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文转自:人民日报海外版
周华诚
《 人民日报海外版 》( 2024年11月21日 第 07 版)
径山村“心无尘”茶舍。
作者供图
一
待在径山脚下逗留片刻,寻得一条千年古道,一步一步往山上走时,周身出了大汗,却觉得有无限清凉意。
山上十余里,有径山寺。我便是往径山寺去。“落尽山花人不见,白云堆里一声钟。”这诗句中的意思,我以为用来形容径山寺当再合适不过。
2022年,“中国传统制茶技艺及其相关习俗”被列入联合国教科文组织人类非物质文化遗产代表作名录。其中,杭州的两项国家级非遗,绿茶制作技艺(西湖龙井)、径山茶宴,便是“中国传统制茶技艺及其相关习俗”的重要组成部分。
径山算不上名山,但径山寺绝对算是名刹。径山万寿禅寺创建于唐天宝年间,距今已有1200余年,在南宋时被列为禅宗“五山十刹”之首。径山作为日本临济宗的祖庭,日本高僧大德曾到此参学,不仅把径山的禅法、宋代的文化带到日本,也把径山的茶叶、饮茶制茶工艺和禅院茶礼的仪轨带过去。
故而,径山脚下的径山村,虽是小小一村落,实是茶文化深厚之地。
到径山访茶来。这条蜿蜒漫长的敬香古道,也是一条遗迹斑驳的茶之古道,它从唐风宋韵里绵延穿越而来,也一直延伸到遥远的时空中。
二
对章红艳来说,径山脚下的五峰山房是她栖居的地方,也是她出发的地方。这里是她的家,那条穿过茂密丛林的古道是她从小就熟悉的路。小时候坐在家门前,远远看见行脚的僧人从山中下来,戴笠帽,着僧衣,步履过而不留痕。到了每年的除夕夜,吃过年夜饭,家中父母也会早早带她出发,与村人一起打着手电,沿着古道缓步上山,去寺中敲钟。
晨钟暮鼓,从童年起,一直响了20多年。古寺、古道与茶,成为她生活的一部分。只是,小时候她并不知道陆羽是谁。妈妈告诉她,喝茶的人都应该记住这个名字。这个1000多年前的人,在径山这个地方写过《茶经》的。
红艳记住了陆羽。她渐渐也知道了,在唐代,茶是用来敬佛的清供,后来也成为僧人日常品饮之物。径山寺的开山祖师法钦禅师,手植茶树数株,采以供佛,后来漫山遍岭种下了茶。径山茶其味鲜芳,特异他产,这是写进地方志的句子。北宋时的翰林院学士、茶专家蔡襄也说,径山茶清芳袭人。
红艳原是想离开家乡,父母开办茶厂,她只是看见日常采茶、制茶的辛苦以及生计的不易。10多年前,径山这条古道上来来往往的人多了起来,游客香客络绎不绝,希望有个地方坐下来,吃一杯径山茶。于是,家里辟出一个吃茶的地方来。
茶的滋味,也是需要慢慢品出来的。径山村做起了文旅融合的文章,这座村庄的游客多了起来,大家都慕名而来,红艳一家也把老房子做了改造,起了个名字“五峰山房”。径山有五座峰,像莲花瓣一样拥簇着径山寺。
茶,不为解渴,不为饱腹,不实用、功利,却恰恰因此有了别样的境界。说到底,人生中的事情,都需要一点点无关紧要、无关宏旨的意思,就好像家门口那条古道上来来往往的人,走过了千年,大多数足迹早已湮灭,却也有少数几个人,把喝茶这件事喝到了一种美的境界上来。
红艳学会了点茶,这是宋代人的吃茶方式。在唐代,人们吃茶还像喝粥一样,到了宋代就讲究了,点茶,把末茶调在黑釉色的碗里,以竹筅不断回环击拂,击打出洁白细腻的泡沫来。泡沫凝于水面,久久不散。“碾破香无限,飞起绿尘埃……两腋清风起,我欲上蓬莱。”这是宋人葛长庚所写《水调歌头·咏茶》中的句子,念着这样的句子,觉得吃茶真是一件美妙的事。怪不得,日本僧人来径山学禅,顺便也把吃茶的习俗带回去。
径山在世界茶叶史上,有这样光辉的地位,红艳是开心的。她现在也愿意称自己是一名“茶人”。除了在五峰山房,她家另外还有两间茶馆,一间在瓶窑老街,一间在双溪古镇。她请了表姐帮忙一起开茶馆,表姐以前只是普通村民,现在姐妹俩一起开茶馆,做茶艺培训课,做了很多公益活动。因为有茶,她俩都变得跟以前不一样了。
三
茶道,其实是吃茶的方法。
宋代人吃茶,跟我们今人吃茶大不一样。范仲淹有一首《和章岷从事斗茶歌》,可以看作是宋代前期斗茶的记录,诗云:“黄金碾畔绿尘飞,碧玉瓯中翠涛起。斗茶味兮轻醍醐,斗茶香兮薄兰芷。”陆游在淳熙十三年所作的《临安春雨初霁》说,“矮纸斜行闲作草,晴窗细乳戏分茶”。这里的斗茶、分茶,就是那时候人吃茶的方式。
“茶少汤多,则云脚散;汤少茶多,则粥面聚。”这是点茶的技艺,说的是茶与汤的比例。“先注汤调令极匀,又添注入环回击拂。汤上盏可四分则止,视其面色鲜白,著盏无水痕为绝佳。”这是说的点茶的好坏。
