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这间位于东京的工作室内,我们执行封面拍摄的一行人几乎无处落脚。“这些都是别人给我的垃圾,”现年已经 77 岁的空山基在从书柜满溢出来的摆件、从桌面倾泻而下的图稿中淌出一条路来,半调侃道,“这里具体有些什么东西是个秘密,很多都是不能说的,请大家看到照片后自行想象吧。”
幸运的是,我们往房间四处多探几眼,向从前报道多翻一些,便不难找到帮助丰富这个模糊想象的更多线索,借这个如神经网络般活跃密集的实体空间首先窥探艺术家的大脑皮层:和 NIGO 等友人及成人杂志《阁楼》(Penthouse)模特的合影,和Be@rbricks、KAWS、迪士尼等公司合作打造的玩具和人偶,各类生物的骨架模型,套在模特人台上的女士蕾丝内衣,长近一米却保存完好的、死于二十年前的鬣蜥宠物尸体,还有十几个大小形态各异的金属球--这是来自空山基 50年前的粪便,他将它们涂抹在报纸上,然后塑形、镀金,作为纪念品一并进入这个庞大的囤物仓库。
这些物品所诉说着的空山基和人们印象中的那个老顽童相一致:恋物,好色,古怪,高度活跃于艺术商业与流行文化,同时老不正经、天马行空。
追溯这个恐怕是时下当代艺术中最鲜明、最有趣最出离常规的形象如何在过去半个世纪以来逐步落成,我们需要首先回到 1978 年。彼时,《星球大战》系列电影的热潮席卷全球,日本知名公司三得利和当时许多希望乘上这趟未来主义潮流快车却不想承担巨额授权用的企业一样,选择了雇佣插画师来创作与之尽可能贴近的风格作品。准确来说,当时刚满 30 岁的空山基从平面设计师原耕-(Hara Koichi)那里得到的需求是:请画一个像海报女郎(pin-up gir)一样的机器人,这也正是他之后性感机器人的雏形。
这时距离空山基正式决定专攻绘画还不满8年。18岁时,空山基因阅读作家小田实(Makoto Oda)行走欧美的游记《我愿见识一切》(何でも てやろう)而对希腊文化产生浓厚兴趣,考入离家近两小时车程的四国学院大学学习英语文学及希腊语。入学不到两年,他便因在学校创办以教授为笑柄的色情杂志《粉红杂志》(Pink Journal)而被诟病;事实上,校方断定整个学校里没有任何其他人可能拥有刊物中高超的绘画技术,因此轻而易举地便将他捉拿归案。这段经历阴差阳错地启发他想到自己小时候的涂画的确常常得到人们的嘉奖,而又碰上当时的东京中央美术学院设计学科并不考察实践技能,至此,从未画过一张正经素描的空山基正式转学,不用几个月,他便意识到,“这是我的天职”。
空山基所谓的 “天职” 和许多艺术家口中的不尽相同。成长在被他称为文化荒漠的四国地区爱媛县今治市,他童年和少年时代最深刻的迷恋首先是那些同龄男孩们都会喜欢的:恐龙、汽车、飞机、枪支、《花花公子》杂志上金发碧眼的性感模特和海报女郎(pin-up girl)风格的插画--他一度想要从事的职业也典型极了:飞行员、铸剑工匠、神社木匠--其次便是放学回家路上总会经过的小型钢铁作坊里那些闪闪发光的金属断面。对这个父亲是木匠、母亲擅缝纫的小孩来说,金属历经焊接时进射的火花、通过锻造后绝对的平滑、遇上光线时强烈的反射象征着木料、织物等有机材料完全无法带来的力量感与不可驾驭感,其在太阳下展露的光影波纹好像拥有生命一般蜿蜒盘旋,“我面对金属会有一种自卑感”,空山基对《PIN-UP》杂志回忆。
回到那副似是而非的 C-3PO 广告插图,多年以后的空山基得以在此执笔,借此重现那种支配了他童年迷恋的光线、反射与透明度--在与我们的专访中,空山基再次列举这三个关键词为日常之美的要素。在广阔宇的背景下,广告中的男性机器人坐在一只机械小狗的旁边,手上是三得利的酒瓶,脚边则是太空里漂浮的碎石画面的气质轻透、线条明晰、光彩熠熠,一反科幻插画常用的深沉用色、宏大框架,它简洁纯粹、充满共情地想象着两个无比孤独的星际旅客--20 年后,这只小狗成为空山基为索尼设计的机械狗 AIBO 的雏形,AIBO在 2002 年获得日本最高设计荣誉 “优秀设计奖” 并成为纽约现代艺术博物馆(MOMA)的永久馆藏;在未来的半个世纪中,这位机器人则成为空山基笔下无数身披镀铬金属躯壳的人形造物之先,逐步地,它被注入完美女性丰乳肥臀、曲线曼妙的身材比例,被注入德国工业设计师 Luiqi Colani 手下流线型车身般的柔软动感,被注入空山基对女性不仅作为欲望客体而更是美之神明的强烈情感,机械姬(qynoid/fembot)的形象日益丰盈、柔和、复杂,直至肤若凝脂、冰肌玉骨般的弹性质感透过金属铰链的硬朗外观流淌出来,直至她们成为空山基所有审美趣味、爱与欲望的丰盛集合。
