个东西,并不是真藏起来,而是大大方方放在你眼皮子底下。
“穿着营造刻板印象”,是因为在阿加莎那个年代,阶级观念很明确。她在书里写一个人有哪些行为习惯,是不是可以用来误导当时的读者呢?比如写他穿着绅士衣服,但其实他是一个流浪汉。
“让读者忽视关键细节”,这一点阿加莎用得特别多。她让一个角色在读者心中建立起绝对高的信任感,甚至让读者认为他就是侦探或侦探的得力助手,然后去隐瞒一些事情、忽视一些细节,读者就会跟着他一同忽视。
“用外貌描写来误导”和“用衣着营造刻板印象”差不多。但这本书里提到了阿加莎具有一些非常女性化的观察,这在男性作者中是很难看到的。比如在她的某本书中描写,“发现了一具尸体,看穿着是一位女性,红色头发,红色外套。”简简单单的描写,反正我是看不出来有什么问题,但阿加莎笔下的一位女性角色就能看出来,她说,“不可能,衣服肯定是凶手换上去的,因为红色头发搭配红色外套,这是撞色,对于一个穿着讲究的人来说,不可能。”这就是独属于女性的观察,男性作者写不出来。
“用现实中存在的新闻故事”,这不是一个误导,而是一个故事的灵感来源。《东方快车谋杀案》《捕鼠器》都是来自于真实案件。对于推理作者来说,灵感会有枯竭的时候,如果正好看到了新闻,觉得可以改编,就会去改编。
童年的阿加莎
她从来没有动摇过写通俗文学
写好看、精彩的小说
北青报:在现在的读者看来,阿加莎可能是个神一样的作家,但是在她刚出道时,当时的主流文学对阿加莎所代表的这种通俗文学是不太认可的。作为推理小说家、专长于类型文学的作者,您如何看待类型文学与纯文学?
陆烨华:我觉得我们这代作者已经非常幸运了,我们可以大声说,我是写推理小说的,我写的是通俗文学,我很骄傲。但在阿加莎那个时代,写通俗小说甚至会被同行所鄙视。这本书当中有一段,我看的时候觉得很搞笑,但是又很令人振奋。说是1922年的时候,《尤利西斯》出版了,那一年谁谁谁写了什么,列出了很多名垂青史的纯文学作品。接着,书里写道:那一年,阿加莎出版了《暗藏杀机》。
《暗藏杀机》在我们现在看来,只是阿加莎中下水平的一个作品,对她自己来说也是个小品文式的小说。把这个作品与纯文学的那些著作并列在一起,我觉得好搞笑,没有人这么并列过。
当年世界文坛上涌现了那么多优秀的作品,到现在我们还觉得是经典,但在那一年,阿加莎依然在写她自己觉得好看的、老百姓愿意买单的作品。阿加莎曾经说,我并不觉得羞耻。因为她觉得她就是一个文字的工匠,这是她的工作,她不是为了实现个人的某些理想去做,而是把自己当作一个服务者。我觉得这个观点放在今天这个信息爆炸的时代是非常被大家认可的,哪怕我是个短视频创作者,我也可以骄傲地说我是一个创作者,对不对?但在十几年前,我说我是一个拍短视频的,好像不是一个工作。从这里可以看出阿加莎的思想非常自洽,她从来没有动摇过自己的初心,那就是写通俗文学,写好看的、精彩的小说。
阿加莎非常了解自己。首先是了解自己的能力,她觉得纯文学她写不来,但她可以写好看的推理小说。读者看完了,也不用觉得获得了什么样的心灵上的升华,她也没有想给文坛造成什么冲击。我觉得这个心态特别好,我之前从来没有想过阿加莎会面临同行的质疑。
当时阿加莎已经非常受欢迎了,阿加莎出一本书,很多读者连夜去买,甚至有时候排队买都买不到。阿加莎已经拥有数量众多的读者,但她依然被严肃的纯文学作家瞧不起,其中还有一个原因是阿加莎的创作是低于她本人所属阶层的,她是在向下创作。阿加莎是一个中产阶级,但是她永远没有为上层服务,没有要写一个贵族精英才能看的小说,她写的恰恰是连最普通的家政员都爱看的小说,这点我觉得特别了不起。
文/北京青年报记者 王勉
编辑/王勉
排版/王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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