那时点茶、斗茶,比的是点茶的闲工夫,以茶的颜值论高下。久不见水痕则优,水痕先现者为负。某年10月,我访日本京都宇治,在世界文化遗产平等院附近,有一条步行街甚是繁华。街上可谓茶铺林立,我在“三星园上林三入”本店,也吃了一碗点茶。
此店门面低调,远看不过是街上寻常的一家。进入之后,细细寻访,才知道这家店居然是传承500年的老铺。第十七代的年轻传人田中,曾特意到中国待了三年,学习汉文化与茶文化。他负责接待,用中文向我们讲解自家茶的历史,同时向我们演示日本茶道的点茶技艺——都是宋式点茶的遗风余韵。这种感觉,真是亲切。
田中点茶所用的茶具,其中有一样,就是茶筅。
这次在径山的禅茶新村,我找到了茶筅制作技艺传承人陈金信。老陈家几代人,都从事传统竹编手工艺,是谓篾匠。很多年前,一个日本客商来到径山,找到陈金信的父亲,拿出一只茶筅,问其能不能做。做了几十年手艺的陈金信父亲,看看这样一个简单的竹制品,觉得无甚难度,便满口答应下来。结果,抓瞎了——小小的竹筅难倒了一个老篾匠。老父亲用了6年时间才做出来,送到日本客商跟前,人家一看就摇头。
一只茶筅,最终是用了十几年时间,父子两代人合力才做出来。这是一只接近完美的茶筅——对于想象中的事物,或者在历史上出现过又消失的美好事物,我们必须极尽严苛。一只茶筅,看起来简单,却又是那样难。陈金信,如今也成了老陈,他俯身弯腰在一张桌子前对付一个茶筅,其专心致志的程度,仿佛在对待一件艺术品。也的确是艺术品——不只是因为一个茶筅能卖到几千上万元,而且全世界的茶人都以得到一只他的茶筅为荣,那只茶筅的每一根竹枝都细如发丝,透明如花瓣,优美的曲线如自然造物,使人不禁发出轻声赞叹。
当今人郑重地端起一个黑釉兔毫建盏,手持这样的一只茶筅,指绕腕旋、手轻筅重地点一碗茶时,是不是就能穿越时空,回归到数百年前的旧日时光里?我们能不能像古人一样缓慢地行走在茶之古道上,栉风沐雨,历经沧桑,然后坐下来心无旁骛纯粹地感受一碗茶汤之美?
“妙于此者,量茶受汤,调如融胶……先须搅动茶膏,渐加击拂……疏星皎月,灿然而生,则茶之根本立矣……”在径山的古道上,我不禁想,茶道,茶礼,到底是什么呢?
吃茶。且吃茶。不如吃茶去。其实吃茶只是吃茶,它什么都不是呀,它只是你吃茶时那一刻的超然物外,月映于中,只是那一瞬的时空折叠,一瞬便是永恒。
当下的日本茶人,很多听说过径山寺,知道径山寺,并尊之为“茶道祖庭”。他们不远万里到中国来,专程到径山寺走一走。沿着这条长长的古道,步入深山古寺。远客到访,也无须什么客套的话,主客坐了,只是吃茶。
做茶筅的老陈,是红艳学茶的师父。老陈制茶筅时,亦如老僧入定一般。红艳在山下点茶的一刻,山寺的钟声也仿佛是袅袅地从山上飞下来了。
四
20年前,径山村还是深山里一个比较落后的村庄,村集体年收入不到10万元,村民的人均年收入也只有4000元左右。如今的径山村已完全不一样,成了“全国乡村特色产业产值超亿元村”。一到周末或节假日,村里的游客就络绎不绝。
带着访茶的心意,我走进“宴茶·径山筑”茶生活美学空间。好漂亮啊!这是第一个直接感受。这个空间的装修时尚简约,像一座美术馆,也像一间城市客厅。窗外是无尽青山、成片茶园,一座碧蓝的泳池点缀在山林之间。一楼是非遗炒茶技艺展示区,大堂有茶与咖啡,在二楼与三楼则有17个各具特色的房间。这是一处供游客歇脚休憩、小住几日的地方,也是一处喝茶修心之所。在这里住着,闻着茶香,让心放空,感受茶的美好和悠远意境,是许多城市人向往的乡间生活吧。
这是90后“茶仙子”周颖日常工作的地方。周颖也是“茶二代”,父亲周方林一生与茶结缘,曾创立径山茶第一个自营私有品牌“绿神”。在周颖的记忆里,父亲被人记住,“是因为他是第一个吃螃蟹的人”。报纸上就是这么写父亲:“他是径山茶省级非遗传承人。一双关节肿大的手,是人称‘铁砂掌’的他常年炒茶的印记……”茶,是他一生精神所系。
周颖大学毕业重返村庄,也想跟父亲一样,成为一名茶人。她有年轻人的时尚审美,把茶空间装扮得精致美好,还开发出新颖的茶饮品,受到年轻消费者的欢迎。她带领一批年轻人传播茶文化,倡导茶生活美学。她如今成为杭州市政协委员,获得了杭州市五一劳动奖章。
这一日,我在径山村所感受到的,是茶的日常生活——红艳在五峰山房为客人泡一碗茶,妈妈迎客送客,端出鲜果盘;窗外古径云深,依稀还有钟声传来;陈师傅在他的工坊里制作茶筅,手中的那只茶筅接近完工;新茶人周颖在她的民宿,打开直播软件,向网友介绍径山茶文化的故事……这是一条茶之路,也是一座村庄的振兴之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