尽管这些机械形象投射着空山基本人的种种执着称空山基为首位给机器人赋予情感层次、性感特质的艺术家却并不准确,因为他的思维链路完全从生态链另-端展开:为人类附上机械的外壳,通过机器人来表现人类的裸体。除却成全他本人对金属与女性的爱恋,这-做法也赋予性感更为深入的思考层次:在草图阶段,人们若是看到没有镀铬纹理的躯体手稿,便对赤裸的身体一览无余、避之不及:通过简单的材质替换,空山基解释道,姿态、曲度、质地反而一跃成为性吸引力的主角,裸体则退居到人们各异的想象与推演之中,留给艺术家更多操纵的空间。有趣的是,这里的逻辑也被审查机制所应证,因为哪怕当面对同一副躯体,那副被金属材料所覆事的也总能更轻易地通过算法和官方的审核--对空山基来说,这无异于对他的天职、对他签名式风格的又一次确认。
《太空旅行者Space Travel er》不锈钢雕塑,高4米×宽3米×深3米位于综合体The Summit项目。
想要真正进入这个被金属外层所让渡出的、有关性感的表达空间,带来一种前所未有的视觉体验,空山基深知,他务必雕琢技巧的细处。首先,在上世纪 60年代至 70 年代中期超写实主义(hyper-realism)、照相写实主义(photorealism)盛行期间,通过早年在广告公司任职的经历--从美院毕业后,空山基作为自由画家的收入已经可以养家糊口,但却因自由职业而被看做“家中的耻辱”;在岳父的再三催促下,空山基被迫短暂成为了一名“拿得出名片的正经成年人”--他习得了产品绘制中对车灯、轮毂盖等细节的表现手法,揣摩了灯光从各个角度与工业造物彼此互动的方式。
接着,受到插画家山口晴美(Harumi Yamaguchi)的启发,空山基开始接触喷枪绘画,由此柔和机械体锋利的边缘,补全其因没有骨骼和肌肉而缺乏的量感与动感。他借鉴文艺复兴时期的晕涂法(sfumato)去描摹透明空气的质感,也不避讳使用艺术微喷(giclée)中的数字染料去实现油画或丙烯无法企及的、无限接近于显示器屏幕所辐射散发的强烈蓝光;他注意在眼睛、嘴唇、湿润牙齿处点涂荧光--正如人类女性妆容所关注到的,这些细节正是动态视觉的焦点--也注意在人类穿着内裤的边缘、大腿外侧的上沿留上钢板的接缝,雕刻与常见工业机器人与众不同的身体比例;他揣度泳衣绑带附着不锈钢光滑表面或切进人类腰腹脂肪的微妙差别,也研究水珠打湿服装、机体的独特方式;他在机体周身的弧光中藏进大地的深棕与天空的湛蓝,由此尽可能贴近生活中类似汽车保险杠等表面的真实反射效果,而若是遇上实在困扰他的肢体局部的表现,空山基便会为机械女郎加入好似检修箱盖式的工艺细节或拉丁字句的文字镌刻,用巧妙的方式绕开直面的处理;近年来,他的更多作品从二维向三维拓展--像是今年九月刚刚被全新开幕的南志阁艺术中心(NANZUKA ART INSTITUTE )带到上海浦东的大型公共装置《太空旅行者》和即将于其首展“永恒的生命” 中亮相的《Untitled Sexy Robotype ll foating》雕塑作品--如何和工匠一同为机械躯体实现悬浮的肢体状态、掩藏支撑的钢管结构又成为他最新的功课……
换句话说,在每一个极尽真实、轻灵炫酷、仿若于时空漩涡漂浮起舞的造物背后,都是其造物主深入细微、几经推敲的打磨习练。“性感机器人终究是谎言。” 空山基向 Futurism 坦言,“问题在于,在哪里撒谎才能达到最大的逼真度。"
比起古罗马诗人奥维德《变形记》中在雕刻时极力克服凡间女性缺陷、最终爱上自己雕塑作品的塞浦路斯国王皮格马利翁,现年 77 岁的却依然相信自己最好的作品永远是最新一张作品的、需要在工作室设置闹钟才能提醒自己休息一会儿的空山基更常将自己比作冲向风车的堂吉诃德:“我想通过绘画创造一种几乎令人无法忍受的明亮。我知道我无法创造出比从黑到白的色谱所包含的更为明亮的东西,所以这可能是一场注定失败的战役,但我想要创造一种能让人感到惊讶和欣喜的光线,我一直在不断突破这些界限。” 空山基向日本文化媒体《Tokion》和 Sabukaru 强调,“我仍未摆脱那些在章年时曾深刻影响我的东西。有些人或许认为绘画已经过时了,但我却觉得用它来创造光线、透明度和反射是我毕生的事业。”
这可能是个有点老套的、意料之中的回答,但我认为人类之所以为人类是因为我们所拥有的欲望。对于机器人来说,对话、思想或哲学等东西都是多余的,机器人的发明就是为了追求效率和精确。我的作品实际上所表现的就是人类,只不过出于我的想象,他们都披上了金属躯壳罢了。如果我一开始想画的就只是机器人,那我的作品一定会很无聊。
你如何定义性感、感性和女性特质?在你看来,某件事或某个人会因为拥有怎样的特质而被你认为是性感的、女性化的?
如果我试图用一个词来总结,那便是美学与审美意识。人们总是会把美和性感与感官刺激联系到一起,但事实上,不仅是人类女性的身体,还有花鸟虫鱼的翅膀、汽车的车身、瓶子的瓶身、森林之中的空气、太阳带来的光芒……它们都带来美感。
你如何定义你作品中的女性形象?它们是独立存在、互不相关的,还是一些或许反复出场的、拥有独特个性和背景故事的角色?她们是否共同栖息于某个叙事、某种概念世界之中?
我把这一点留给观众去自由想象。要知道,我的所有作品都是我的女儿。
你的作品中经常出现一些标志性的女性面孔,如玛丽莲·梦露和新珠三干代(Michiyo Aratama)。有没有一些当代人物带给你同样的灵感和启发?
没有什么特别的。对我来说,所有女人都是我的缪斯女神。(笑)
你说过《花花公子》和《阁楼》等色情杂志影响了你对女性气质和身份的看法。如今,成人内容和性产业已大不相同。你认为这种转变是如何影响人们对性和自我认识的看法的?
我只能说,欲望即正义。对于所有动物来说,如果没有性欲,就无法繁衍后代,我们也就不会存在。我认为,比任何人都更能理解这一点的正是那些生育的女性。
你的作品中也包括了非人类的形象--狗,恐龙,鲨鱼等等。能说说这些灵感来源吗?还有什么新物种我们可能将来在你的作品中看到?
我至今仍然喜欢画鲨鱼和恐龙,尽管它们大多是很久以前为工作而画的。特别是恐龙,是我儿时的偶像。不过我从未看到过我画的任何金属动物(包括人类)!
你曾列举达芬奇、葛饰北斋和华特·迪士尼等艺术家创作者为你的灵感来源。在当代的艺术家和创作者中有没有谁令你印象深刻?
不,没有!我必须始终认为自己是最棒的,否则我就不会做这份工作了。
在生活中,你是一个玩得转科技和电子设备的人吗?如果你关注科技新闻,有没有什么新技术让你感到兴奋?
我完全不懂科技,我没有电脑,智能手机也是孩子们教我使用的。我也没有什么特别感兴趣的科技新闻。
如果有机会利用现有的或想象中的科学技术来增强某种感官,甚至取代身体的某个部位,你会选择什么?
我会想要活到 300 岁,创造出最高杰作。
你与各行各业都有过合作。有没有一个人或一个项目-无论是当下的还是历史上的--是你还没有合作过但很想合作的?
我想用一幅画与达芬奇一决高下,并一举打败他。人们对你有哪些常见的误解?这些误解是否会困扰你?我不知道(人们对我的误解),我也不清楚(我会如何反应)。
你儿时的痴迷深深地影响了你的艺术创作。现在,作为父亲和祖父,你是否注意到了年轻一代兴趣的变化?你是否与孙辈分享过一些特定的文化或艺术作品?
我还清楚地记得放学回家路上来自铁厂里的车床金属的漫反射,我也记得住在家附近的那位美丽的女士。每个人都有童年细小的经历,这些经历会影响人到成年后拥有意想不到的才能。我现在经常给孙子们画画,并向他们炫耀。如果我给他们画高达或者恐龙,男孩子就很容易高兴,但女孩子的要求却更高,也更难。(笑)
你以思想开放、鼓励突破而闻名。最近一件真正让你感到惊讶或难以理解的事情是什么?
取消文化正在以社会正义的名义扩张自己的力量,这让我十分惊讶。整个世界似乎都回到了 19 世纪,说这也不对,说那也不对。但像我这样的人本来就是少数派,所以我晚上走在街上都要小心翼翼,以免挨打。
你如何描述你个人的穿衣风格?与高级时装品牌、街头潮流品牌的合作是否影响了你对于时尚的态度?
我从不买衣服,我所有衣服都是别人送我的。因为工作的关系,我会得到很多样品,我就一直穿着它们。有一天我因为穿着一件印有我自己签名的丅 恤而被 Nanzuka画廊的一位年轻艺术家嘲笑了,于是我就骂他说:“你有意见吗,笨蛋?”
你目前正在阅读、观看或收听什么节目?
我在读我朋友前田亮-(Ryoichi“Keroppy” Maeda)写的书,听 The Weeknd 专辑之类的。
“Eternal Life 永恒的生命”展览现场
Eternal Life 永恒的生命
展览期间:2024年11月6日至12月29日
展览地点:南志阁艺术中心
上海市浦东新区杨高南路99弄1号花木时光里商业1区三楼
摄影 冯立
采访、撰文Niki
编辑Sharon Chiu、凌俐